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官場一個異類:400多年前,他就把孔子請下神壇

一個人到了什麼時候,才能夠為自己而活著?

李贄的答案不是18歲,也不是36歲,而是54歲。

晚明官場一個異類:400多年前,他就把孔子請下神壇

1580年,李贄54歲。此時,作為雲南姚安知府,他的三年任期屆滿。

上級領導對他在這個偏遠之地的工作和貢獻相當認可,要向朝廷舉薦他。

沒想到,李贄一聽到升官的訊息,拔腿就跑。他要求他的上級領導一定替他遞交辭職信。

與他在學術上針鋒相對的駱問禮,得悉李贄辭官的訊息,在給友人的信中對李贄作出了極高的評價,把他當作士人的榜樣:

士類中有此,真足為頑儒者一表率。近世儒者高談仁義,大都堂奧佛老而支離程朱,至於趨炎附熱,則無所不至,視此老有餘愧矣。

但這個士人的榜樣,在辭官之前,內心卻是煎熬而痛苦的。

李贄是一個真實的人,真實得把科舉做官當成謀生的手段,當成社會職業的一種,而從不去誇誇其談治國平天下、為人民服務的大道理。

嘴上不說,他卻比空喊口號的官員清廉得多,口碑和實績也都好得多。不願同流合汙,堅守內心孤傲,是他20多年官場生涯痛苦的根源。

1527年,李贄生於福建泉州一個“航海世家”。26歲時,在鄉試中考中舉人。

中舉這麼大的幸事,他則認為不過是兒戲。他說,中舉秘訣無外乎每天背誦幾篇範文,等到肚子裡有三五百篇範文了,在考場上審對題目,根據題目默寫一篇上去,保準高中。

簡單得讓蒲松齡聽了落淚,范進聽了要再發瘋。

有個舉人頭銜,足以餬口謀生。李贄對進士沒有什麼欲求,所以未再參加會試。

四年後,他遠離家鄉,開始宦海人生:在河南共城任儒學教諭3年,在南京和北京國子監任教官各數月,在禮部任司務5年,調任南京刑部員外郎又近5年,最後被任命為雲南姚安府知府。

在就任知府以前,他的官俸極為微薄,甚至不足餬口。

這期間,他做官並不順利,處處與上級領導“觸”。這種牴觸未必是行動上的牴牾,但其內心有稜有角,與現實格格不入,卻是不爭的事實。

合群是合群者的通行證,孤獨是孤獨者的墓誌銘。

為了承擔家庭與家族責任,20多年裡,他不得不收起觸角,摸黑前行,孤獨痛苦,難以言表。

一箇中年人,肩上有太多的重擔,內心有巨大的壓力,他只有默默忍著,不敢出聲,尤其不敢順從自己的個性,好好任性一把。

再苦再累,再泯滅個性的光輝,也只有咬牙堅持。哪怕牙斷了,只能和血吞。

他始終清楚,一箇中年人活著的意義——為妻子而活,為子女而活,為父母而活,為家族而活,唯獨不曾為自己而活。

這期間,中年李贄經歷的苦難一點點磨礪他的本性,也一步步釋放他的枷鎖。因為清貧,他有過極其深刻的捱餓體驗,跟小說家莫言一樣深刻。他的至親,包括他的父親、祖父、兒子和兩個女兒,在幾年內陸續去世。

那段時間,他說與妻子黃宜人“秉燭相對,真如夢寐”。

生命中有太多無法承受之重。連李贄都只能把這一連串的重擊當作夢一般,以此麻痺自己的內心。

晚明官場一個異類:400多年前,他就把孔子請下神壇

54歲那年,李贄辭官,逃離體制。

之所以作出這個任性的決定,是因為此時,他認為加諸其身上的家庭責任已經完成。大半輩子為他人而活,現在是時候為自己活一次。

所以,54歲,在絕大多數人一眼望到死亡的年紀,李贄重新出發了。

去尋找他渴望了大半輩子的獨立、自由與個人主義。

從選擇落腳的地方,他就表現得與眾不同。一般官員都是告老還鄉,還有說發達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成功了也沒意思。

而李贄,去了湖北黃安,寄居在耿氏兄弟家裡。

他的理由貌似很純粹,因為這裡有朋友,生活不用發愁。“我老矣,得一二勝友,終日晤言以遣餘日,即為至快,何必故鄉也?”他說。

事實上,他不願回老家泉州,也與他的個性有關。他“平生不愛屬人管”:

