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小城裡,那些獨居老人與單身母親的隱秘交易

“保姆變後媽”這種略帶獵奇色彩的都市奇談,在人們的認知裡都是一件上不得檯面的事情。人們往往會把“保姆”描繪成巧言令色,透過欺騙善良的獨居老人,從而竊取家庭幸福果實的形象。

但是,這樣的劇情或許早就“過時”了。今天我們要講的,就是發生在當下的東北小城裡,關於獨居老人與保姆之間“各取所需”的隱秘交易。

東北小城裡,那些獨居老人與單身母親的隱秘交易

爺爺的異變

我叫多多,曾在國內主流媒體工作過十幾年的時間,既做過記者也做過編輯和主編。

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叱吒風雲,60多歲退休時已經身居高位了。但他的婚姻一直不幸福,我奶奶比他大4歲,倆人是包辦的封建婚姻。我奶奶性格非常強勢,她去世前的那10年,他們倆一直處於家庭暴力戰爭的狀態裡。

去年秋天,奶奶去世了。

我爺爺當時已經93歲了,家裡人放心不下,很快給他找了個非常有看護經驗的男保姆。沒想到不到一個星期,人家就辭職了。後面接連換了三位保姆,他都有各種各樣的迷之理由不滿意。直到遇見了現在這位保姆。

我們真正意識到是怎麼回事,是在今年春節前,我爸給爺爺送了很多菜去。當時保姆正好在給爺爺洗澡。爺爺赤身裸體地從浴盆裡緩緩站起來,保姆用一個浴巾包住他的下半身,再用一個小毛巾包住他的頭,特別像大人給小孩洗澡的那種感覺。

東北小城裡,那些獨居老人與單身母親的隱秘交易

■ 圖/《都挺好》劇照

接下來發生的場景我記憶猶新,爺爺身上包成那樣安然地穿過客廳,嘴裡還在哼唱著西遊記裡的《女兒情》,什麼女兒美不美啊。我爸拿著浴袍想給他穿上,他不穿,只說了一句,“你趕緊走吧。”

爺爺進了裡屋後慢慢地把窗簾拉上,然後叫保姆進來睡覺

。我想趕緊拉著爸爸走,但我爸愣著出神,他走進了爺爺隔壁的房間,環顧四周。那個房間是奶奶去世前住了十幾年的地方,現在所有的傢俱、沙發衣櫃都已經搬空了。

我能夠感覺到我爸的眼神是很傷感的,奶奶去年這個時候還在,而現在隔壁房間已經變成了爺爺和保姆的愛巢。

家庭戰爭

我爸後來和我說,你奶奶去世後,我們才真正看清你爺爺這個人。當年我們覺得奶奶多疑多心,甚至懷疑奶奶性格有問題,整天對人疑神疑鬼。直到保姆進了家門,我們才發現奶奶有的時候描述的或許是她丈夫真實的一面,只是我們作為兒女不瞭解。

我爸覺得,老人現在已經處於跟兒女漫長的告別期,只要是他心甘情願的選擇,不管是和保姆“隱婚”也好,還是把退休金給她也好,我們都不會多加干涉。

但我的兩個姑姑不這麼認為,為此還爆發過一次家庭戰爭。

當時,我們一家坐在一起吃飯。保姆坐在爺爺的右手邊,爺爺用右手拉著她,左手顫顫巍巍地給她夾菜。我姑姑看不過眼,說,“爸,你又不是左撇子,裝什麼左撇子,好好吃飯不行嗎?”

於是保姆又換到了爺爺的左邊坐,爺爺還是鍥而不捨地給保姆夾菜。姑姑覺得很尷尬,有點要流眼淚的感覺,無意中瞟到了一張老照片,是前些年奶奶還在世的時候,大家照的一張全家福。

姑姑瞬間眼淚流了下來,臉色一變質問爺爺,“爸,你現在這個樣子,你對得起我媽嗎?”

令大家都沒想到的時候,爺爺說了一句真心話,“我怎麼對不起她,她禍害了我幾十年。我希望她能早死20年,我的生活會比現在更好。我都熬到90多歲了,終於把她給熬死了!”

