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母親知道我文字底子好,也喜歡寫東西。在一個夕陽西下的午後,在我家枝繁葉茂的花椒樹下,母親難得溫柔又輕聲細語地對我說:“為你爸寫本書吧,他短暫的一生太悽苦了。”我聽完一臉的詫異和愕然。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確定聽清楚母親的話後,我回頭偷偷瞥了一眼,站在離我們不遠處的父親——我的繼父,那個看著我從蹣跚學步的孩童成長為玲瓏剔透的大姑娘的人,母親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

我怕繼父聽見母親和我的對話,從而心生不滿,因為他是個脾氣暴虐、又飛揚跋扈的人,我怕他心生猜疑和不滿。

回頭發現他同樣站在風中——不遠處另一棵花椒樹下,眯縫著眼睛在長滿刺的枝頭搜尋花椒的藏身處,一粒一粒摘下來放進籃子裡,之後為我們換取學費。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後來我發現原來只是自己在心驚膽戰,他根本沒有聽見母親的話。

我回過頭,看著母親爬滿皺紋卻又露著溫和微笑的臉,我知道她說的是我的生父——那個給予我生命,卻不曾陪我度過所有生命年華的人,那個我從小就只在相片裡獲取他長相記憶的人。

當我思緒沉浸在母親的話中,思索著在距離我站的地方不足一百米的墳頭(我們家鄉習俗是,家裡有親人去世,就土葬在自家田地裡,我生父的墳冢剛好在我家的花椒樹田裡)沉睡二十餘年的生父,是否在這一刻感到欣慰?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而我該用什麼樣的文字來表達心中積蓄多年的仇怨,發出自己渴望真誠父愛的吶喊,以何種名義來寫一篇文,幫助母親完成這份對愛人的哀思,同時隱藏自己不被繼父發現。

哼,現在我長大了,父親(繼父)老了,我再也不用怕他了,我自由了。

可能女孩子天生比較敏感細膩,對人與人之間感情的體察也比較幽微、透徹。

母親常常在沒人的地方偷偷為我講述我生父的故事——一個長得英俊高挑、臉龐瘦削、寡言,卻對妻子無微不至、又百般依戀的男子。

在我兩歲那年,生父得了一場病,要了他的命,他撇下母親、三歲的哥哥和剛滿兩歲的我撒手人寰,那一年他才二十四歲。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為生父辦葬禮時,母親一滴眼淚都沒流,但她的心已如死灰,鄰居們的指指點點,她一直沒放在心上,孤單如她從此帶著我和哥哥兩個孩子在貧瘠中尋討生活。

生父死了,母親的世界坍塌了。沒人知道她是如何流乾了眼淚度過那漫漫長夜的。有人告訴母親這是命,母親沉默,可她心裡在吶喊,我偏偏不信命。

母親在為我講述她和生父的新婚歲月時,她的眼裡閃著光,像一泓清泉,彷彿回到了少女時代臉上帶著些許的嬌柔和羞澀,那眼神裡填滿了我長這麼大以來少見的溫柔和嚮往。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原來生父也有一段離奇的身世,他是被抱養來的。

那一年,我家裡的爺爺奶奶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小孩,無奈聽說二十里地外的一個村子裡,有一戶人家生養了10個小孩,家裡窮得都揭不開鍋了,意欲將其中一個孩子送人,終生不念。

家裡的爺爺奶奶聽說後高興極了,帶著一堆小孩子的衣物和幾大袋糧食,興沖沖地跑去那個人家裡。

那家人把他家排行老四、老五兩個孩子叫過來讓爺爺奶奶挑,兩個孩子都是男孩,最終爺爺奶奶挑了一個年齡稍微大點的孩子——那戶人家的第四個兒子回來撫養,他就是我的生父。他們認為大點的孩子好撫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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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生父才四歲,從此來到一個陌生的家庭,開始了他孤單而悲慘的童年。沒有人知道他受盡了多少委屈,經歷了多少風雨飄搖的日子,從一個懵懂的孩童成長為一個可以成家立業的男子。

直到他遇見母親,他彷彿找到了這一生可以依賴的人——可以讓他傾訴內心疾苦的人。

母親看見生父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即使外公百般阻撓,她還是非他不嫁。

外公疼愛自己的女兒,拗不過她,後來終於同意了這門親事,母親和生父兩個有情人終於如願以償地結婚了。

和生父結婚前,母親知道他在一個焦化廠上班,每個月都有固定的薪水,然而,結婚沒幾天,生父就丟了這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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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份工作只是一個幌子,一個為了娶到媳婦的騙局,在這場別人做的局裡,可憐又心思單純的生父只是任人擺佈的一顆棋子,而那個佈局的人就是他的親生父母。

那個當初把他送人的親生父母。他們當初幫忙為生父找這份活計就是想要以此為資本,讓他能娶到一個好人家的姑娘,等他結完婚,他們的這一目的已經達到,就要求父親將這份工作讓給家裡的“老五”,美其名曰老五也要娶媳婦。

