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2019年3月18日，堂叔在家庭微信群裡發了個爺爺炕上躺著很是憔悴的照片，說爺爺現食物不進，只靠喝一點點水維持生命。這種情況，已持續一個星期。陽泉二爺爺家的二姑趕緊在群裡叮囑堂叔，這兩天趕緊去我家幫我爸爸一起照顧！
堂伯伯和大媽立馬給我打電話要回去看看，至少見老人最後一面別留遺憾，帶著妻就和他們驅車回村了！心情一路沉重！
一位暮靄沉沉的老人，滴水蘸唇，能支撐幾天？爺爺身體已經瘦脫相，面容枯槁，骨骼嶙峋突出，清晰可見。如果爺爺大去之期不遠，我希望他能像睡著一樣，安詳地離開。
爺爺的炕邊牆上或是枕頭邊，習慣放一個日曆！意識清楚那幾年佝僂在炕前翻看著，家人鄰居問他翻看日曆幹什麼？他支吾地說，我算計快到節假日了，孩子們肯定就回來了，讓我看看他們！
姑姑親自購買和親手縫製的棉服壽衣早已備好！幾年前爺爺能行動的時候，表妹給他和奶奶客廳坐著有個合影，穿著喜慶還笑的自然，我把照片剪輯後在攝影店加工做了遺像，爺爺似乎很喜歡這個照片，意識清楚的時候常拿出來看看！
爺爺出生在大多數人都食不果腹的解放前，童年還沒記事母親就已故去。七八歲的光景，過繼頂門給別人，養父母雖有溫暖，可沒幾年就又相繼離世，感受著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歷經“戰亂”“大饑荒”“文革”時期。多磨多難造就了他要強的性格。身高一米七五上下更顯偉岸挺拔，腿疼終年常伴，可走路卻昂首挺胸！
在那大都吃不飽的年代，一人出工幹活，全家人張嘴吃飯，爺爺農忙時候帶著乾糧，天不亮就拿著農具騎著大二八腳踏車下地幹活，天黑透了才回來，爭分奪秒比壯勞力乾的都多，可晚上很多時候都要由於腿疼厲害，哎吆皇天多半宿！日夜不停為家庭操持，這期間受的苦，難以描述！受的艱辛，也只有他一人知道！
下地幹活的習慣，他一直保持到八十多歲。在家裡也不閒著，把老窯洞翻蓋得亮亮堂堂，豬圈收拾得利利落落，農具擺放得整整齊齊………片刻也不願歇息。
爺爺待人慈善溫和，從來不做害人的事，沒說過傷人的話，行得正，坐得端！一輩子吃盡苦頭，但他對自己的人生也格外自豪：我不偷不搶，與街坊鄰居相處和善，日子過得雖不先人一步，但也不弱於人！
一
2019 年 3月 20 日，農曆二月十四，早上七點前後，爺爺永遠地走了。我曾無數次想過，身邊的親人一個個離我而去的場景。這種可怕的既定預感，逼著我一次次逃離。人總是會死的，這是自然規律。它很容易明白，又很難讓人接受。
八點多接到媽媽電話，趕緊和經理交接並請了假，買了四個像樣的花圈，自駕回了家！我們那裡逢七的日子不能埋人，爺爺晚一天去世，就需要停放五天才可以下葬，一路上和妻半開玩笑的說，爺爺一輩子節儉要強，連最後一程也不想麻煩人！
已有好多本家在幫忙買菜買菸酒、盤灶臺、扎棚口、發訃告、五穀雜糧…簡單寒暄幾句以示敬意！大門口左側瓷磚牆用膠帶立了一根竹竿棍，上頂頭系紅綢布代表喜喪，下懸掛五色紙和長白條條紙在風中飄蕩，逝者多少歲，這紙就掛多少張！93張“壽數紙”又有誰會去數呢？
院子不大，佈滿了忙活的人影，噪雜的聲音戲謔著逝者哀傷的氣氛，一副怪誕滑稽的景象。爺爺生性喜靜，如果有知，他一定不喜歡這樣被人打攪。
正房靈堂在臺階上面，門口左側擺一遮陽傘算靈棚，下置靈桌，月白色毛頭紙蒙面，桌中央擺著爺爺遺像，像前擺一碗“倒頭飯”（撈在碗裡的小米乾飯），上插五根玉米秸棍，棍的上部裹上面團燒烤一下，稱為“打狗餅”。這迷信說法是讓死者走向陰曹地府的道路上遇狗咬時餵狗用！再擺放供品、紙錢燒紙、香爐燭臺，桌前地上放鐵盆，階下正對桌放塊大帆布。我把花圈放在靈桌下面，總管是我當家的連錄爺爺，他就立馬打開個花圈，靠放在靈桌後面，院裡這下更顯憂傷！
