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流俗地》:流動的時間

作家黎紫書在最新長篇小說《流俗地》中以馬來西亞錫都為背景,以一個被居民喊作“樓上樓”的小社會拉開序幕,述說一個盲女和一座城市的故事。小說以跳接時空的敘事手法,為各個角色穿針引線,每一短篇看似獨立卻又連續,全書以歸來起始,也以歸來結束,小城人物在生命狂流裡載浮載沉。

相比其他馬來華語文學作家,《流俗地》並不汲汲誇張暴力奇觀(如革命、種族衝突、家族糾葛等),轉而注意日常生活隱而不見的慢性暴力。歷史上,華人遭受二等公民待遇,女性在兩性關係中屈居劣勢,底層社會日積月累的生活壓力,無不一點一滴滲透、腐蝕小說人物的生活。

最近,“市井人間的流俗與不俗——《流俗地》新書分享會”在線上舉辦,作家馬家輝與黎紫書圍繞長篇小說《流俗地》探討了文學、時間、城市與人的命運。

對話|《流俗地》:流動的時間

馬家輝

作者與他的城

《流俗地》以馬來西亞怡保為“地”,馬家輝創作的兩部長篇小說《龍頭鳳尾》《鴛鴦六七四》以中國香港為他的城。兩位作家,都以自己生長的土地為根基,敘說屬於自己的故事。

對話|《流俗地》:流動的時間

《流俗地》“馬家輝以前是不寫小說的,沒想到過了沒幾年,他寫了《龍頭鳳尾》。像他這麼大年紀才開始寫長篇,我當時很好奇,他會寫一個怎麼樣的長篇?結果是寫了香港。家輝的小說,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流俗地,也是時間在推動著這個地方上的人在變化。他選擇的是這批江湖人,黑道白道,可是時間感一直推動著城市跟這些人生活的發展。我們到了這個年紀就會這樣,寫長篇小說,首先想到的就是你最熟悉的,或者你對它用情最深的,投注最多情感的東西。比如你的中國香港,或者我的馬來西亞。雖然小說是從錫都開始寫,但事實上我要寫的是整個馬來西亞華人社群的變化。”黎紫書說。

“作為作家,說是我們選擇要寫這樣的題材,但在某種意義上,好像也是沒有選擇的。如果在我們的人生當中,要寫長篇小說,怎麼可以不寫這樣的題材。如若不寫這樣的題材,對於寫小說的人來說一定是有欠缺的,你一生的大半歲月都投注在這個地方和這個地方的人身上,你對他們瞭解了很多,你知道他們怎麼說話,他們想什麼、吃什麼,怎麼可以不寫他們?”黎紫書談道。

對話|《流俗地》:流動的時間

黎紫書於馬家輝而言,寫作自己那片土地上的故事,他更看重的是“用情”。

“你剛說你不能不寫它,這讓我想起《龍頭鳳尾》出版之後,我接受訪談,很多標題都會寫‘馬家輝:我欠灣仔一個故事’。灣仔是我成長的地區,我欠它一個故事。除了瞭解,你還提到了用情。對於你想寫的那些人、那些事,就算你不熟,你可以去查材料,可以想象。可是用情就是生命的經驗,你用過情了,至少對我個人來說,我欠我長大的那個區一個故事,再推而廣之,那個年代的香港,比我更早的,我的父輩的香港,我欠他們一個故事。”馬家輝說,“我比較特別,年紀大了才寫小說。我之所以一開始就投入到這個題材裡面,很簡單,理由是我知道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現在不寫來不及了。我希望能把我成長的地方、用情的地方寫出來,這也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

非線性的時間處理方式標識生活的質感

說到小說的寫法,馬家輝認為,《流俗地》用非線性的方式來處理時間,讓他從小說的文字中,感受到了生活的質感,“一般人寫幾十年的歷史,通常就是從祖父母那一輩,開枝散葉地這樣寫下來,可是《流俗地》的寫法不一樣,四十章,突然A的故事一斷,轉去B的故事。雖然沒說明時間,可是B的故事應該發生在A的故事之前,之後又到了C的故事。當中的時間定位,是按照小說裡面提到的流行曲、雜誌、漫畫等等來對時間進行提示和表現的。不同的人物,一個人的一生,可能某一段很關鍵的事情發生在第五章,另外一段事情出現在第八章,這樣的寫法更能夠讓一位讀者,有一種陪著他們成長的感覺。像我跟紫書,我們是當代人,我們還會透過發生的事件來記住這個時間。這樣的寫法,會讓筆下的那群人,很有生活的質感。與其說記住時間,不如說記住生活,記住生活的實感跟質感。”

