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富農和貧農是一家人

富農和貧農是一家人

作者:景文

人生升降沉浮、酒色財氣無外乎是因緣會遇。桃曲的生活經歷是景文人生中結下的一個大善緣。

景文17歲到桃曲村,正是心性成長定型的關鍵期,在此期間與桃曲村的鄉親們,與插隊的兄弟姐妹們,結下了善緣,對景文的人格心性的健全和養成有決定性和深遠的影響,也為景文20多年的求學生涯提供了不可缺少的助緣。

幾十年過去了,桃曲村的老少爺們的人生升降浮沉歷歷在目,清晰如昨,能夠長久地留存於藏識之中的人和事,必是有緣分的事相。

桃曲村一共有5戶富農,知青們見到的第一家富農就是富農和貧農一家人的家庭。

1969年1月知青們一到桃曲村,隊幹部帶著知青到每一戶的老鄉家去認門,認人、認成分。走進村南坡的一家窯洞院子,男主人在門口迎接,男主人叫楊永祥,看上去五六十歲。從五官上線條上看,年輕時應該很英俊,但現在滿面皺紋如刀刻般,雙目無神、沉默寡言,腰背已經彎駝了,顯然是長年勞累的結果。這是一孔收拾得非常乾淨整齊的窯洞,窯洞裡只有老兩口,老太太有六十多歲,滿頭白髮,雙目失明,坐在炕上,聽說北京學生來了,趕快招呼大家進來上炕坐。

這時隊幹部說這家成分是富農,大家都很自然地像躲瘟疫一樣向後退。隊幹部又指著男主人說,他是貧農。大家停止後退,看著眼前的老貧農又肅然起敬。一家人裡,一個是富農,一個是貧農,大家感到很奇怪,但也未深究。

兩年後,景文當飼養員與賀振堂老漢一起在飼養室裡住了一年,賀振堂老漢給景文講了許多村裡的事情。賀振堂老漢告訴景文,楊永祥是外村人,當年20多歲的時候在這家富農當長工,這家富農只有一位40多歲寡婦帶了一個女兒,孤男寡女,相處日久生情,結果是這富農寡婦招了楊永祥入贅。當然按村裡人的傳說,招贅的過程中還有許多香豔的情節,是不是村裡人的添油加醋也不得而知,這段情節這裡就不多說了。

楊永祥招贅後身份角色沒變,仍然幹他的長工,一點活也不能少幹,只是比過去更加盡心盡力了,家裡的一切財權仍然由女主人掌管,甚至可能連工錢也不用算了。據說女主人比楊永祥大20多歲,知青到村裡那年,楊永祥當時實際上只有40多歲,但看上至少有六十歲。當時富農寡婦的女兒已經出嫁了,家裡只有老兩口。在這個家庭裡沒有階級鬥爭,只有一位老貧農和一位老富農,相互扶持艱難度日,而且越來越有夫妻相,以至於在外表上已經很難看出來年齡差別了。

景文這個當年自以為比農民聰明的傢伙,30多年後才明白階級鬥爭理論之過時,中庸和諧社會理論之合理。而60多年前,在富農寡婦與長工楊永祥家裡早已實現階級調和的和諧社會。

桃曲村裡還有一戶富農和貧農一家人的富農。桃曲村有一位老史大名史自平,此人40多歲,身材健壯,而且眼大有神,耳大有輪,嘴大有楞,天庭飽滿、地角方圓,真是個相貌堂堂的漢子。史自平是村裡第一大力士,可以背200多斤莊稼從那嶺裡翻一架溝走五七里路一口氣揹回場上,所有農活技術也是一流。但是村裡人對其頗不尊重,稱其為公共孫子,史自平也不惱怒。知青們問史自平為什麼被稱為公共孫子,他說他在村裡輩分最大,是那些老漢們的爺爺輩。

當地風俗,孫子輩可以和爺爺輩以上的開玩笑,對叔叔輩卻要絕對尊敬。但論輩分楊永祥比史自平還長一輩,卻沒有人與他開這類玩笑。後來在史自平不在場的情況下,知青們向老鄉們詢問此事,才發現幾乎所有桃曲村的老鄉都對史自平厭惡而且痛恨,甚至可以說史自平是桃曲村的公敵,或至少曾經是公敵。