善良懂事的妻，給媽媽一千元！就拉她進了正房，姑姑在右側木製沙發坐著，衝我們微笑致意！左側牆根放著冰棺，地上放著幹谷稻草，死當結草的寓意吧！是方便孝子賢孫跪草趴棺材哭的。冰棺前邊用碗盛油放芯點燃的小油燈，俗稱“長明燈”，是給死者陰間照明！在出殯之前，燈不能滅。
爺爺頭朝南腳蹬北安詳躺在冰棺裡，神態自若好像睡著了！下半身因冰棺上蒙著的紅苫單布遮住了，只能看到上半身頭戴中山帽，脖系圍巾，著一身中山大敞，左胳膊內側放只布制公雞……想起他對我平日疼愛，早已超越了隔代血緣關係的界定，情不自禁趴冰棺大哭起來！姑姑看我哭那麼傷心，就陪哭起來！
爺爺面相較好，和奶奶、姑姑、爸媽輪流伺候密不可分！尤其爸爸一輩子本本分分，悉心伺候爺爺床前五年多，任爺爺發脾氣埋怨，吃喝拉撒睡照顧得無微不至。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爸爸用身體力行，無言地書寫著為人子的孝字。
和妻去裡屋見過奶奶，正和兩個鄰居大媽針線麻繩孝布。爺爺一生有兩任妻子，第一位奶奶生下我伯伯因產後風早年去世，後來才迎娶我的奶奶。那位奶奶去世 六十多年了，也要同我爺爺埋一起，起棺合葬！再加上我伯伯，他們唯一的後代，36歲英年早逝，按照我們那習俗，這次“發老帶少”，需要大發喪，白布自然少不了！
小兒不壓長子孫。伯伯家弟弟要親自登兩位奶奶孃家門送信報喪告知！由於爺爺第一任妻子去世的時間久遠，雙方除了大事很少來往，但作為發喪主要“客人”，必須先去通知！
老家白事主食是麵條！總管和我說：靈桌上香爐香不能斷滅，寓意香火不斷！還有個空罐頭瓶，叫遺飯罐。三天之內由死者後人每餐先添飯少許，添滿為止。表示後代還想著先給他敬飯，出殯時罐口塞蒸饃，下葬時置於棺上。
我提筆在毛頭紙寫了五副輓聯，貼的時候大媽和陽泉的二姑陸續回來了，都去堂屋喊著叔叔哭了會！貼完後都說字大氣漂亮！
爺爺這輩子吃過沒文化的苦，總是盼望著子孫能出幾個文化人，總是教導我要好好讀書，聽老師的話，明白自己的職責，不圖你長大報恩，留下一個好的名聲，光宗耀祖！ 忽然腦海想起小時候過年爺爺用手拉著我，拿著紅紙去五道廟求人寫對聯，我學著在土地上拿著木棍亂畫，爺爺就給我買筆買紙，又把用過的作業本，放土炕厚毛氈一張張壓平繼續用的場景歷歷在目！不禁哭起來！都勸我說爺爺去世也好，人總是會死的，起碼不用再遭罪了。活著，的確很遭罪！
午飯後，媽媽讓我去地裡把香菜割了做菜用！拿了鋤頭和妻就去了，熟悉的打麥場、熟悉邊邊地、熟悉的田埂，都是爺爺汗水勞動開發出來的！麥場邊的平房上自力更生、艱苦創業，八個字已殘缺不全，這是爺爺一輩子最真實的寫照！
割菜回來，就看到第一位奶奶的家人來了，粗略看怎麼也得有七八個，姑姑長姑姑短和奶奶聊著天，氣氛就像很親一家子！握著柺棍並扶奶奶手說話那位伯伯我是認識的，別的臉熟卻不認識！他們在商量給我那個奶奶遷墳的事，我近前喊過伯伯，那伯伯和我握了下手，對我說這麼多年要不是你奶奶，我們這親戚早不來往了！奶奶一一給我介紹。大媽們都誇我奶奶是個大好人，有個伯伯說，還給他小時候縫過棉襖！奶奶已85歲高齡，記性和人緣還那麼好，我怎不佩服她的為人處世！
過了會，奶奶舅家的表弟表妹從太原專程來了，爸爸親自到門口笑臉相迎，進院給爺爺靈位上了香燒了紙，又獻了花圈！就去找我奶奶聊天敘舊了！
天剛擦黑，總管就招呼大家集合，按男前女後順序排隊，去五道廟燒還魂錢！然後吃飯輪流守靈，姑且不細談！
二
