我做了個夢,故事在夢裡延續,主人公曆經艱險,終於獲得幸福. . .

今早起來,我已經瞎了,略微有些不安,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幸的是我還活著。早前已經接收到訊號,它正準備與我告別,我回報以嘆息,阻攔沒有意義,它早做了決定。

昨晚最後讀了幾頁書,還沒讀到結尾,眼睛已經開始模糊,我想結尾是黑暗的,便沒有繼續讀下去。我做了個夢,故事在夢裡延續,主人公曆經艱險,終於獲得幸福,夜裡時間還長,我繼續夢下去,獲得幸福之後呢,會怎麼樣,就要開始慢慢失去它了。我在喜悅之時最惶恐,因為之後的每一秒,喜悅都會流逝,會被時間沖淡,失去後悵然若失,比未曾獲得過更痛苦。我如履薄冰,當人生正在向上時。每本書都有結束的一頁,翻過去,又會有許多沒寫出的頁數,結尾時他很幸福,再翻一頁,幸福還持續著,再多翻幾頁,幸福被稀釋了,感情會變淡,親情會逐漸發現真相,友情早在路途遙遠中走散,硬湊出的人生意義一點點瓦解,每翻過一頁,人生都少了一塊,我一直翻,字數越來越少,直到最後一頁,只是空白,這才是一本書或者一個人的結尾,鬼使神差,我突然再繼續翻,新的一頁出現了,是另一本書的開端,但已經與上一個人無關了,我繼續翻,又一個人的人生結束了,書還有下一頁,都與他們無關了。不知道翻了多少頁,也許只翻了我自己的下一頁,第二天早上,我瞎了。

昨天晚飯時,我吃著尋常的飯菜,和往常一樣,人生一如既往,和往常一樣,我昨天和前天一個樣,前天和大前天一個樣,我很難去講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我正在吃晚飯,很難說這就是人生的結束,我會開啟另一個人生,我不相信,也不期待。期待一件事情發生,便是等待一場夢的開始,離睡覺還有幾個小時,我不想太早沉溺其中。眼睛有些脹痛,右眼開始有些模糊,身體不適竟成了我感受真實的唯一途徑,奈保爾在《大河灣》裡說“孤獨讓我陷入痴迷,我開始把這孤獨當成一種必要的東西。”我亦有近似的症狀,習慣了一個人的空間,我開始厭惡,開始逃離,人群是叢林,使我迷失。我開始感到噁心,對自己作為一個普通的存在的噁心,既不能容忍自己普通,也不能容忍自己存在。我像是薩特在海邊撿起的一塊鵝卵石,一面乾燥,一面潮溼,而這種物體的兩面性竟然是存在的證明,我不能是一塊長在空中的石頭,三百六十度的一致性,在人群中和獨處時都是同樣的,那不存在,所以我對存在更加厭惡。我不能成為自己想象中的人,只要在其他人面前。然而這種抑制不住的期待使我更加覺得噁心,我做不到,我竟然渴望做到,渴望是錯誤的,而它竟然敢存在。

昨天白天,我看了幾頁書,匆匆忙忙,在休息的間隙,並未覺得享受,這種急促使我覺得痛苦。我搞不懂自己,不知從何時起,閱讀已經失去使我快樂的能力,像是在應付,應付自己的人生,你看啊,我在看書,我認真的想改變自己,起碼看了好幾頁,每一天都是好幾頁,有一天我竟然忘了秩序,多翻了幾頁,像是提前完成了第二天的任務,閱讀變成應付自己的任務,是一種焦慮,它過度的蔓延,迫使人不得安寧,心從此靜不下來。我探尋根源,發現它來自生活中的裂縫,物件壞了,可以修補,如果整個世界壞了呢?它成為常態,我們只能接受。我走在人生的路上,尚未清醒,同齡人一個個越過我,往更遠的地方跑去,我本來想嘲笑他們,嘲笑他們把人生活成了追逐,直到我走近一個裂縫,一個被他們越過的裂縫,在我面前卻成了深淵,我被這個世界淘汰了,失去了追逐的資格,我開始嫉妒他們,他們已經不見了,越跑越遠。我在絕望中焦慮,無論是學習他們去追逐還是接受無底深淵便是我人生的歸處,我都覺得痛苦,它從裂縫中滲出來,把愜意隨性自由這些無用的詞統統侵蝕了,我離得不遠,清楚的看到這些東西在它面前竟如此脆弱,我開始厭惡它們,所有曾使我覺得美好向往的詞都變得只剩醜陋,它們使我變得和它們一樣的脆弱和醜陋,當它們不能再保護我的虛偽時,我開始恨它們了。

昨天早晨,我同往常一樣睜開眼,望著這個我不會再去愛的世界,我有些矯情,故作姿態,其實是它已經不再愛我了,我還想在心理上扳回一分。人人都如此嗎?我竟有些期望,期望它不僅僅只是拋棄了我一個人。並不人人如此,只是失敗者如此。失敗之於一個人是怎麼一回事?是用眼睛活著的人瞎了,用嘴巴活著的人啞了,用幻想活著的人不再有任何幻想了。我開始恨,恨所有,但沒有用。我閉上眼睛,寧願沒有醒來。

昨天早晨,我同往常一樣睜開眼,再次望著這個我不會再去愛的世界。但我已經忘了我為什麼要愛它,是我先忘的,錯在我,而不是它,它應該恨我,而不是我去恨它。所以它要報復,人生的一切劫難源自於一場報復,我好歹找到了原因,說服自己先不忙去恨它,我更想弄清楚這場報復會有多久,是十年,是一輩子,或是一直到下輩子再下輩子。恨不應該被原諒,我不期待那個,我要使自己想清楚,我要如何在它的憎恨中活下去,要怎樣經歷磨難,我任它折磨我,不能去死,我要讓它發洩完,等它在我這輩子沒結束之前消氣,過幾年安生日子,我太累了。活著太辛苦了,人人都如此嗎?所有人都如此,只是程度不同。我要活著成為一個二流作家,我得活下去。我得讓它先折磨我,他媽的。