人生出世,此身便屬人管了……入官, 即為官管矣。棄官回家,即屬本府本縣公祖父母管矣。來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擺酒席;出軸金,賀壽旦。一毫不謹,失其歡心,則禍患立至,其為管束至入木埋下土未已也,管束得更苦矣。我是以寧飄流四外,不歸家也。

這個理由,與他辭官時所說“怕居官束縛”是同樣的道理,都表達了一種對獨立、自由與個人主義的渴望。

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中說,按照當時的習慣,李贄一旦回到泉州,他所需要照顧的決不能僅止於自己的家庭。他是族中有名望的人物,又做過知府,那就一定會陷入無數的邀勸糾纏之中而不可自拔。

然而當時的李贄,已歷經生活的折磨,同時又研究過佛家和道家的思想。他在重新考慮生命的意義,重建人生觀之餘不能再墨守成規。

也就是說,他不能把讀書、做官、買田這條生活道路視為當然,也亟待擺脫由於血緣關係而產生的集體觀念。

可以看出,李贄的思想已經遠遠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他標榜個人價值,企圖掙脫一切宏大意義,既不能受縛於官僚體制,亦不能被傳統的家族觀念困住。

他選擇了一個遠離故鄉,遠離宗族的地方,作為終老之地。

然而,他的親族對於他這種背離傳統的行為,並不能理解和原諒,也不能善罷甘休。他沒有了兒子,於是他的家族強行指定一個侄子作為他的繼承人,這引起他的不滿。

在事先寫好的類遺書中,他提到這個侄子說:“李四官若來,叫他勿假哭作好看,汝等亦決不可遣人報我死。”

他早看透了基於血緣關係的親族之間的感情虛偽,在世人面前假哭以維繫所謂倫理,或爭奪財產繼承權。總之,假戲做足,沒有一個真字。哪怕他死了,他也不願意讓他的族人知道,免得上演如此醜陋的戲碼。

他的妻子後來獨自從黃安返回泉州老家,並在老家去世。他很思念,也很痛苦,但還是沒有還鄉處理妻子的後事,只是留下了一些催人淚下的回憶妻子的文字。他說,他沒有一夜不夢見她。

62歲那年夏天,他在寄居地湖北麻城維摩庵剃去頭髮,卻留下鬍鬚,成了個亦僧亦俗、不僧不俗的模樣。

朋友見了,都很驚訝。他淡定地解釋說,天氣太熱。

不過,他剃髮的真實想法,在另外一些場合,坦率地表達了出來。

他在一封信裡說,之所以落髮,是為了對抗家族俗事,讓家族中人徹底死心,不要指望他還能回去。

在給知交焦竑的信裡,他說得更決絕:今世俗子與一切假道學,共以異端目我,我謂不如遂為異端,免彼等以虛名加我,何如?

反正世人都說我是“異端”,我乾脆就剃個光頭成全他們,怎樣?哈哈。

晚明官場一個異類:400多年前,他就把孔子請下神壇

在這個萬物冥冥之中皆有秩序的世界上,24歲玩搖滾,看世俗不爽,這叫炸裂;54歲玩搖滾,挑社會的刺,這讓人想叫精神科醫生。

但,李贄就是這樣一位生命可以蒼老,思想絕不蒼老的歌者。

他的狷狂性格,是對世俗人生的反叛,也是對傳統禮俗的抗爭。為此,他不憚與整個社會的絕大多數為敵。他說,幸好我天生膽大,不然自己都要被自己嚇死——

天幸生我大膽,凡昔人之所以忻豔以為賢也,餘多以為假,多以為迂腐不才而不切於用;其所鄙者、棄者、唾而罵者,餘皆以為可託國託家而託身也。

晚明,一個走向沒落衰頹的時代,竟是這名執著的老者,為帝國塗抹了一筆最有力的青春色彩。

他做的第一件石破天驚的事就是,把孔子請下神壇。

他告訴世人,“聖人不曾高,眾人不曾低”。他否定孔子、孟子的聖人地位,認為孔孟非聖人,也和常人一樣,兩者沒有高低之分,所以人人皆可成聖,沒有必要以孔孟的是非觀作為自己的標準。

他說,道路不只有一條,心性也不只有一種,怎麼可以強求同一?

他的主張,本質上是在崇尚個性。

現在的年輕人對這一點估計沒什麼感同身受,覺得彰顯個性是與生俱來的,還用得著去爭取和追求嗎?但集體主義年代的過來人,應該都能深深懂得,李贄的勇氣與不易。在只有一種聲音,一種是非的年代,你去崇尚個性試試?

