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陳俊明，老家在江蘇泗洪的農村。我是家裡的老么，上面還有兩個姐姐。
我的父母是地道的農民，除了種地沒有其它技能。他們倆靠著十幾畝土地先後把大姐二姐供上了大專，含辛茹苦……
八九十年代的北方農村，還是很窮的，他們老兩口真的是吃糠咽菜。手上哪怕有一塊錢，也要省下來給我改善伙食。全家人的希望都寄託在我身上，他們希望我能考上大學，改變命運。
破舊的農村老宅
2004年夏天我如願以償考上了大學。報道前媽媽拉著我的手說：“真不虧我一大把年紀還拼命生了你，我和你爸終於有盼頭了！”
我媽45歲才生下了我，聽說我出生時是腳先出來的，我媽差點送了命。
2008年我大學畢業時，爸媽都已經60多歲了，他們希望我能回老家工作。我學的是師範專業，老家那幾年都沒招聘教師，根本沒有機會。
經過多次筆試、面試，我最終在安徽省蕪湖市考上了教師編制，進了一所鄉鎮中學。
鄉鎮中學
就是在那裡，我認識了程晨。我們一邊工作一邊看書複習，2010年一起考到了安徽省的省會城市合肥。
雖然工作落實了，但是我並沒能輕鬆下來：我和程晨戀愛三年了，想結婚，可是我們沒有錢。
我們倆工作之餘開始拼命做兼職，忙到2012年，終於攢夠了首付錢。我有了點底氣了，去程晨家提了親。
程晨爸媽沒有提過多要求，只說他們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晨晨從小沒吃過苦，要我好好待晨晨。
本以為一切順利，但在我爸媽那卻遇到了阻礙。
媽媽說：“我45歲才生的你，差點送了命！好不容易盼到你大學畢業了，卻不回老家找工作。現在又要娶個外地姑娘……那我和你爸就算白生你了，還怎麼指望你來養老？”
我拉著媽媽的手，再三跟她保證，不管我在哪，不管我跟誰結婚，我都是他們的兒子，都會贍養他們！爸媽這才鬆了口。
2013年10月份我和晨晨結婚了。
2
婚後兩個多月，爸媽來了合肥。他們帶了很多東西來，有衣服，有洗漱用品，還有剛從地裡拔的帶著泥土的蔥和大蒜頭。
晨晨笑著說：“爸、媽，你們以後來什麼都別帶。大老遠的帶這麼多東西來，多累啊！”
媽媽本來笑嘻嘻的，聽了晨晨的話顯得有點不高興，她說：“什麼叫以後來？俊明在這，我和他爸還能走不成？”
爸媽是打算來長住的。晨晨不是很歡迎，私下裡跟我抱怨了幾回。
我那時在當班主任，天天早出晚歸，家裡的事情也沒怎麼太過問。我媽時常會說些晨晨不會過日子之類的話。我也沒當回事。
直到有一次，我媽哭著向我告狀說晨晨倒掉了飯菜不讓他們吃，並且打電話讓大姐二姐從老家連夜趕來，說她和爸在我家受盡了虐待，快活不下去了。（這些話是後來兩個姐姐告訴我的，我當時並不知道。）
聽聞這個訊息我真的大吃一驚！我沒想到晨晨揹著我竟然虐待爸媽到如此地步。
晨晨想解釋，但我卻不想聽，我當時認定了她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再加上我媽在一旁委屈得嗚嗚直哭，我更加心煩意亂。
我要她道歉，她卻死犟，咬定自己沒做錯。
媽媽越哭越傷心，她拽住我的袖子說：“算了，你別怪她，是媽不好，不該來招人嫌……兒子，要不媽去死吧……”
想著爸媽拉扯我的辛苦，我怒火中燒，一巴掌甩在晨晨臉上……
當晚晨晨出去住了賓館，接著又在她單位附近租了房子。
3
這件事之後，二姐跟我談了很多。她說：“你多年在外，有些事可能不清楚，但是我和你二姐夫分居快兩年了你知道吧？你知道我們為什麼分居嗎？”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我心裡就不是滋味。二老當年在他們家受盡了窩囊氣，我媽不知道打過多少個電話向我哭訴。可惜那時候我剛畢業，沒能力把他們接出來。