史自平本是北邊上路清澗人,早年參加革命,解放時已是一位官職不小的幹部,土改時是這一帶的土改工作隊的隊長。在土改過程中,史自平發現桃曲村富農的女兒改玲子漂亮能幹,人品出眾,就看上了這位姑娘想娶其為妻,但姑娘家裡堅決不同意。史自平大怒,掏出手槍到姑娘家逼婚,用槍指著她家裡人說: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活著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在手槍逼迫下,貧農出身的史自平娶了漂亮能幹的富農女兒改玲子,整個兒一個現代版的強搶民女。

順便插一句,景文給女兒講了革命幹部史自平強搶民女的事,讓景文的那位離休老幹部身份的老岳母聽到了,認為此事一定是假的,景文女兒倒認為是真的,老太太大怒,認為這是在誣衊黨。景文只好閉嘴,幸虧老太太不上網,否則景文的帖子也不敢發了。

當年桃曲村的鄉親們對史自平拿手槍威脅強搶民女是敢怒不敢言,那當年威風凜凜的大幹部史自平是如何落馬又如何到桃曲村當農民成了公共孫子的呢?

老史在勝利完成土改和搶婚以後,分配到延安工作,由於是老區來的老資格的年輕革命幹部,深受上級重視,被送往西安的幹部訓練班深造培訓,完成培訓以後將得到重用。在培訓班結業之日,一場無妄之災落到了老史頭上。在大家打好行李準備離開時,一位幹訓班學員發現手錶丟了,全體學員暫留下來尋找手錶,竟然在老史行李裡找到手錶。老史大呼冤枉,但無濟於事,草草定案,被定為盜竊,給關了起來,被勞改,開除黨籍,開除公職,只能回家當農民。

由於陝北老家清澗縣的於洛河村為苦旱之地,不得吃不得喝,老史只好到富裕的桃曲村,入贅到富農改玲子家當上門女婿。由於是入贅,全家成分定為富農,老史一人是貧農。

當年挎著盒子炮趾高氣揚·趾高氣揚地進入桃曲村,八面威風,得意忘形之時可曾想到過今日被打回原形的狼狽。桃曲村的老少爺們對其帶槍逼婚的劣行記憶猶新,故稱其為公共孫子。

在這種惡劣的人際關係環境下,老史不僅在桃曲村紮下了根,而且生活得非常好,是全村的首富。老鄉們評價說,老史這個人滑得很,滑得逮不住。老史善於和村裡的領導搞好關係,他家漂亮的夫人,美麗的女子都出動為他公關,景文到村裡的第一年,幾乎每次到賀振國隊長家裡,都能遇到老史的女子或婆姨,村裡的鄉親們對此頗有微辭。

老史成為村裡的首富,不僅是因為他當了幾年幹部攢了些家底,還因為他和老婆都能幹的太太了。這搭裡種紅薯,原先都是到幾十裡外的縣城附近去買紅薯秧,附近沒人會培育紅薯秧。1969年老史自己盤了一個育秧暖床,成功地育出了紅薯秧,當年賣紅薯秧掙了500多塊錢,遠遠超過一般農民10年的收入。秋收後,景文看到平時一身老布衣裳農民形象的老史換上了幹部服,滿臉豐收的自豪神情,騎著一輛閃閃發亮的飛鴿腳踏車,(那個時代的賓士寶馬呀!)手腕上帶著瑞士名牌“英納格”手錶,戴著白草帽,到桑柏鎮趕集兜風,據說是與相好的約會,村裡曾有好事者給景文指認過桑柏某婆姨是老史相好的。

由於這次過分招搖,又一次無妄之災落到了老史頭上。1970年,來了一場“一打三反”運動,對老史又恨又嫉妒的桃曲村村民們借他人之手,狠狠地整了史自平一把。

桃曲村的賀姓家族的精明和算計是方圓幾十裡有名的,附近村的老鄉甚至公社幹部都稱桃曲村人為“賀鬼”,所謂鬼應是指桃曲村的賀氏爺們兒心竅玲瓏剔透,鬼精鬼精者也。

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實行大隊核算,桃曲村當時與水南和桑柏村一個大隊。賀鬼們算計著實行大隊核算就意味著種地種得多了,多收了糧食,還要給水南和桑柏村分糧食,白辛苦了。於是到公社大鬧,非要把500多畝好地送給水南和桑柏村,達到少種地,多分糧的目的。公社幹部被吵得煩心,只好收下這500多畝平漫漫的好地轉給水南村和桑柏村。一年以後,上面一紙令下,改為小隊核算,桃曲村的賀鬼們又想把地收回來,在公社幹部的支援下,人家堅決不還了。結果是偷了一年懶,丟了500畝上好的平地。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算計了自己。