就這樣,生父在不情不願中把那份工作“還”回去了,他又得踏踏實實去種地,一切生活又回到了貧瘠的原點。但好賴這一次有了母親,他短暫的一生摯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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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婚後不久,家裡的爺爺,就是撫養生父長大的人,我們這個家庭最初的建立者,他把所有的生活負擔都交給生父來扛,好賴生父有了母親後,重擔並沒有壓垮他。

母親告訴我,那時候她都捨不得回孃家,有一次她回孃家只待了三天,回來後發現父親胳膊上有幾十個被菸頭燙傷的孔。

沒錯,即使他們結婚了,那個黑心的老頭也沒有放過虐待我的父親,母親心疼地抱住父親失聲痛哭。後來母親都很少回孃家,即使回去也都帶著父親,同去雙歸。

母親說,生父小時候本來學習成績很好,但上學經常遲到,老師問原因才知道那時小小的他,得幹完家裡所有的家務才能去上學。

稍有不如意,那狠心的爺爺就把他關起來,用菸頭燙他的胳膊,讓他跪在他的面前,頭頂五塊足足有三四十斤重的方形老磚一連好幾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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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愛憐父親,知道他的家庭情況後,後來再也沒有責怪他為何遲到。

母親說到這些往事的時候,我分明感到她的心在滴血,我也在滴血淚,這些在狗血電視劇和童話中虐童的情節居然切實地發生在我至親的身上。

聽母親說父親學習成績好,我很欣慰,自己和哥哥學習成績好原來很有可能繼承了生父的聰明細胞。

我問母親父親為啥沒有一直讀書下去,母親說你們那懶惰又自私的爺爺才不會供他繼續上學,你們的父親在他眼裡就是被當驢、牛般使喚的工具,家裡需要有人幹活……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母親和父親婚後幾年內,家裡爺爺的爸爸、媽媽接連老去,家裡接連辦喪事欠下一屁股債。爺爺和奶奶整天遊手好閒,當甩手掌櫃,所有債款得父親一點點償還,還有我和哥哥兩個嗷嗷待哺的孩童需要有人照料。

好幾十畝農耕的活,全在父親一個人肩上,母親心疼父親,要幫忙下地,父親心疼母親,不要她幫忙。歲月的積貧和生活的重擔像一條生猛的皮鞭,一次次抽打在他本就孱弱的身上,奪命的病灶也許就是在那一刻一點點積聚起來。

起初父親只是覺得肚子疼,去村裡的診所看醫生,醫生說是胃病,拿了點藥也沒當一回事,父親繼續下地勞動。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母親印象最深的那一年,我家種的兩畝西瓜個個圓潤肥胖到了成熟的季節,瓜熟蒂落,為了避免被大雨侵害,一定要早些收回家。父親那段時間身體特別差,硬是忍著身體的疼痛將西瓜一車車平安運回家裡。

當送完最後一車瓜,他終於累得躺倒在家門口,這一躺下,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母親講完生父的故事,眼睛裡噙滿了淚花。她說,生父從來沒有和她吵過架,哪怕是大聲衝她說一句話,他們綿潤溫存的感情從此畫上了句點。

生父去世不到一年,母親還沒有從悲傷中回過神來,可這時候家裡的爺爺奶奶卻在暗暗打著主意。他們覺得母親帶著我和哥哥在這個家是吃閒飯的、是累贅,三番五次遞話想把我們趕走。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在孤單貧瘠和被要挾的重壓之下,有人勸母親改嫁。可母親說她捨不得我哥,帶著我一個姑娘家改嫁沒事(此處自動忽略我媽的重男輕女),可帶著個男孩子改嫁去別人家男孩就不值錢了。

不信命的母親考慮到我們兩個的未來,經歷了幾個徹夜難眠的夜晚後,決定接受鄰里的好意——接受相親,但她和家裡的爺爺奶奶“談判”,說她不要離開這個家,要把我們撫養成人。

沒有人給母親足夠的時間思量,她要找個什麼樣的男子共度餘生。於是匆忙草率之下,她忘記了自己,只記得我們,她相親的標準只有一個,就是對自己的孩子好。

可帶著兩個“小包袱”,一般有能耐的男子都不會相中吧,何況是入贅來當女婿。兜兜轉轉後,和我的繼父——一個當時已結過婚,卻把媳婦打跑、離婚的人,結了婚。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母親說,她知道他脾氣暴躁,可剛入門那兩年,他不論對我們還是對她都特別好,我們這個再組家庭就開始了平凡的生活。

我童年慘痛的經歷,也是從這一刻開始埋下禍根的。

在我六七歲的那幾年,繼父常常打母親,我躲在屋子裡看見他們兩個在院子裡扭打成一團;我看見他拼命拽母親的頭髮、我看見母親被打流鼻血,鮮紅的鼻血甩在了牆上,然後順著牆面流成一道血跡直至乾涸。

那道血痕就像一把利劍刺穿我幼小的心靈,成為我童年揮之不去的陰影……

母親,我的母親,在那幾年一直在家暴中度過。有一回,不知道因為什麼,母親氣地癱坐在院子裡的地上,父親拿著鋤頭一邊朝母親走去,一邊嘴裡怒斥:“你信不信我鋤死你!!!”母親歇斯底里地怒吼:“你來,你來,你有本事砸死我”,母親邊說邊指著自己的腦袋,想要與他同歸於盡。