二月十五是村裡太上老君廟會，奶奶讓去燒個香許個願，和妻一起去了，路遇村裡童年尊敬的一位老師，幾句簡單問候！回家路上給妻買了點油餜（餅），這位師傅手藝在十里八村遠近聞名堪稱一絕！我結婚那天來家幫過忙，連不怎麼喜歡麵食的丈母孃光說好吃！
早飯剛過，陰陽先生來了！我就輔助他幹活，找出四根結實粗壯完整的高粱杆，用打火機烤了趁熱折成垂直的之字形做引魂幡。找了幾個結實的紙箱子剪成圓形做幡頂蓋，然後統一用粉色紙糊了，用五色紙折剪成紙錢元寶裝飾垂下來，圓心用線串起來，吊在之字形高粱杆末端。這樣持引魂幡的時候，杆頭方便靠在胸前，彎折處方便扛在肩頭，而幡卻掠過頭頂。在死者被埋入墳墓後，幡將被插在墓上，直到隨風而去。
那個先生可能不識字，每寫一個字都需要問我半天，就對他說如果可以就讓我寫吧，他把那本“專業老書”找到相關內容，在疊好的紙幡上，我工工整整的寫了“大聖童子接引魂幡”貼在了幡蓋中心底部！做好後先生把它放在了爺爺冰棺前！然後指揮我在黃紙上寫了破土條，至今記得“天圓地方，律令九章，今日破土，四方無礙”。陰陽先生和我奶奶說：就你孫子這筆字，到哪都能有口飯吃掙到錢！他幹這行那麼多年，頭回那麼省事兒！
一節節長約一米高粱杆做哭喪棒，其上纏繞著被剪成鋸齒狀的粉紙條、白紙條。粉色的哭喪棒是起幹喪，給我那個奶奶和伯伯遷墳用的！然後拿出預先備好兩塊磨平的鋼磚，先生問了爺爺上輩先人名諱，我在紙上寫了賈四合 劉氏，他帶上高度花鏡，用硃砂潤筆後照著我寫的一筆一劃，豎著寫在了磚面上！先生雖不識字，不過他寫的字，很有架勢力度！這也是人家的職業所需吧！
硃砂字徹底晾乾，放紅綢布中央，配上衣服包起來！和我爸爸交代立祖事宜，讓我扛起個引魂幡，和爸爸騎摩托就去南嶺場老墳了，依稀記得爺爺十幾年前常和我一起來這燒過紙，那時候略有墳包，莊稼青青，野花爛漫！此時溝坡凹陷，田園荒蕪，淒涼至極！點了香，燒了紙，磕了頭把幡繞地上幾圈，說了句：爺爺奶奶咱們走了，搬新家了！起身騎車去爺爺墳地，路上我撒些粉色買路錢！
墳上大都是和我爸爸一起幹活的，墓基本已經開挖完畢！在我爺爺墳頭高一節地頭牆根挖了立祖墳，爸爸燒了黃紙下葬條，把紅綢子封土埋了，再立個小墳包插上引魂幡和哭喪棒，放了炮仗就算完畢！
再回家，妹妹一家三口回來了，正和表妹一家聊天。她倆的孩子正玩的嗨皮！萬分喜歡孩子的爺爺若有知，一定非常高興！姑姑家唐山工作定居表弟回來了，邯鄲的堂姐、陽泉幾個表哥也來了，爺爺的外甥外甥女和好多親戚也來了好多！院裡擺滿了各式花圈，我趕緊寫了挽幛貼了上去！十幾座豬羊面牲也拉運回來了，栩栩如生很是好看！大爺爺家兩個姑姑在靈屋痛哭，哭的很是真切！相信她們對爺爺是很有感情的！我去拉勸她們別哭了！此時的冰棺蒙上了各式各樣漂亮的苫單布！
妹妹進了正屋走到棺前，流著淚自語了一句：爺爺我回來看你了！當時我不知道是怎麼了，萬種傷感湧上心頭，趴棺上哭了起來！表妹已懷二胎，進不了孝房，只在正屋門口朝爺爺冰棺望了望，默默地流了淚！然後緊緊抱著我奶奶！
晚上大總管重新安排佇列，知道除了“人主”該來的基本都全了，明天下午出殯就按這個佇列大街上行走！
五道廟再燒還魂錢，吃飯、上香、守靈！
三
驚喜今天是個大晴天，還溫暖！我們都穿上了大孝服！
二爺爺家已經73歲的大姑腿腳不便，架著助力柺棍，在靈屋哭了半天，可能是覺得沒法送爺爺出殯了，用這種方式提前送行吧！
棺材是年前四姨夫親自打造，紅漆刷面彰顯富貴又素潔。陰陽先生來後，安排起幹喪！兩個姐姐重新給伯伯買了棺材和壽衣，弟弟打引魂幡去給伯伯遷墳去了，我守在孝房！