昨天白天,我突然想寫點東西,我想寫一篇悲劇故事,一開始主人公就在人生的最低谷,他一步一步往上爬,卻發現幸福在似乎無盡頭的巴別塔上,他可能耗盡一生都不能爬到頂端去觸控幸福,但是他一直在往上爬,一直痛苦的往上爬,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他沒有獲得過幸福,所以幸福不會消失,消失的只有往上爬的痛苦,他在這個過程中不斷被折磨,他在折磨中依舊一直往上爬,如果到死都沒爬上去怎麼辦,那有什麼辦法,你又不能把他媽的世界揪出來打一頓,死了就死了,本來就是悲劇故事,但如果沒死呢,他還可以繼續爬,繼續爬,一直爬到感受不到痛苦,它的氣消了,不再折磨他了,那麼他就可以擁有兩個選擇,一是停下來,在原地過完最後幾年安生日子,他到死都不會獲得幸福,但是至少不會痛苦了,他已經知足了。他還有另一個選擇,繼續往上爬,不再感到痛苦的往上爬,往上爬成了他唯一的目標,哪怕死在路上,最後一口氣也要向上狠狠的抓一把,逮住一塊磚或者一塊土,死不可怕了,他媽的值得,如果運氣不好,他竟然真的爬到頂端觸控到幸福,那麼他就只能接受,然後看著幸福在他手裡一點點消失,這也是懲罰,巴別塔塌了,他從上面掉下來,他在半空中就在想,這下它該滿意了吧,消氣了吧,我墜落下來死去,所有恩怨就結束了。結果他摔下來,卻並沒有死,他還沒有到達壽命的終點,他還要長壽,眼前又出現了一座巴別塔,能怎麼辦,他媽的繼續往上爬,一直到死在半路上或者再次掉下來重新爬。人生就是這樣,就是還債,還清了為止。

昨天晚飯時,我已經沒有繼續寫這個故事了,接受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這個設定太痛苦了,可是我不寫出來就可以不用去面對嗎?受苦是活著的代價,雖然出生並非我的意願,但我並不能講這是我父母的錯誤,他們沒有在一開始殺死我就已經對得起我,至少把我生下來了。我對他們不抱更多的期望,就像我如果以後有孩子也不能對他抱有更多的期望,人一出生就和父母無關了,他們照顧我是恩情,是出於善心,我既然接受了他們的幫助,就應該知足,不應該期待太多。他們有限的幫助我,我不能因為有限而恨他們,他們只能做到這一步,他們始終是自己,我也始終是我。可我也做不到更多的愛他們,這同樣使我痛苦,覺得自己忘恩負義,所以我心甘情願的去受苦,也是借這種疼痛去緩解痛苦,試圖原諒自己。我不厭惡自己了,就像我不能厭惡所有人。

昨晚睡前我又在思考,人生的痛苦在時間眼裡算什麼?我想象它站在面前,我看不見它,它會因為我的痛苦而產生情緒波動嗎?不可能,它眼裡不可能只看見一個人,它眼裡至少有我瞭解到的所有存在,它看著我們,就像我們看一片海,個人只是一滴水,近乎不存在。水不是一滴滴的蒸發,人也不是一個個的痛苦,悄然無息的,一大片一大片的蒸發和痛苦,它熟視無睹,它知道之後會有一場雨降臨,又有無數的水滴或人類來到這片海或世界,填補空缺。再假設它站的更遠,視線縮小成一百年的比例,眨一下眼,一代人的人生頃刻間瓦解,快樂和痛苦都不重要。再遠一點,縮小成一千年或幾千年的比例,一眨眼,一個文明結束了,更多的文明興起,人類的感受渺小到不及一個原子。再遠一點,縮小成幾百萬年或幾千萬年的比例,一眨眼,人類像從未存在過,它還可以更遠一點,就像宇宙都未曾存在過。想到這裡,我覺得我的痛苦減輕了,我在思考中擁有了時間的一部分。

今早起來,我還是瞎了,有幸的是我還活著,畢竟我不是時間,我不能站在更遠的地方眨眼,我站在自己的人生面前,但我已經看不見這些痛苦,我已經瞎了。我不能依靠想象便認為它們不存在,我依然生活在痛苦之中,更現實的是我找不到巴別塔在哪裡,我已經瞎了,看不見路。可即使我能看見,哪怕我能透過雲端看見貌似無盡的巴別塔竟然有盡頭,可是我的腳,我的手,需要多久才能爬到那裡。我看不見了,我只能一邊忍受痛苦一邊思考解救自己的方法,我要找到比我的手我的腳更快的代步工具,我竟痴心妄想,要比他們那些奮力越過我的人還要快,比那些把我遠遠的甩在背後的人還要快。我唯一可以用的,是我的意識,或者說我的靈魂。我的肉體還在低谷,而我的意識已經暫時的拋棄我,升上了雲端,我把我的意識放在所謂盡頭處的幸福上,它們竟無法消耗,因為我未曾獲得它們,我還在塔下,看不見上去的路,但我也已然在幸福中,用我的意識。自欺欺人也好,異想天開也好,都不重要了,我已知我在未曾獲得過的幸福中,而且它不會消失,不會瓦解,它只能逐漸被我的意識抽乾,成為我自己的一部分。說實話,我很想看到這一場景,但我看不到,我已經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