說到最後,爺爺還拍了一下桌子,姑姑當時滿臉是淚奪門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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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都挺好》劇照

“保姆”+“老伴兒”=“保姆伴”

我爺爺的保姆不是普通的保姆,在我們老家,大家稱這些集保姆與老伴兒為一體的服務為“

保姆伴

”。

我的家鄉在東北的一座三線城市,當地因為年輕人的不斷流失,人口老齡化十分嚴重,常駐人口裡就有近百萬的老人。另一方面,近年來,東三省的粗離婚率——也就是年度離婚數與總人口之比也明顯高於全國平均水平(註釋1,詳見文末參考資料)。

這兩種社會現象之下,大量的獨居老人無人照看,許多單身母親急需找到生活來源。兩方的需求一匹配,“保姆伴”這個處於灰色地帶的職業應運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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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伴”是家政服務中的灰色地帶 圖/來自網路

“保姆伴”與普通保姆不同的地方在於,她們只服務相對富裕的獨居老頭,可以同居。相對的,她們的報酬也十分豐厚,除了月薪高於普通保姆以外,時間久了,甚至有望掌握老人的財政大權。

我爺爺家的這位保姆就因為這份工作成了隱形富婆。她在我們家一個月的工資是3500元,和爺爺“同床共枕”後,爺爺又把800元的零用錢全部給了她,加上她自己的退休金,一個月所有收入要超過8000元。在我們老家,這比醫生和公務員賺得都多。

像我爺爺這樣的老人,他是不考慮錢的問題的,只要往後餘生這幾年是他想要的生活就可以了。

而這些保姆,很大程度上犧牲的是自己的尊嚴、底線和晚節,從情感上來說,誰都不會願意和我爺爺這樣的人同床共枕,但她們還是堅持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為了孩子。

爺爺的保姆是喪偶的,快60歲了。來我們家之前,她孩子剛從銀行借了幾十萬的貸款,她每年至少要拿6到7萬給孩子還貸。

我覺得她兒子應該是知道媽媽具體在做什麼,偶爾家裡吃的東西開始富餘的時候,我們也能見到她兒子,開著輛紅色的小賓士,打扮得很潮,從她媽手裡接過整箱的蘋果、海鮮,說個一兩分鐘話便離去了。

對於我們故鄉那個小城市裡的年輕人來說,就業機會很少,除了進體制內或者從事服務業之外,沒有其他的出路。而在這種情況下,東北人又特別好面子。有一句說的不是嘛,“你在廣州,看不出誰有錢,在東北,你看不出誰沒有錢。”

在這樣的生活狀態裡,父母們也希望孩子能過得光鮮亮麗。假如父母是普通的工人家庭,他搞不定孩子在體制內的工作,又不能給孩子買車買房,他會在自己的圈子裡處於鄙視鏈的最底端。

他們為了自己的孩子能過上體體面面的生活,不惜一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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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都挺好》劇照

失戀的老爸

作為記者,因為職業的敏感性,我能感受到隱藏在“保姆伴”故事背後更深層的社會問題。於是我開始著手調查家鄉的“保姆伴”產業。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僅在我自己的熟人圈子裡,就有不下四五個長輩正在或者曾經啟用過保姆伴。

我父親有一位朋友張叔叔,他們家的保姆伴甚至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家庭格局。

今年春節,張叔叔的父親因為腦出血整個春節都在醫院裡度過,父親醒來的時候,對張叔叔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老爺子70多歲,老伴兒去世那年,他很低調地和他們家的保姆同居在一起,兒女們其實也都心照不宣。沒想到去年,新聞裡突然開始說“居住權”這樣一件事,老爺子就考慮把公園湖邊的一個別墅,為保姆設定居住權。

張叔叔知道以後,認定保姆肯定吹了耳邊風,他覺得這個人挺有心計、挺能算計,所以偷偷撬開了父親的抽屜,把老人的身份證、遺囑還有房產證都偷走了。

老爺子發現以後,大發雷霆,不僅電話報了警還把房子換了鎖,從此以後再也不讓張叔叔他們來探望。正是因為這次報警,張叔叔便和姐姐商量,退休以後,能否請姐姐來照顧父親,把家裡這個製造不安定因素的保姆,給辭掉。

在沒有父親的同意下,他們和保姆談解聘,結果竟然出乎意料的順利。保姆說,7年前,是你父親一定要跟我同居,當初我孩子還在上大學需要錢,我也害怕失去這份工作,所以不敢拒絕。現在我孩子已經在廣州定居買房,我打算去給他帶孩子,本來就不打算再幹了。

於是和保姆談了1萬元的遣散費,過段時間就離職。

沒想到的是,剛拿到遣散費還沒到約定工作結束的那天,保姆就不辭而別了。連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老爺子工資卡里的7000元退休金,以及兩瓶茅臺酒。

張叔叔覺得這個性質可以報案了,沒想到老爺子像發了瘋一樣阻止自己兒子。張叔叔生氣地問,“沒有她照顧,你會死嗎?難道親生女兒照顧還不如一個保姆?我們在你心裡不如一個保姆嗎?”