“一打三反”運動來了,賀鬼們自己不動手,煽動外來下放幹部柳文理和知青下手整老史。

下放幹部柳文理原是南泥灣勞改農場的公安幹部,南泥灣勞改農場解散,幹部下放到農村,老柳同志一家7口人被下放到了桃曲村。老柳同志在桃曲村住了兩年就回了原單位,雖然時間不長卻被賀鬼們利用了一把公報私仇。

出身公安幹部長期從事對罪犯殘酷鬥爭無情打擊工作的老柳同志,聽賀鬼們背地裡揭發老史在1960年時“刨小片地”大搞資本主義活動的罪行,(其實那時候政策號召,人人都在“刨小片地”,否則就要餓死)義憤填膺,把老史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問題作為“一打三反”運動的重點開展鬥爭。村裡開了老史的鬥爭大會。

上次清理階級隊伍鬥爭地主賀文鬱和富農賀庭雲,村裡人都是親戚,下不去手,一個都不來開會。這次鬥爭村裡的公敵,公共孫子,外鄉人老史,大家毫無心理負擔,全村的老少爺們都來參加了,踴躍發言批判老史。老史被勞改過,已經是階級敵人,沒有多餘的帽子可戴了,於是在經濟上處罰。

有人揭發,刨小片地時,隊裡有一頭毛驢累死了,老史有責任。於是讓老史賠毛驢錢,要賠130元整。那一年桃曲村一個勞動日工資只有1毛1分錢,一個全勞力幹1年只能掙30多不到40元的工資,130元絕對是一筆天價鉅款。

平心而論,毛驢累死了如果真是老史的責任,當年為什麼不索賠?十幾年前的爛賬這會兒翻出來,明顯的是在藉機整人。現在想起來最可恨的是,隊裡規定由知青負責向老史追繳130元錢。自己下令殺人,讓別人動手沾血。可笑的是知青還傻乎乎地應承下這缺德事。

當老史把130元的鉅額罰款送到知青處時,景文正好在窯洞裡,看到老史是一副極度憤怒,又拼命壓抑不敢表露的神情。

老史原來在隊裡幹活是一把好手,從此以後,偷懶耍滑,出工不出力,一心搞副業給自己掙錢。第二年,老史搞了個編蘆葦蓆子的副業,又掙了大錢。

禍不單行,1972年秋天,老史的18歲的長子宜生忽然高燒昏迷,到公社衛生院請醫生看,沒有任何效果。幾日之後,隊裡用拉拉車將昏迷不醒的宜生拉到90裡外的縣城,送進縣醫院。在縣醫院確診是得了小兒麻痺症,經過搶救,宜生保住了一條命,但卻落下了瘸腿的殘疾。

宜生本是一個好勞力,正值年輕卻橫遭大難成了瘸腿殘疾,宜生已下彩禮說下了媳婦,得知宜生得病殘疾,女方家交還彩禮退了婚。經過此事,老史精神上遭受重大打擊,人一下就委頓了。

此後,老史一直在縣城裡為兒子求醫問藥,在縣城裡租個房子住下,基本不太回桃曲村了。聽桃曲村人說,那幾年老史在縣裡靠做小買賣為生。那是一個“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做小買賣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違法行為。老史的小買賣也是偷摸暗中做的。在那個年代,在那樣貧困的小縣城裡做買賣,在嚴酷的政治重壓的夾縫中能夠掙錢生存下來,老史確實是個了不起的能人。

“文革”結束後,經過反覆申訴,老史當年的盜竊案被平反,恢復老幹部待遇,全家搬到縣城裡居住。史自平成為宜川縣資歷最老的、工資待遇最高的離休老幹部。由於家境好,老史的兒子宜生雖然殘疾了,仍然娶了漂亮的婆姨。

而與史自平共同熬過30年艱苦歲月的出身富農的老伴改玲子,在平反後不久因病去世,與老史相濡以沫吃盡苦頭,苦盡甘來時卻撒手而去。嗚呼哀哉!

順便提一句,前面講的老貧農楊永祥的婆姨,那位瞎了眼睛滿頭白髮的富農成分的老婆婆是改玲子的母親,貧農革命幹部史自平的岳母。母女兩代人皆招貧農漢子入贅,真正是:富農和貧農是一家人。

「知青往事」富農和貧農是一家人

知青程為平清晨上工走在澇池邊。1971年

「知青往事」富農和貧農是一家人

本文作者

作者:景文,真名陶冶,陝北老知青,北大附中初中67屆畢業。在陝北插隊4年後招工到漢中工作5年。1977年恢復高考考上大學,博士畢業後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任教。現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