“我知道你一直以為爸媽在我那受了委屈，自己的爸媽，我也不好說什麼。但是今天有些話我還是要說，爸媽在我家住了兩年就鬧了兩年。他們要我和你姐夫把工資全數上交。你姐夫當然不願意。媽就一直鬧，尋死覓活好幾次。有一次他倆吃壞了肚子，卻硬說是你姐夫給下的藥……那兩年，家裡真的沒有一天是安靜的……”
我聽著心驚，去找了晨晨，心平氣和地和她談了才知道，她只不過是把我媽放了兩三天已經發餿的一盤滷菜倒掉了……
事情雖然說開了，但是晨晨不願意搬回家住，她想讓我爸媽搬走。
爸媽不走晨晨就不回來，一直僵持了接近三個月。岳父岳母要來了，晨晨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們鬧了彆扭才搬了回來。
岳父岳母住了一個星期左右，我媽把我拉到她房間，唉聲嘆氣起來。她說：“那兩個人跑我們家住了六七天了還不走，這算怎麼回事啊？”
我說那有什麼？
我媽卻說：“他兩個外人，住我們家算什麼啊？我不想給他們住，你想法子讓他們走！”
我勸她趕緊別亂說，晨晨會生氣的。
我媽瞬間甩了臉色，“你是我兒子，沒我哪有你？她算什麼東西！她生氣？要是惹我生氣我連她一起趕走！”
我很震驚，我沒想到我媽竟然會那麼想……我怕她真去鬧，對她說了幾句重話：“房子是我和晨晨共同掙錢買的，你們能住，她爸媽也能住！”
十天之後岳父岳母返程了，我媽迫不及待地宣佈了一件事：“房產證上要加上她和我爸的名字！”
房產證
她說：“你是我兒子。你要是還有一丁點孝心就聽我的，不然我和你爸住著不踏實。”
這事我還是拎得清的，我直接拒絕了她。結果當天夜裡12點左右我爸來敲我們的房門，說我媽割腕了……
兩個姐姐趕了過來，看到媽媽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大姐心疼得直掉眼淚，她說：“你們就聽媽的吧，爸媽生養了我們，他們向我們要什麼都不為過！”
我拉緊晨晨的手，一字一句地對大姐說：“對不起，大姐，我做不到。你忘了你和姐夫是怎麼散的了嗎？”
大姐和大姐夫離婚已經有15年了，雖然彼此都未再婚，我們大家也都還有聯絡，但他倆彷彿回不去了。
大姐和大姐夫結婚後在城裡買了一套90平的兩居室。從那之後，我爸媽就不願意在農村老家住了，兩人住進了大姐家。
大姐夫當年在大學當講師，教訓詁學。他性格很安靜，喜歡看書、寫毛筆字。
我媽性格潑辣，愛說愛笑嗓門又大，只要醒著就沒有停嘴的時候，家裡沒有一刻安靜……這對大姐夫來說就是一種折磨，而我媽卻絲毫不肯收斂。
幾年後外甥女大了，他們一家三口無法再睡一張床了，大姐夫只能搬去學校住宿舍。
後來有一年，大姐夫媽媽胃部長了腫瘤，去省裡做開胸手術，需要3萬塊錢。大姐夫回家拿錢時才發現大姐把錢全數存在我媽名下。我媽不願意往外掏一分錢，聲稱自己養育女兒多年，那些錢是女兒女婿該著他們的！
大姐夫沒要錢，沒要房子，沒要家裡的一件東西，領著外甥女就走了。
親疏有別的緣故吧，我當時雖然知道我爸媽霸佔那些錢不對，但總覺得親情比錢貴重，所以一直認為大姐夫太不近人情。
但自從爸媽住進我家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我就明白了大姐夫當時的心情：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心太累，忍耐到了極限了。
我開始積極地想辦法解決問題。我想在我家附近租套房，讓爸媽搬出去住。我媽一聽說就開始哭，說兒女都白養了，又嚷嚷著不想活了。爸爸也在一旁唉聲嘆氣。
大姐離婚，三姐分居，我和晨晨冷戰好幾個月，皆因爸媽而起，這不得不令我們深思。
我們再也不願意由著他們了。最後大姐二姐提出要帶他們回老家去住，我也閉口不提留他們。
4
2015年7月10日，晨晨生下了女兒豆豆。晨晨懷孕的時候我媽還嚷嚷著要來照顧晨晨坐月子的，但是後來他們嫌棄我們生的是個女孩又不願意來了……不過晨晨不知道這些，我跟她說該奢侈時就要奢侈，去月子中心坐月子！
