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仁宇的《萬曆五十年》裡，海瑞被奉為“古怪的模範官僚”。他是大明政府樹立的清廉典型，又差不多是整個明代官僚群中最不能讓人理解的怪咖。 明中後期，社會奇奇怪怪，也隨之出了很多怪胎名人，海瑞是其中的大神級。
這個人在生前就譭譽參半，500年後的今天依然眾說異辭。 “盡忠如螻蟻，盡孝似禽獸”，也是過去評價海瑞的一句名言。這句話對他是既敬佩又憤慨又可憐，直白而言就是說海瑞忠孝異於常人，但是就結果而論又都不是人幹得出來的，是“愚忠”，是“憨孝”。實際上，他是以聖人的標準嚴於律己，忠孝不僅要兩全，而且要“全”的極端，是忠孝觀的激進主義者，可說是活得最糾結最痛苦那類人。
中國歷史上，書生或士大夫讀儒家孔孟之書，讀到後來是像被洗腦一樣，一心要照搬那套理想主義生活乃至治國的，人數也不少，但基本也沒像海瑞這麼極端而竭斯底裡的。所以，在我看來，“盡忠如螻蟻，盡孝似禽獸”這句話，最應該引起我們反思的，在於兩點：
1，盡孝道的核心是什麼；2，道德主義式的社會治理，其必然困境又在哪裡？
明代從朱元璋時候起，就鼓吹道德治國，強調忠孝，海瑞可說是這個用兩百年主旋律打造出來的極端結晶體。
海瑞本是個小官員，也說不上什麼政績，但在當時及歷史上名氣如何赫赫，是靠清廉、忠君、至孝、不怕死留名的。整個晚明，基本全官皆貪，但他當官老爺，完全是個異端。穿布袍，吃粗米飯，自己種菜，終於忍痛開葷買兩斤肉給老母做壽都成了當地爆炸性新聞，搞得當時的省委書記胡宗憲都知道了；
當朝首輔張居正派個御史去看望他，他也只是殺了一隻雞伴粗米飯款待。他在晚年，終於被皇帝樹為典型養起來，生命的最後兩年也做到了南京右都御史這樣體面的官，年薪高達七百三十二石，在文官系統排到第三位，但是死後沒有任何遺產，還要朋友們湊份子錢才能辦喪事。
他也不是裝，是真的清廉，是真的認死理，也是真的忠孝，不是鬧著玩的。胡宗憲寶貝兒子在他地盤鬧事，他就敢扣押；當他聽說首輔張居正兒子要參加科考，竟然寫信勸阻他不要以權謀私。不僅如此，他還動不動就是上疏對皇帝死諫，時不時就是抬棺上疏。
他對太祖皇帝朱元璋的“祖制”狂熱崇拜，一心復古，嘉靖皇帝煩的無數次想砍他腦袋只是不想留下惡名才安排他一個閒差，他死後受諡“忠介”就是指他對皇帝的死忠。他幼年失父，母子相依，對母親謝氏那是什麼都聽從的至孝，所以有人調侃說海瑞這人生平除了相信大明王朝皇帝和他老母以外，結髮妻子親生女兒都是無所謂的。
所以，海瑞這人，“盡忠”、“盡孝”，那是徹底主義的， 這位熟讀子曰詩云的前教書先生，做到這種程度，在整個明代可說絕無僅有。
盡忠盡孝，肯定是美德。但海瑞的問題在於，他完成這種人生理想的方式，是非常不近人情，甚至是極端殘酷的。所以，說他“盡忠如螻蟻，盡孝似禽獸”，怎麼理解儘管也有不同的解讀，但是基本也是在數落他的“禽獸行”。
海瑞一生，一心想成為聖人，官場上徹底地不識時務，不知不覺走到了整個官僚體制的對立面，自己也沒幹成多少實事；同時，更為嚴重的是，他有病態的、迂腐書生典型的道德潔癖，自律標準之高是非人化的，對周邊人的道德要求也是嚴苛到殘暴的地步。
甚至，差不多都失掉了人的氣息， 所以對他的惡評當時就流傳社會。萬曆十四年（1586年）四月，當時的海瑞都是王朝宣傳典型了，他的同事時任南京提御史的房寰還氣得不得了，一心上疏彈劾上司海瑞，批評他“大奸極作、欺世盜名、誣聖自賢、損君辱國”。這個意見，和“螞蟻”、“禽獸”的惡名也差不多了。
他盡忠，但是他做官，完全是書呆子式的搞法，以形式主義與道德理想評判是非。在《萬曆十五年》裡，黃仁宇曾講述過他辦案的準則：凡父子爭執，必判子輸；凡富窮訴訟，必判富人失敗。他執著認為老百姓告狀就是對的，在打擊豪強同時，也誤信大量誣告，任何時候都在不停地審判，竭力地用刑，而且是酷刑，搞得社會很恐慌。
大概也因此，他的同僚沒有喜歡他的，他好幾次被官員舉薦，但這些人也不是真心，而只是討厭他又又找不啥他問題，就想方設法用提升的方式希望他調任別處。後來連皇帝也認為他就是圖名也幹不成啥實事，利用他的價值給他樹個清官招牌了事。
海瑞一生，為官 33 年，一半時光在罷官狀態，也提過不少治國施政的意見與方案，但幾乎沒有被採納過，像曾國藩式的在官場上現實的活法，即不沾汙良心，又能做成事，他是沒有這個變通的。也因此，他盡忠，但僅有樸素的道德衝動，並沒有做成多少實事，還留下了“酷吏”的罵名。
實際上，他清廉的努力對當時政局也並沒有什麼效用，因為道理很明顯，任何封建時代，如果沒有機制改良，讓官員不能貪、不敢貪、不想貪，單靠某些官僚的潔身自好，“防疫”工作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大概也因此，後世有人說，若海瑞要掌握實權，以他那種搞法，不但無法激濁揚清，實際會以最正確的方式使得一個國家變成人間地獄。
他盡孝，三四十歲了還和母親同屋而眠，冷落妻妾子女，但是因孝冷血到又像個魔鬼。
他那麼窮，但也結過三次婚，納過二位妾，整天板著臉對人，每日非禮勿視，但是生孩子速度倒挺快。他喜歡家暴，也完全奉母行事：第一位潘氏勤勞肯幹、性情溫順，只因海母不喜歡，他就休掉；續絃許氏生了兩女，海母還是容不得，海瑞還是逐她出家門；
接著，第三夫人突然暴卒，社會紛傳他有殺妻之嫌，後不了了之，另一妾則受不了屈辱於同月自縊身亡；他女兒才5歲，只因為接受家中僕人遞給的餅子，他覺得和禮法有礙，禁止她進食，導致第七天，該女活活餓死……這樣的劣跡舉不勝舉，明代很多筆記都有記錄。他一生秉持孝道，但他的觀念實際是異常扭曲的，一切正常的人性，都在這種孝道觀掩護下泯滅了。所以，這種孝，數落他是禽獸似的孝，並不過分。
在今天，海瑞以其苦行僧式的清官形象，屢為我們所熱捧，論受歡迎程度，高居歷史人物“TOP 10”之列應無問題。但就人倫方面，我要說，他對後世的影響其實是非常負面的，許多美好的東西包括世情、親情、友情都被他摧毀掉了。
所以，他盡忠、盡孝的方式對錯必然會時常引發討論，而且註定只能成為一個悲劇人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