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感性的，人的一生總要經歷各種感情：親情、友情、愛情……而唯有親情，最原始、最堅貞、最無私、不圖回報。
在我們村，有一對老人，去世多年了。我每次回家，總要去他們居住過的老房子看看，總希望能看到那對老人從門裡走出來，喚著我的小名。他們就是隊裡的五保戶——郭富秋和李三娘。
郭富秋是1926年出生的，家裡窮，下面還有一個弟弟。為了家裡人吃飽肚子，郭富秋很小就到沅江為別人撐船、拉縴，走南闖北學了一些餬口的本事。1948年，村裡人說合，將逃荒到我們那兒的李三娘給他做了媳婦。小兩口倒也恩愛，可郭富秋是在外面遊蕩慣了的，耐不住寂寞，隔三差五要出去，李三娘就鬧，這時的郭富秋就變了另外一個人，將李三娘狠狠地揍一頓。
解放後郭富秋回了家，土改時給他分了地主家的一間偏房住下，就在我家隔壁。我出生、長大、讀書、參加工作，在我的影像中，他們就是那樣，幾十年如一日——田裡地裡、山裡水裡，兩口子總是同出同進。可奇怪的是，他們沒有一男半女。而他的弟弟可發達了，結婚後生了三兒四女，最大的和我同年。
記得小時候，郭富秋每次遇到我總要摸我的小雞雞，問長大了沒有，我答長大了；他又問這是幹什麼的，我答做種的。這時他才讓我過去，顯得心滿意足。
當時我們隊裡有八條牛，我和他的那個侄兒和另外幾個（清一色的）就成了放牛娃八大金剛。每天還沒放學就偷偷跑回家，八條牛八個娃，騎在牛背一聲鞭響，哇，好威風，揚起一股煙塵向河灘飛去。半個下午，我們就在河灘上，牛在散漫地吃草，可人呢，人也得找東西吃。地裡四季都有吃的，冬天的蘿蔔、春天的蠶豆、夏天的枇杷西瓜野草莓、秋天的甘蔗橘子紅薯，見什麼吃什麼。可這些大都是隊裡的，要被別人發現就要被處罰，沒辦法，大多時間吃隊裡的，隊裡沒有就吃私人，這裡就包括郭富秋家的。
魯迅有一句話很經典：孔乙己“讀書人竊書不為偷”，那時不理解。可我們放牛娃也認為“放牛娃吃瓜不為偷”。
本能的善惡彰顯著人性。放牛娃吃瓜，在哪個時代都是常事，無傷大雅。在我們那個年代，貧困、飢餓是時代特色，放牛娃每天早起去讀書，中午肚子裡漂著，下午飢腸轆轆去放牛，看著有瓜不吃？傻嗎！
郭富秋的瓜種在菜園裡，菜園有籬笆圍著，每次去他的菜園得小心翼翼地掰開籬笆，摘瓜後又得小心翼翼地將籬笆復原。但無論怎樣，都會留下蛛絲馬跡。有兩回他揪著我的耳朵說：“你們摘了幾個瓜”？而後又悄悄叮囑我：“小心啊，別讓你三娘看見，還有，莫摔到腿了”。聽到這些，我心裡總有一股暖流。而在同一個村裡，有一個地主家就不一樣，他們家有一樹柚子，深秋季節很是饞人，我們經過縝密偵查，決定走一趟，當天去了僅僅摘了一個。第二天再去，發現整棵樹被澆了大糞。
忽然間我真的長大了，離開了家。可我和郭富秋的緣分遠不止這些，他曾經兩次救過我。第一次我還只有五歲，已經病了很長時間，父母沒時間帶我去醫院。那天病情加重，抽筋、不省人事。父親、大哥和郭富秋用小船載著我去縣醫院，在中途，我病情再度發作，抽筋、最後沒了聲息。父親準備放棄，可郭富秋說：“不管怎樣，送到醫院再看”，就是這句話，讓我有了重生機會；第二次是在當放牛娃前，我們幾個去河裡游泳，但都還不會，遊著遊著就離岸遠了，腳淌不到
底，我只能一個勁在下面衝撞，試圖衝到岸邊來，可越衝越遠。正在危機時刻，郭富秋下河挑水看到了，他甩掉水桶衝到河裡救起了我。
不是因為這兩次救命讓我感恩，而是郭富秋具有著非常獨特的生存哲學讓我著迷。他從不和任何人生氣，每天拿著個銅頭大煙杆，用草紙或者幾根稻草把銅頭菸嘴插得鋥亮；無論隊裡有事無事，他都很早出門，揹著簍子，裡面一把小鋤頭、一把彎刀，山邊水邊你總能看到他在那轉悠，後來才知道他是在採藥。
採藥人
那時農村的醫療衛生條件不好，他出外幫人撐船拉縴時學會了幾個偏方，專治婦女崩漏等，居然也能藥到病除。漸漸的就有了名聲，大家拿幾個雞蛋、或者一隻雞，或者幾塊錢就能把病治好。
我參加工作後，他曾經把這些偏方全都告訴了我，可我一次都沒有用上。分田到戶之後，兩口子年紀漸漸大了，田裡做不了了，便專門採藥為生，加上國家的五保政策，他們也衣食無憂。我每次回家，總要給他們捎去紅糖、白酒、副食、香菸等，特別是過年過節，這成了我的既定節目。有時我還為他們買藥、備藥，有些中藥鄉里沒有，我就得在藥材公司為他們買，譬如藏紅花、木香等；有些藥鄉里少，我還得在農貿市場為他們撿，有時還得洗淨、切片、曬乾，譬如藕節。每次到他們家，老兩口那熱情勁、那種親情總要把我感動，我也視他們為親人一樣。在我的影像中，他們待我比他的親侄子要親。他們的那幾個侄子侄女，除了年節其餘時間從來沒人登門。
有句俗話是這樣的：“人是走親的”，還有一句“遠親不如近鄰”。鄉里鄉親、城裡鄰居，互相之間多走動，就能建立起感情，建立起信任。人與人之間老死不相往來，那是自我封閉，危難之際就沒處呼救。
十多年前，已經中年的我因為工作、家庭等原因回老家少了，郭富秋兩老口也年老多病，漸漸失去了生存能力，我聽說後趕回老家為他們請醫生看病、買藥，但沒有過多久，郭富秋去世了。我為他主辦後事，儘自己的能力讓他走的風光一些。兩年以後，李三娘去世，我再一次為她操持喪事。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沒有無緣無故的親。有些是親緣的，有些不是親緣的。大同世界、人類命運共同體，需要友愛，需要親情，需要真善美。
祝郭富秋、李三娘他們，祝所有遠去的至愛親朋們在另一個世界安好，也希望他們能啟裕後人，庇佑後人。
2019。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