高階月子中心
女兒豆豆週歲後，爸爸多次打電話讓我們回去，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
暑假裡，我和晨晨帶著豆豆回了老家。當晚，爸爸就把我喊進房間，說二胎放開了，問我們什麼時候生二胎？
我實話實說，壓力大，不打算生二胎！爸爸卻說：“窮有窮的養法！當年咱們家那麼窮，你媽不還是拼命生下了你！”
我不想抬扛，但也沒有鬆口，只說豆豆聰明可愛，我和晨晨想好好培養她，不想再分心了。
8月25號，老家同學聚會，我們把豆豆託付給爺爺奶奶帶。
聚會從下午5點持續到夜裡12點才結束，回家後晨晨讓我去爸媽屋裡抱豆豆，卻發現爸媽屋裡空無一人。我緊張起來，立馬給爸媽打電話，爸爸說他們在二姐家都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去了二姐家，然而撲了個空，二姐說爸媽根本沒去過她家。再打他們電話，他們說已經回家了。
我們又趕回家，然而家裡沒有豆豆！
晨晨還沒往更壞的地方想，她在門口跟我媽理論說：“豆豆去哪了？豆豆那麼小，瞎折騰會生病的……”
自己的父母，自己瞭解。我心裡已經亂作一團了。我大聲質問我媽豆豆哪去了？她不說。
我又去問爸爸，爸爸轉過臉不看我，也不說話。
我順勢就給他們跪下了，求他們告訴我，求他們說豆豆還活著……
晨晨不可置信地看看我，又看看我父母……也明白過來……
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哀求，他們就是閉口不言，表情冷漠，眼神空洞，彷彿事不關己。
晨晨氣急了，一把扼住我媽的咽喉把她的頭按住抵在牆上。我爸見勢就要去打晨晨，被我一把抱住了。
兩個姐姐也哭著求爸爸開口……
可能覺得不說沒辦法了吧，爸爸才開了口：豆豆被他們送回老莊了。老莊上他有個遠房親戚，兒子兒媳婦在廣州定居，小兩口不孕不育治不好……
顧不得其它，我們四人僱車直奔老家。然而一無所獲。那老兩口一臉茫然，說已經好多年沒見過我爸媽了，哪來抱走孩子一說。看那神情不像說謊。
大姐又詢問了好幾個老鄉，所有人都說很久沒有見過我爸媽。
這樣一來，又耽擱了將近三個小時。
晨晨拿起手機要報警，兩個姐姐卻苦苦哀求，說雖然爸媽犯下了讓人無法原諒的大錯，但是生養是大恩，不能讓他們去坐牢。
我心急如焚，但是我跟姐姐們的想法是一致的，我也求晨晨不要報警。
晨晨說：“那你們要讓他倆說實話，越快越好！”
我們又從老家趕回城裡，苦苦哀求爸媽說出豆豆的下落，他們依然是那副誰也不怕的模樣。
我媽甚至囂張地伸著頭往晨晨跟前湊說，“你不是本事大嗎？你打死我啊，當著我兒子、閨女們的面打死我啊！”
我們越是哀求，他們越是不說，似乎豆豆的事跟他們無關一樣。我跪在地上向他們磕頭，求他們說到底把孩子怎麼了。說實話，我當時心裡甚至作了最壞的打算。
“俊明，你們不要再問了。我和你媽都是為你好。現在豆豆沒了，你們可以安心地再生一個了吧？醜話說在前頭，這次無論如何要生個男娃娃！”
“你們最好趕緊說出來，你們這麼做是犯法的！”晨晨幾近崩潰：“你們不要豆豆我可以帶她走，讓你們兒子再娶再生。”
“你閉嘴，沒你說話的份。俊明是我兒子，豆豆是我孫女，沒我就沒他們！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你管不著，誰也管不著！”我媽指著晨晨鼻子罵：“不願意生你就滾！給我滾”
大姐痛哭失聲：“我和二妹的家已經被你們拆散了……你們到底要怎麼樣才肯放過我們？你們把豆豆弄到哪裡去了？快說啊！”
爸媽依然不開口……
“不說沒關係，一會慢慢說！”恍然做夢一樣，在我們都快崩潰的時候，大姐夫竟然來了，他身後還有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大姐夫走過來無聲地拍拍我的肩膀，卻看著晨晨說，“別怕，孩子會沒事的！”