那時我想去幫母親一把,可是我膽小懦弱、恐懼填滿我幼小的靈魂,幼小的我站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後來,好在鄰居聽見我家的爭吵聲,前來勸架,才避免惡劇發生。

隨後的幾年裡,母親為了躲避家暴,短暫地離家出走過。繼父也時常和家裡的爺爺發生爭執,甚至扭打成一團,雙方互相撕咬胳膊;在我們幫家裡幹農活時,沒少受到他不堪入耳的訓斥,也沒少聽到他不遺餘力罵母親的汙穢字眼。

所有的所有,沒有一場不是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劫難。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我恨母親為什麼找了這樣一個男人,更恨這樣的父親。我恨他,恨不得他馬上死去。

我上學識字後,繼父對母親的家暴並沒有減少,無奈村幹部來調解,父親被逼親手為我母親寫下以後再也不隨便打我母親的保證書,我是無意中看見的。

保證書寫下後,父親那段時間確實收斂了不少。那個時候,我已經上小學了,放學後和週六日,我都儘可能地做很多的家務,我們兄妹比同齡孩子早早地懂事,且學習成績優異。我發誓要好好學習,終有一天逃離這樣的家庭,不,這不是家,是一個牢籠和桎梏。

隨著我們長大,父親的家暴和暴虐的脾氣一點點變好,哦,可能多少因為我們有了一個弟弟吧,也可能因為年紀的漸長,收斂了脾性。但好在他不再和母親打架了,雖然也有謾罵,但終歸在往“好人”的路上走了吧。

哥哥考上大學那一年,全家欣慰。一天晚上,母親和我躺在炕上,長吁短嘆地對我說:“現在你哥自由了,就看你了,你們都離開這個泥潭吧,走得越遠越好。“

長大後,我曾經問母親,為何當年不和這樣殘虐的父親離婚。母親說,不管他對她怎麼樣,至少他對我們兄妹是好的,單這一樣就已足夠。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是的,母親說得沒錯,繼父儘管暴虐,可在我長這麼大以來,除了那麼一次狠狠地在我身上踢了幾腳,基本上沒有打過我們。大部分時候還是逗著我們笑,母親打我的時候,他還是護著的。

他這些年一直辛苦掙來的錢,都供我們兄妹三人讀書了。

我被蜜蜂蟄了,他還捧著我的手心為我吸出蜂刺;我住校讀書,他為我送飯、送營養品。特別是在我第一年高考失利,母親猶豫不決,是父親堅持讓我去復讀的,第二年我順利考上了大學,離開了家鄉。

長大後,我漸漸理解他的艱辛和不易,對他的恨也漸漸地淡去,一點點化為感恩,畢竟他的一輩子青春也是耗費在我們的身上了,他也老了,看見他頭上花白的頭髮一年比一年多起來。

他愛吸菸,牙齒已經脫落大半,笑的時候能看見大半邊光禿禿的齒齦,他的背一年比一年佝僂了,儼然一個老頭了。我去年結婚,他和母親在忙碌我的婚事兩人意見發生分歧時,我生平第一次看見他,竟然背對著我偷偷地抹起了眼淚。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一個大男人,曾經飛揚跋扈的他,就像一個小孩般哭了,看著他的背影,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雖然他依舊自私、好吃懶做,時而對母親也是惡語相向、吹眉瞪眼,但我已然沒有了年少恨不得他死的憤怒了。

可我是矛盾的,我的心是扭著的,我常常在恨他和感恩他之間徘徊。即使成年後,成長的傷疤和心裡陰影遲遲無法癒合,我還三番五次地在夢裡想要與他拔刀相向、同歸於盡。

直到有一次在夢中,我終於掐住了他的脖子而後驚醒。可能在那一刻,我壓抑在心中多年的憤怒終於得到發洩,完成了自我救贖。

我知道,自己此後再也不會夢見和他同歸於盡的場景了,事實真的如此。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但我知道,我心底還是缺乏父愛的,每次在網上看到有些人曬自己和父親之間的親密互動、曬父親對自己的人生教導我還是羨慕的。

我勸誡自己,往後缺失的愛就靠自己來彌補吧,

成為一個內心強大的人,才能不畏人世風雨;沒人為我打傘,那往後我就努力做那個能為別人撐傘的人。

沒人為你撐傘,就把自己長成那個為別人撐傘的人

但我知道,我們是踩在隱忍堅強的母親的肩膀上成長起來的,一步步踉踉蹌蹌地走到了今天。

母親犧牲她個人的情感,只為我們尋一個圓滿的人生答案——讓我們掙脫牢籠和束縛,去過自己自由而又灑脫的人生。

我偉大的母親,終於實現了自己的願望——我們兄妹三人都考上了大學,相繼離開家鄉,告別成長的枷鎖。

母親成功地支開了我們,在為我們尋求瀟灑人生的同時,她也為自己留下了一份特有的孤獨。好在我們都帶著一顆感恩的心,走在了人生路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