馬家輝也從《流俗地》中讀出一種滄桑感,他說,“作為人,我聯想到天意、命運,還有人跟人的互動。就像銀霞,本來學盲文,後來因為一些人跟她的互動,有不愉快的經驗,改變了她的人生走向。所以到底哪部分是作家能控制的,哪部分是別人決定的,哪部分是天意,很難分辨。這部小說,我讀來很有滄桑感,不管男女,不管活在哪個城市,不管年齡,我們只要有些生活經驗,都會有這種滄桑感。假如用張愛玲的說法,便是‘蒼涼’了。除了小說藝術打動我們以外,我們對於裡面人物遭遇的情感,那種蒼涼感、滄桑感同樣有共感。”

流動的時間

在命運的演變之中,透過故事的發展,馬家輝感受到時間的變遷,“關於時間,有一段跟手錶有關係,紫書描述停掉了的手錶。在她的敘述裡我特別喜歡‘中斷的時間’這幾個字,像一個沙漏一樣,裡頭已經沒有沙子了,時間消失了。你看,一段劇情之後,紫書總有她獨特的思考跟領悟,我們能夠感受到。”

說到小說裡的時間,黎紫書表示,小說出版之後,很多場合都有機會談這部小說,已經談得太多,唯獨沒有好好談過時間這個部分。而如果要細細地探討這個部分,自然要從書名開始,慢慢談。

“這個小說寫完以後,我發給一些編輯朋友看,記得有一位編輯朋友,給我的建議是說,‘流俗地’這個名字不好,‘流俗’有一種貶義。他覺得小說裡面這群平凡人,即使過著非常平凡的生活,還是值得尊敬的,他建議我改掉小說的名字。可是我沒改,因為我寫的時候並沒有把‘流俗’兩個字當作貶義詞看待,而我之所以選擇‘流俗地’這三個字,也有更深的用意在裡面。‘流’字的部首是水,‘地’的部首是土,水土之間,中間是人,俗是人跟谷,就是人跟食物在水和土中間。我覺得有水、有土、有人,水土跟人抱著谷在一個地方生活,我就用這樣一個名字寫我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

“可是‘地’有了,就是怡保這個小城鎮。‘人’有了,我寫的是群像,有很多人。小說裡也經常談到食物。但是水這個部分,怎麼表現?‘流’字怎麼用?對我來講就是時間,我們是無法清楚看到時間流動的,但是它一直在流動著,無處不在。小說裡面倒是出現過河流,可是河流在小說裡面一點都不重要,流動的是時間。時間是這個小說裡面最重要的一個角色,它一直推動著那個土地上面的人跟事物的故事。”

關於時間對於人的意義,黎紫書也指出,人對時間的感知,並不是由日期、年份這些數字決定的,而是具體的事件,“其實小說裡面的時間跨度是很大的,有四五十年,可是小說裡面基本上沒有說過具體的年份。對我來說,這個小說之所以能夠寫成,是有時間在推動的,它是這個小說裡面看不到的一個主角。如果沒有這個部分,沒有時間在工作的話,小說裡面的人物、整個故事都是沒辦法發展下去的。”

“我在處理它的時候,我用的是市井之徒通常對時間的概念。我不是歷史學家,歷史學家會用編年史的概念,我們一般的市民是不會這樣記東西的,我們只會記得誰消失的那年、誰去世的那年,記得的只是這些事件,由事件一直在後面推動著時間的齒輪向前走。把普通人對時間的概念放到小說裡面,自然的就能用這些事件本身去推動,也可以讓讀者感受到那個時間感,就是時間在小說裡面流動的那個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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