他批判程朱理學,指出所謂正統人士都是口談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鉅富。他極其痛恨那種“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的偽道學家們。

他認為“人必有私”,人人都有私心,孔子也不例外。

他其實是一位真正尊崇孔子的儒生,所以要讓孔子迴歸到人本身,拒絕程朱理學對孔子的神化,更反對統治者利用孔子來鉗制人性,禁錮思想。

他說得很直白:“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以此,將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慾”那一套束縛性的禮教擊打得粉碎。

不僅如此,他還公開挑戰男女大防,給男權社會難堪。

他為女性說話,說頭髮有長短,但男女的見識無長短。他公然招收女弟子,無拘無束地跟女弟子唱和交往。

晚明性靈派作家袁中道說,李贄晚年多病寡慾,但為了反對道學的虛偽面目,不惜在言語中故意表現出很放縱情慾的樣子。

每次講學,有人拿著道學家的書來求問,李贄就很憤憤然,說與其時間浪費在這上面,還不如攜歌姬舞女,淺斟低唱。然後,看到有學生攜妓來聽課,則破顏微笑說,這也比跟道學先生作伴強。

李贄幾乎把人們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徹底翻了個個兒。

他幹過的事兒,300多年後,五四時代那些反傳統的知識精英照著又幹了一遍,然後一個個成為了啟蒙大師。

而這些啟蒙大師們,都離不開一個重要的啟蒙老師。那就是李贄。

晚明官場一個異類:400多年前,他就把孔子請下神壇

啟蒙者,被稱為盜火的人,時常要冒著“聲敗名裂”乃至付出生命的危險。

從李贄決定為自己而活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清醒地意識到危險的迫近。

他的文字都是那樣純淨,讓人一眼見底,卻有一股穿越時代的力量。他信步走著,同時代人打馬都追不上。

他不過是那個永葆童心的孩子,說出了大實話,但所有人都警告他,閉嘴,那是皇帝的新衣,多漂亮。

他晚年的困境始於與耿定向的論戰。

由於與耿定向的二弟耿定理是知交,李贄辭官後選擇寄居黃安耿家。他的理念雖與耿氏兄弟截然不同,但耿定理的包容心態與柔和個性,一定程度上掩蓋了思想對立背後的緊張。

耿定理去世後,彼此失去緩衝的耿定向與李贄反目,雙方開始長達十年的激烈論戰,且由學術爭辯發展到現實敵對。

耿定向認為李贄的思想是在“殺人子弟”。李贄則認為,以“存天理,滅人慾”相標榜的耿定向跟常人沒什麼兩樣:

人盡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識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買地而求種, 架屋而求安,讀書而求科第,屬官而求尊顯,博求風水以求福廕子孫。種種日用,皆為自己身家計慮,無一釐為人謀者。及乎開口講學,便說爾為自己,我為他人;爾為自私,我欲利他;我憐東家之飢矣,又思西家之寒難可忍也……

跟常人一樣有私心,講學卻又這公那公,盡是口是心非,或心非口是。這正是李贄平生最鄙視的偽道學。

李贄還寫過一篇文章,說僧徒二人探討怎樣罵人合適。他們說,世人喜歡罵人為禽獸,為強盜,這些都不合適。因為禽獸是有情有義的;強盜是被逼的,只要給他效力的機會,也能殺身圖報。兩人繼續討論,世人罵人,說枉披了一張“人皮”,徒弟建議,可以罵“枉披了一張狗皮”。但和尚覺得還不妥,狗尤重義性,守護家主,忠心耿耿,比人強多了,以狗罵人,反而變成以人罵狗了。結果,兩人商量到半夜都沒有一個結果。

這篇文章對假道學家的諷刺,簡直絕妙到無以復加。

然而,衛道士們也開始行動了——

1590年,耿定向看到公開刊行的《焚書》後極為惱火,認為《焚書》是李贄對自己的攻擊和誹謗,於是寫了公開信《求儆書》,指斥李贄的異端思想。而後,又聯合官府,驅逐李贄。

1591年,李贄在袁宏道的陪同下游武昌黃鵠磯,被一些人誣為“左道惑眾”,又遭驅逐。同年秋,耿定向及其門生蔡毅中再次攻擊李贄。

1594年,耿定向臥病著書,對“異學”和李贄再作攻擊。同時,麻城一些人揚言要拆毀李贄居住的芝佛院。

1595年,耿定向的學生史旌賢調任湖廣僉事,揚言要“以法”懲治李贄,麻城又掀起一場迫害李贄的風波。同時,對於李贄與澹然等女弟子間的通訊談道,誣為“男女混雜”的種種攻擊不斷,甚至有人揚言“欲殺”李贄。