老爺子跪在地上老淚縱橫,邊拍大腿邊喊,“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小寶貝。”張叔叔當時含著淚光和我說,自己母親去世的時候,父親沒有掉一滴眼淚,他也從來沒有叫過任何孩子什麼心肝寶貝。或許自己在老人的心裡真的不如一個保姆。

東北小城裡,那些獨居老人與單身母親的隱秘交易

■ 圖/《都挺好》劇照

事實上,這個保姆是很有心計很厲害的,她知道怎樣和老人相處,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張叔叔的家人都戲稱這個保姆為“樊梨花”,不是因為她姓樊,而是在家工作的這幾年,她動不動就跟老爺子賭氣,自已一個人拎著包回郊區老家。每次都是張叔叔開著車,帶著老爺子拿上1萬塊錢給她哄回來。

這樣的事至少發生過3次,所以親戚們都說你這是“薛丁山三請樊梨花”。後來老爺子出院了,完全像變了一個人,整天目光呆滯,看著遠方。不停地問他兒子,“她回電話了嗎?你能和她聯絡上了嗎?”

張叔叔說到這裡,很哀嘆,或許是自己一時錯誤的決定,為了家裡的房子,為了老人的財產,才把家裡鬧成現在這個樣子——或許是自己的錯

各取所需

雖然獨居老人和單身母親大多數時候是單純的利益交換,但不可否認,在長久的相處中,特別是當兩方能夠開始體諒對方處境的時候,理解與關愛可能會從中生髮出來。

我認識的一位“保姆伴”大英子,她之前照顧了好幾年的老人去世了。老人是一位家境非常優渥的老幹部,他所有的兒女除了一位在老家,其餘都在大城市甚至國外,很少回來。

他唯一在老家的女兒經常會派司機送一些高檔的食材、飯菜過來,也會拿一些淘汰的大牌女裝和沒用完的化妝品給大英子。

大英子過去經歷過家暴、離婚,緊接著下崗,創業血本無歸,所以她進入老幹部家的時候,身上是背了一身債的。除了錢財和這些生活上的優待,老幹部對她最大的幫助,是動用了不少人際關係,幫她只有職高學歷的兒子搞定了一個體制內的編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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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小捨得》劇照

大英子覺得,她能真正明白老人、懂老人缺什麼,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說老幹部其實非常缺少陪伴和關注,也希望有女人可以跟他同床共枕,即使生理上已經沒有這個能力了,但從心理上他從沒缺少過對夫妻感情的幻想。

大英子說到下面這段話的時候,聲音都在顫抖,“我跟老人在一起這麼多年,只有在他遺體告別的時候,才見到了他所有的子女和家裡人,除此之外,從來沒有見到這個家聚齊過。”

憑藉著她對這個家庭的一份情誼,大英子陪伴著子女一直給老人辦完了後事,直到他入土為安後,才離開這個家。

這些年裡, 真正扮演老人唯一親人角色的,有時像妻子,有時像情人,有時像女兒的那個人就是大英子。我覺得他晚年的快樂是大英子給他帶來的。

恐怖的老人與絕情的司機

也並非所有深陷生活危機的單身母親都願意成為“保姆伴”,即使回報再豐厚。

我曾接觸過一位叫玉梅的阿姨,她也是在30多歲的時候經歷了下崗、離婚、孩子輟學等等一系列的人生打擊。玉梅年輕的時候非常漂亮,在廠裡外號叫“賣飯票的劉曉慶”,可能正是因為這份美貌,被人介紹到一個老工程師家當保姆。

老工程師的老伴剛剛去世,他本人出身上海,大學畢業以後被分配到我們這兒來。年輕的時候多次去國外考察學習,會拉手風琴還會跳交誼舞。就是這樣一位風雅的老人,讓玉梅阿姨非常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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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溫州保姆》劇照

