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正月二十日子夜，父親口渴，姐姐給父親剛餵了一口水，父親就倒頭而去，任憑姐姐怎麼呼喚，父親再也沒睜開眼睛……

父親1919年正月初四生，92歲上靜靜地走了。一轉眼，父親走了已經十年了。

十年裡，由於母親在我身邊，加之家庭和工作繁忙，說實話吧，除了逢年過節全家人坐一起吃飯時，我看著父親的位子上沒了父親才眼睛一濛，或者老母生閒氣發脾氣絕藥絕食時我才想起從來沒有難為過我們的父親，平時很少念及父親。

2021年11月28日，95歲的母親也去陪父親了。我閒來靜坐時，父親就常常回到我的身邊。

父親是村裡同代農民中最開明的人。那年代，農民靠工分吃飯，可父親硬是把三個姐姐和我都送去上學。大姐上到小學三四年級時，被狼嚇破了膽，說什麼都不敢去上學了。二姐三姐都高中畢業，我讀了大學。

這在當初遭到多少人的反對啊！就連我的外爺舅舅，都上門叫我父親領我姐姐回來勞動掙工分。讀書改變了我們姐弟仨的命運，後來又讓村裡多少人羨慕不已啊！這是父親的功勞！

父親愛攢錢，但三個姐姐的結婚聘禮，都少得村裡人不可思議，可父親就這麼嫁了女兒。

父親是仁慈的。我大姐比我二姐大好多歲，我都不記得她出嫁的情形。我讀高三時大姐家收拾（修建）地方，父親從頭幹到尾，直到竣工。還從家裡粉好豬飼料，用老籠（隴東地區的一種大筐）挑著給三十里外的姐家送去；買好大案板給姐家送去安裝好；每次去總給姐家的幾口大缸挑滿溝裡的泉水才離開……二姐三姐家的活兒少，但父親心也沒有少操。

父親曾多年給生產隊放羊，夏秋時節每次傍晚回來，總會從口袋裡掏出一些從山裡摘來的或別人送的桃杏李子或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給我，笑眯眯地看著我吃。一直到我工作乃至有了孩子時，每年寒暑假回家，父親也都把他覺得好吃的糖果等零食拿來給我們吃，他則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我妻子也時常說起老父親這些感人的細節。

父親一生只打過我一次，用放羊的皮鞭子抽我，過後我的身上有很多鞭痕，那是我不聽話偷偷和幾個同伴到澇壩耍水後。那年我們隊上有娃娃耍水淹死，父親顯然非常擔心，這才下了狠手。

我家住在大路邊，時常有路人討吃要喝，看著母親給端吃送喝，一向節儉的父親從來沒有反對過。隊上有幾個無兒無女的老人，父親有時會把母親炸的油餅或我們買給他們的糖果副食拿給這些老人吃。

父親吃苦耐勞。由於種種原因，父親一生四建莊園四次搬遷。聽母親說有一次父親半夜挑土累了，在土堆邊睡著了，忽然被異樣的響動驚醒，看見不遠處一隻狼正要向他發起進攻……

夏天收麥時節，父親的衣背上滿是汗水浸染的抽象畫，摸上去硬梆梆的。冬天的衣背上甚至都有斑斑駁駁的汗漬。父親一生為家人流了多少汗水啊！

父親對音樂有很好的悟性。父親早年常聽牧羊人吹嗩吶，後來有了一管嗩吶便一路吹下去，成了遠近聞名的“吹手王”。他不識簡譜，但一首曲子聽兩遍就能吹出來。我小時候聽多了父親吹的曲子，也對音樂有了點靈性，雖然也不懂簡譜，但只要會唱的，我都能用口琴吹出來。可惜父親生不逢時，一度下西安買全了鑼鼓傢俬，但最終沒能施展才華，後來都變賣了。

聽母親說父親曾當過一年多鐵路工人，工作踏實，同事喜歡，人也白胖了一截。可母親帶著我們姐弟仨，無人幫襯，實在支撐不了，父親便辭了工作回家。此後，父親便務農到老。

父親年輕時吃盡了苦頭，受盡了欺負，但他都默默地挺了過來。我從沒見過父親叫苦，也沒見過父親流淚。我雖然繼承了父親善良寬容、吃苦耐勞、咬定目標不放鬆等好品行，但和父親相比，我在許多方面都遠不及他。

父親後半生是幸福的，生活無憂無慮，子女晚輩都很孝順，加上他特別隨和的性格，到老都笑眯眯的。我知道，父親的笑是從心底漾出來的……

父親一生虧沒少吃，在生產隊的同齡人中，他應該是吃虧最多的人；但他沒有做過一件虧人的事。所以，他晚年心底坦然，滿面佛光。而那些以佔便宜欺負人為快的人，或者自焚而亡，或者暴病而死……真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啊！

父親一生對我們沒說過一個“愛”字，可他把愛瀰漫在平凡的歲月裡，瀰漫在一個個撫摸你的動作、注視你的眼神裡，無跡無痕……

當父親成了一種回憶、一部老電影時，我們才真正懂得了一種無跡無痕又深沉而博大的愛叫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