十點前後放起了哀樂，嗩吶深深真真！大姨夫負責記賬，親戚鄉鄰陸續前來弔唁，大都是沾親帶故，逢年過節才有機會見面。欣喜我兩個舅舅、四姨、五姨來了！虔誠給靈位鞠了三躬，媽媽就安排吃飯去了！弔唁的男人們把帶來的祭品給了總管，在靈桌前鐵盆裡燒了五色紙，帆布上磕三個響頭，總管遞過孝帽子即可。婦女們不需跪拜直接坐在靈堂椅子上，喊著對爺爺稱呼，大哭幾分鐘。需要我跪草陪哭並謝客回禮，哭得越悲痛、聲音越大，別人就會認為這個人特別“孝順”。
堂嫂帶兒子回來了，大媽帶他去靈堂走了走，他特別情緒激動哭鬧著說：誰讓你們把老爺爺放這裡的？還非要“指揮”大家把爺爺放在炕床上！這一幕搞笑之餘更多就是傷感！
生命是如此的殘酷。人死後會是什麼感覺，能意識不滅麼？曾看過一部電視劇，裡面有句臺詞是這樣描述死亡的：死，就是天黑了；人，睡著了。
在農村，發喪代表孝家（逝者家屬）恪守孝道，排場越大，口碑越好。隨著時代發展進步，這些陳規陋習非但沒有沒落，還日益興盛，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遊戲。曾在抖音上刷到過一句話：燒盡墳前千堆紙，不如在世一碗粥。深以為然！
已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站門口待了下看著長宴。小到剛會走，老到八十九的人，一圈又一圈的圍在桌子上。他們觥籌交錯，提箸迅疾如風，大快朵頤；說到盡興處，還會哈哈大笑。
靈堂內家屬痛哭，而院裡的人則有說有笑。一邊是哭聲此起彼伏，一邊是談笑紛紛不絕。兩種對立的情緒交織在一起，簡直一部諷刺的荒誕劇。
酒足飯飽後，不少人從兜裡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塑膠袋，開始打包桌子上的酒菜。更有甚者拎著水桶上陣。他們動作很快，生怕稍慢一步，被人捷足先登。如蝗蟲過境一般，桌子上一片狼藉。那些吃剩的饅頭、半瓶的酒都散落了。爺爺向來以儉樸治家，如果他還在世，一定會暴跳如雷。而如今，爺爺躺在冰棺中寒身凍骨；外面的人，連吃帶拿得熱火朝天。
奶奶的侄子侄女一家子來了，說實在的，他們對我奶奶特別親，堪比親母！兩個嬸子來孝房喊著姑父哭了會兒，我跪趴棺前只能乾嚎哭不出來，逐漸有了傷感哭了起來，最後大嬸子拉我起來說別哭了！她們就去吃飯了。
我把遺飯罐添了麵條，又放了爺爺生前愛吃小蔥拌豆腐和豆奶粉，算填滿了！門外的響起了大炮、敲起了大鼓，要出殯發喪了。堂弟黑牛胸前綁了大紅綢花抱遺像在最前面，我們都按昨天的佇列站好了，成了白色院落！媽媽扶著爸爸去大門口跪謝了孃家人，然後總管讓我拿根哭喪棒，跟他出去給幫忙的鄉鄰磕三頭，以算謝意！爺爺的棺材就被他們抬進正屋裡！
總管安排給爺爺撒墊背錢，按孃家人、子女後代輩分一一撒過！爺爺就被安放到棺木內！總管就讓還按剛才順序再進去看爺爺最後一面！都看完後，棺內放置各類苫單布和被褥衣服！
再出來站好，不一會聽到屋裡錘子砸釘子的聲音，就聽媽媽喊到：爹嘞，躲開點昂…哭了幾聲，此時知道這輩子再也看不到這個老人了！我也失聲痛哭！
總管把冰棺前那個引魂幡交於爸爸手中，引魂幡在風中飄搖！鄉鄰把棺材抬出來，出門裝車，壽數紙挽幛輓聯都被撤下收在筐裡，放置靈桌上！堂弟緊隨其後，嗩吶聲樂吹起來，爸爸打頭，後面都把就近花圈拿起來列隊出了門。
在街上一群人浩浩蕩蕩，五道廟行了跪拜大禮！被幾個人抬著紙紮的“屋子”“金山銀山”和豔麗的花圈，在陽光下透著紙醉金迷！一切如夢如幻，恍若隔世！
不想用多麼優美細膩的文字來表達對您的思念，只想用簡單質樸的文字來述說對您的愛和感恩。就讓這簡單不加修飾的文字，來表達我這份哀思，就讓這一切的悲傷盡在不言中。
祝爺爺在天堂裡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