一開始,老工程師會深夜播放那種泳裝美女的 MV,配的歌曲都是什麼《月亮代表我的心》,硬要拉著玉梅阿姨跳舞。

到了後來就越來越讓人受不了,第一他會趁玉梅外出的時候,把她晾曬在房間的內衣物都疊好;還有一次玉梅在午睡的時候,一睜眼發現老工程師兩眼直直地盯著她,距離近到一呼吸能夠聞到老人身上的煙味。自那以後,每天睡覺,玉梅不僅要把門鎖上,還要用茶几、椅子堵住門口,再放上一個倒立的啤酒瓶。

真正爆發是有一次,老人說他腰疼,他只穿著一條短褲半躺在沙發上,示意玉梅來給他按摩。玉梅說,“我帶您去樓下的按摩診所吧。”

老人一聽,突然從沙發上跳起來,衝著玉梅說,“你裝什麼黃花大姑娘!”

從那之後,老人也就挑明瞭,直接問玉梅,你願不願意跟我同居,我們可以登記結婚,將來我這房子我的退休金都是你的。玉梅那個時候顧慮自己年紀還很小,她說我只想找一個同齡人,將來一起好好過日子。

老人立刻就翻臉了,“你再找個同齡人,無非找個跟你一樣的下崗工人,你覺得有意思嗎?”連工程師的女兒都說,“你真傻,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但玉梅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接受,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徹徹底底地和“保姆伴”無緣。很快就離開了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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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溫州保姆》劇照

後來,玉梅和一個同齡的、同樣下崗的計程車司機在一起搭夥過日子。大概有個七八年,玉梅每天在家為他洗衣做飯,計程車司機每個月也只能交上六七百元的生活費,兩人過得相當拮据,她不得不透過繁育寵物狗賺些零用錢。

就在馬上要領到退休金,生活眼看就要迎來轉機的時候,計程車司機竟然和玉梅提了分手。他的女兒因為舊房拆遷得了兩套新房,想讓父母復婚再住進去,他欣然答應。

他們倆分手的時候,玉梅阿姨真的很悽慘,她當時只有一個破紙殼箱裡面有幾件舊衣裳,和一條沒賣出去的薩摩耶狗。

我問玉梅阿姨,你和計程車司機同居的那幾年,就像一個免費保姆一樣,你心難過嗎?玉梅阿姨說,“我並不難過,真正讓我難過的是我兒子。每次接完他的電話,知道他相親的所有女孩兒都嫌他窮,我就會趴在床上痛哭。”

那種處於鄙視鏈底端的痛苦,才是心中真正的痛點。

後來玉梅拿到了退休金,找到了一份社群保潔工的工作,一個月也能有4000多的收入。

她決定好好活下去,既不當免費保姆,也不願意陪伴八九十歲的老人。

東北小城裡,那些獨居老人與單身母親的隱秘交易

■ 圖/《溫州保姆》劇照

複雜的現實

“保姆伴”現象的背後,隱藏著關於婚姻、親子、贍養等日益嚴峻的城市問題。面對複雜而殘酷的生活,人們有的時候無法找到最優解,只能屈服。

在這樣殘酷的現實中,每個人都在想盡辦法解決自己眼前的困境,雖然“保姆伴”是在職業底線的邊緣徘徊,在情感的底線邊緣徘徊,甚至在道德的底線邊緣徘徊,但我們對於選擇當“保姆伴”的母親,多數是包容和理解的。

小城市無法安放人們的心靈,表面上看起來生活很輕鬆,其實無處不在的攀比令人身心疲憊。但如果你安於這樣的生活,就必然要接受和認同這樣的價值觀。

而我們外人,不論是嘲諷也好,評價也罷,都是站在我們的出發點上對她們的道德綁架。在社會的現實裡,一夫多妻也好,丁克也好,兩頭婚也好,其實都是此時彼時人們真實的心跳、真實的想法。

東北小城裡,那些獨居老人與單身母親的隱秘交易

轉眼春暖花開,多多爺爺家的“保姆伴”,上山給爺爺求來了平安符,她比任何人都企盼老爺子能活到100歲,這樣孩子的車貸房貸都可以還清,自己還能留些餘錢養老。

爺爺依舊樂在其中,充耳不聞其他人的閒言碎語。真可謂,“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與此同時,多多老家的街頭巷尾,電線杆上貼著的“老頭徵婚”“退休金3000元找老伴”的小廣告分外醒目,卻根本無人問津。

參考資料:

[1] 李雨潼。 (2018)。 東北地區離婚率全國居首的原因分析。 人口學刊(5), 38-46。

[2] 浪潮工作室《東北離婚率為什麼這麼高》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故事F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