事後我才知道，我們攔著不讓晨晨報警後，晨晨情急之下想到了跟她一樣被我爸媽攪和得無法生活的大姐夫，她覺得整個家裡只有大姐夫能幫她了。她給大姐夫發了求助資訊。大姐夫接到晨晨的求助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報警！
在警察面前，爸媽很快就什麼都說了。豆豆被他們倆餵了安眠藥，扔在了老家村子外五里路左右一個倒閉了的學校裡。
大姐夫開車帶著我和晨晨一路狂奔趕到那個學校時已經是下午1點多了。豆豆被裝在一條化肥袋裡，扔在學校荒草叢生的操場上，化肥袋的袋口用一根黑色的鞋帶捆紮得很緊很緊……
廢棄的學校操場，雜草叢生
送醫後醫生說安眠藥的勁早已經過去了，孩子是因為掙扎過久虛脫、恐懼而昏迷的。
豆豆的身體沒有大礙，住了一個星期院就恢復了，但是她的精神……她起初根本無法入睡，後來即使睡著也常常驚醒、大哭，而醒著的時候卻又特別沉默，不哭不鬧不玩耍。她變得呆滯，不能開口說話。
醫生說豆豆需要長期做康復訓練。
5
雖然說出了豆豆的下落，但是他們仍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在他們看來，他們給了我們生命，我們的一生就該任由他們支配……
“誰不是這樣過來的？我45歲時還被公婆催著罰著生下了我兒子，差點命都搭上了。為什麼我就不能讓我兒子兒媳婦生二胎，生個男孩？”我媽在派出所裡聲淚俱下。
“這不是二胎不二胎的事，你們這已經是故意殺人未遂了。請問，誰給了你們殺人的權利？”
即使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們老兩口也懂得殺人償命的道理。面對辦案民警的質問，兩人崩潰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掩面痛哭起來。
晨晨和岳父岳母起初都肯不原諒我爸媽，堅持要走法律程式，讓他們去坐牢。後來，我和兩個姐姐輪番求情，我們不惜跪在他們面前祈求原諒。
也是沒有辦法吧，晨晨選擇了諒解，撤訴了。因此爸媽沒有坐牢，只是被判了兩年監管，並由轄區派出所定期進行矯正教育。
撤訴後第二天晨晨帶著豆豆消失了……沒帶走一件東西，沒留下一句話……
後來我聽熟人說在杭州蕭山見過一個很像晨晨的人，我便辭職來了蕭山。
蕭山工作的機會特別多，我卻沒有重操舊業，而是在一家建築工地上做起了鋼筋工。
工友們每日忙著施工
我用我拿了15年教科書的手拿起了鉗子、扳子、錘子，手上的皮被磨破，長好，又磨破，最後變成了一個又一個老繭。在冬天，它們又被凍裂，通紅通紅地張開了口子，鮮血淋淋……我願意這麼辛苦地活著，替我的父母向程晨和豆豆贖罪！
經過兩年的監管和矯正教育，爸媽也徹底醒悟了。他們多次打電話來向我道歉，媽媽對著電話痛哭著說：“兒子，媽真的做錯了。從前我一直覺得你是我兒子，我生了你，你什麼都該聽我的。現在媽明白了，你們有你們的生活，我和你爸越是摻和，你們越是過不好……”
如今爸媽已經搬出了大姐家，我們幾個共同出錢給他們租了套兩居室。大姐和大姐夫雖然沒有復婚，但他們的關係也有所緩和，前不久在外甥女的軟磨硬泡下，他們三人還去呼倫貝爾玩了一趟，二姐夫也早已經從江西老家回來了。
現在只等著我找到晨晨和豆豆，我們一家人就團圓了。不論天涯海角，我一定會找到她們母女倆的，我堅信！
（文/倪小七，本文系“人間故事鋪”獨家首發，享有獨家版權授權，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轉載，違者將依法追究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