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晨月夕憶古槐

花晨月夕憶古槐

黃利斌

暑期溽熱的時節,回農村老家小住。忽然想起了要去看看老宅門口的古槐。原來的三株老槐樹僅剩下孤零零的一棵了,與舊時相比,雖然平添了不少枯枝,但依舊枝繁葉茂,冠蓋如雲。然而,周圍的一切都變了,變得淒冷蕭條。四面的房屋破敗不堪,道路和空地上雜草叢生,行人踏出的小道無聲地向前蜿蜒著,七八月份兒是槐樹的盛花期,淡黃色的槐花帶著碧綠的托葉像雨一樣兀自地飄落著,除了偶見匆匆走過的行人,周圍靜得令人窒息。禁不住想起了唐代子蘭的《太平房尋裴郎中古宅》中的詩句:“不語淒涼無限情,荒階行盡又重行,昔年住此何人在?滿地槐花秋草生”。心中不免頓生感慨,昔年舊事湧上心懷。

老宅的東面是一個近兩畝的空場,空場的北面是大隊部的大門,南邊是隊裡的菌肥廠,東面是高高的像城堡一樣的深宅大院。空場的西面、西北、東北有三口用青石砌了井臺的水窖,南面、西南和正東是三株成人都抱不住的老槐,西北角、四奎大娘的門口兒還有一株粗壯高大的洋槐樹。

夏秋時節的傍晚,被幾棵大樹的枝丫幾乎全部覆蓋的空場上是一天最熱鬧的時候。夕陽照在東面高大的石牆上,發出明亮而刺眼的光芒,濃濃的樹蔭下,佈滿了斑斑駁駁的亮點。在地裡或山上勞作了一天、收工回家的人們,陸陸續續地從空場上走過。有的肩著犁耬、有的夾捆青草、有的趕著牛車、有的扛著各自的農具。放牛的過來了,總是遠遠地喊道:“牛來了!”,空場上的大人和孩子們會自動地把路讓出來。傍晚是挑水的高峰,三口水窯的井臺上,人們的歡笑聲、轆轆的吱呀聲、水桶和石壁的碰撞聲、嘩嘩的倒水聲響成一片。婦女們做好了晚飯,在樹蔭下坐成一排或圍成一圈,或搓麻繩,或納鞋墊兒,說著家長裡短,做著永遠也做不完的營生。剛從地裡回來的老牛安詳地臥在樹下,嘴裡不停地在咀嚼著什麼,樹上的枝丫裡不時露出幾個孩子撲撲的臉蛋兒。我想,如果張擇端看到此情此景,肯定會有新版的清明上河圖。

晚飯的時間到了,挑水的人少了,路上的行人也漸漸稀落下來,偌大空場成了我們周圍鄰居們的天下。簡單的打掃後,樹蔭下,井臺上是我們吃飯的好地方。二弟有一個毛病,在他吃飯的時候,如果有人在跟前說話或咳嗽一聲,飯立馬不吃,還要哭上一陣子,說是有唾沫濺到碗裡了。文科哥說是哥,可比我父親還要大,總是悄悄地走近二弟,故意大聲地發出“呸”的聲音,二弟總會大哭起來,惹得大家鬨堂大笑。四奎大爺總是捉住槐樹上垂落下來的織布蟲兒,悄悄地放在我的後脖頸上,那種涼涼的肉肉的感覺,每每都使我大聲驚叫。晚飯後,婦女們各自回家收拾碗筷,男人們則坐在井臺上抽著旱菸,揮著蒲扇乘涼,聊白天地裡的事兒,估算今年的收成,侃天下大事兒,常常爭論的天昏地暗。我們則像一群散養的小動物,在樹蔭下追逐嬉戲,直到夜深人靜。

早年回家的時候,突然發現西北角兒那棵洋槐樹不見了。我問四奎大爺,大爺告訴我:“洋槐是引進國外的樹種,根最多三四十年就不行了。國槐是我國古老的品種,可以存活千年以上”。於是,我想到了山西洪洞縣的老槐樹,想到了晉祠的千年古槐,想到了村裡西頭廟和西古道口的兩顆幾百年的“神樹”。我想,國槐厚重綿長,歷久彌堅,不正是象徵著我們這個民族的生生不息、源遠流長嗎?它們把根深深地紮在這塊並不肥沃的土地上,默默地為我們遮風擋雨,無言地護佑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們。怪不得不少古槐被人們掛上了紅布,敬奉為神靈。國槐,那是國人心中的樹啊!

從出生到搬離老宅,古槐與我相伴了整整二十年。面對老樹,在小時候困難的日子裡,春天捋槐葉,夏季扒槐米,金秋摘槐豆,在樹上爬上爬下的情景歷歷在目。撫摸著老樹粗裂的樹幹,像拉著父親長滿老繭的手。上百年來,老樹撫育了成千上萬的村民,數不清的孩子在它的懷抱里長大,目送了一代又一代的人遠走高飛,他不也像一位寬容、厚重、寡言的老父嗎?如今,父親在我們的陪伴下,幸福地安度晚年,而老樹呢?那兩棵早己作古,僥倖存活下來的也只能以殘垣斷壁為伍,與枯木秋草為伴,獨自在風雨中飄零,此情此景,怎能不令人潸然淚下!

幾年前,西頭廟的那棵古槐在一個風雨之夜,半邊枝Y轟然倒塌了。樹冠之大,響聲震動了小半個村莊,老人們說是雷擊了樹上的妖精。實際是由於周圍長期無人居住,蛇鼠之類把半邊樹幹掏空了。我想,如果還像過去一樣,人和樹生活在一起,鼠蛇之類是絕不敢來的。人需要樹,樹也需要人啊,人與樹是不可分割的命運共同體,人類與樹木和諧共生,才能相得益彰,休慼與共。想到此,我禁不住為眼前僅剩的一棵老樹的命運擔憂起來。

幾十年來,我們無時不在追求生活的美好,可是,當我們經歷了一切之後,才發現真正美好愉悅的生活竟是過去和老樹和諧共處的美麗時光。在生命的旅程中,能在每個人心中蕩起波瀾、彙集成河的都是生活中最原始的東西。我想,這才是我們真正的豐富多彩的生活,這才是生活或生命的本質。花晨月夕,春樹暮雲,與老樹相伴的歲月,成為我心中永久的記憶。

作者簡介:黃利斌,河北武安人,男,1965年生人,曾在鄉鎮和市直部門任職多年,現在東太行管委會工作,武安巿神鉦書院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