總之,同時代計程車大夫,絕大多數被李贄甩開幾條大街。他們的思想跟李贄不在一個層次上,所以完全接受不到他的主張。他們只能透過否定的形式來與李贄劃清界限,說他“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說他“專以黑為白,以蒼為素”。就跟我們現在對市場經濟覺得天經地義,但朝鮮人覺得太離譜了,於是拼命妖魔化,並批判之。

面對這些挑釁與威脅,李贄明言自己本心貴無事,但也不怕事,表現出了孤膽英雄般的氣魄:

平生所貴者無事,而所不避者多事。貴無事,故辭官辭家,避世避地,孤孤獨獨,窮臥山谷也。不避多事,故寧義而餓,不肯苟飽,寧屈而死,不肯幸生……無事固其本心,多事亦好度日。

晚明官場一個異類:400多年前,他就把孔子請下神壇

1601年春天,李贄居住的芝佛院被一場人為的火災燒得四大皆空。

儘管案情的真相未能水落石出,但沒人懷疑,一張迫害李贄的天羅地網已經張開。

初春寒意侵人。75歲的李贄,衰老貧病,亡命黃柏山中。

此時,萬曆十七年(1589)的一位進士——馬經綸,仰慕李贄的盛名,冒著風雪,跋涉三千里,去救援李贄。

馬經綸最終把李贄帶到了順天通州的家中,以避楚難。

不幸的是,僅僅一年後,李贄又大禍臨頭。

1602年,又是春天。禮科都給事中張問達上疏參劾李贄邪說惑眾,罪大惡極。其中最聳人聽聞的話莫過於此:

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遊於庵,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庵觀者,一境如狂。

實際上,不同於那些表面守禮而暗中縱慾的假道學,“異端之尤”的李贄在個人生活上是個自覺的禁慾者。他同女弟子的交往,乃基於正常的人性人情,但偏偏就招來了風言風語。

衛道士們的虛偽正在這裡:縱情聲色也罷,男盜女娼也罷,只要不公開化,就是許可的。相反,李贄公開向這種虛偽性挑戰,卻變得十惡不赦。

張問達在奏疏最後不忘強調現實的危險性,說李贄現在已經移居通州,通州離帝都僅四十里,“倘一入都門,招致盡惑,又為麻城之續”。

結果,萬曆皇帝朱翊鈞下令,李贄應由錦衣衛捉拿治罪,他的著作應一律銷燬。

當逮逋李贄的錦衣衛到來時,正在病中的李贄急問馬經綸:“他們是什麼人?”

馬經綸答道:“是錦衣衛的衛士到了。”

李贄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他不想連累好友,強撐著爬起來,走了幾步,大聲說:“是為我也。為我取門片來!”於是躺在門片上,說:“快走!我是罪人,不宜留。”

被投入詔獄的李贄,沒有受到肉體的折磨。根據審訊結果,他應該可以出獄,由地方看管就是了。

然而,這名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的鬥士,晚年才過起了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怎能忍受即將到來的管束?

1602年,農曆三月十六日,一名侍者在監獄中為李贄剃頭。趁侍者離開的間隙,他拿起剃刀,朝自己的脖子上割下去,頓時鮮血淋漓。

侍者大急,問老犯人:“和尚痛否?”

李贄已不能出聲,用手指在侍者掌心中寫字作答:“不痛。”

侍者又問:“和尚為何自割?”

李贄寫道:“七十老翁何所求!”

根據袁中道的記載,李贄在自刎兩天後才死去,永遠告別這個“世不我知,時不我容”的世界。

他曾說過,人生在世為客,以死為歸。何況活了七八十歲後“歸家”,是值得喜而相慶的事。

為了自由,他從棄官、棄家、棄發,到最後一刻的棄命,一切選擇都是那麼的自然,那麼的無悔。

誠如他自己所說:“餘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盡磨難,一生坎坷,將大地為墨,難盡寫也。”

也許,在歷史上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人,自身可以省卻許多煩惱與苦痛。然而,李贄註定是個失敗的孤膽英雄,賣命的自由捍衛者,痛苦的先知先覺者。

尼采說,他沉淪,他跌倒。你們一再嘲笑,須知,他跌倒在高於你們的上方。他樂極生悲,可他的強光緊接你們的黑暗。

今天,我們重溫李贄的一生,就像在攀登一座思想與人格的高峰。

致敬,李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