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想嫁有錢人的她,現在怎麼樣了?

我和小婷相識於一次聚會上。

那時有一個叫某樓的網站,上面有人發帖想聚集同城的老鄉,並留下一個QQ群號。我覺得看到那個帖子即是緣分,就不假思索地加了。後來群主在一家飯館召集了一次聚會。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同鄉聚會,小婷也是第一次去。

小婷外形挺俊俏,穿一身黑衣——是那種低調的、不自知的美,整個人看上去有些鬱鬱寡歡,視線總是低垂,只有在聽到勁爆的話題時,她才會抬起眼皮,臉上露出一星半點似是而非的模糊笑意。

聚會期間,大家彼此交換了職業等資訊,短短時間內,還有人眉目傳情,發展出了戀情。偶然間我和小婷的目光相觸了一下,彼此點了下頭,算是相識了。聚會結束,大家AA制之後陸陸續續步出飯館,我和小婷一前一後。

大約是喝了酒,她望著兩旁林立的高樓,說出了她那晚從聚餐開始到結束最長的一句話:“如果我有架轟炸機,會把這座城市給轟了,變成一地破爛,這樣大家都處於一個水平線,就沒有窮富的區別了。”

她的聲音低沉,不帶起伏。我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目光冰冷,放射出不知從何而起的狠戾。不過她很快意識到了自己酒後的狂言,轉瞬又笑著說:“開玩笑的,我哪有那麼狠毒。但是說真的,總有一天我會在這座城市立足,住高檔小區,用名牌包和衣服。”

臨別時,小婷跟我要了手機號,說是常聯絡。

一心想嫁有錢人的她,現在怎麼樣了?

這種聚會沒啥意義,人們像一群漂泊在外的孤魂野鬼,在找不到歸屬感的城市尋求心靈抑或是身體上的慰藉。後來又聽說,在網上發帖子的人,其實就是那家飯館的老闆。

顯而易見,他打著聚集老鄉、增進老鄉感情的名號,其實是在為他的飯館創收。後來那樣的聚會我再也沒參加過,也退了群。

半年後,小婷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剛把公司的財務辭退了,問我願不願意去她那裡“屈就”。

她的話語表面上謙遜,其實暗蘊著得意和炫耀。三言兩語聊下來,我得知她已經成了一家公司老闆的正牌女友,掌控著員工的生殺大權。而上次聚會時的她,還只是一家公司的普通職員,還面臨著隨時被裁員的危機感。

那個時期的我,對老鄉有一種盲目的信任感,覺得老鄉在一起共事會更容易溝通,所以沒過多久,就辭了當時的工作,投奔小婷去了。

我與小婷有過一段無話不談的知心時光。

她告訴我,她沒有上大學,讀得中專。出生於80年代早期的小婷說她讀中專時,流行一種“腳蹬褲”,那時班裡女生人手一條,唯獨她沒有。

一時鬼迷心竅,她從隔壁寢室偷了一條,還處心積慮地在膝蓋處用沙子磨了半天,原本嶄新的褲子變得舊跡斑斑。她不敢在學校穿,帶回家時告訴母親,說是同學穿舊了送給她的。

她的母親先是背對著她沉默不語,良久之後,忽然轉身甩了她幾巴掌,破口大罵她是“三隻手”、“不要臉”,還指著她的鼻尖咬牙切齒地說,早知道不生她了。她的父親聞聲從屋子裡走出來,從她的身後又狠狠踹了她一腳。她面朝下摔在地上,牙齒硌破嘴唇。

小婷在說起這一幕時,臉上不動聲色,只是冷靜地訴說,但我能感覺到她話語背後的心碎——她的父母雖說是在教訓她偷東西,但在那些耳光和腳踢當中,應該還夾雜著對她原本就有的嫌棄和憎惡。類似於藉故洩憤。

小婷一直是家裡多餘的人。她上面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不過她哥哥在六歲那年被水淹死了,這才有了她。換言之,如果她哥沒淹死,父母不會生下她;如果父母事先知道她是女孩,也不會生下她。

小婷說,家窮是事實,作為家裡多餘的人,她從來不敢提要求,眼睛裡有活,洗衣做飯樣樣爭先,像個奴僕一樣生活在自己的家庭。

她始終不知道母親是怎麼發現那條褲子是她偷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小婷都覺得被母親摑過的臉頰,似癢似痛,像一塊硬痂,揭都揭不下來。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心裡逐漸形成一個清晰的目標——成為有錢人,想要什麼就買什麼。

可她知道自己的能耐,想成為有錢人的唯一出路就是嫁給有錢人,做個富婆。

公司的老總、也即小婷的男友,那時候三十出頭,是個活得很精緻的男人,鞋子衣服一塵不染,擦膏抹油,渾身香氣,公司裡的人背後總對他評頭論足,說他像個妖異。但是,不得不說,他做生意上確實是把好手。

我和小婷的友誼存續期並不長,很快地,她開始拿出領導的派頭,居高臨下地跟我說話。而我,大約是瞭解了她太多的不堪往事,每當她拿出領導的傲慢姿態時,我總是不可遏制地心生厭惡並擺出一臉不屑。

於是很快地,我辭職了。聽說她不久後與老闆結婚,正式成為老闆娘。她曾找過我幾次,希望我回去繼續做財務,但我每次都給予拒絕。漸漸地,我們不再聯絡。

“我想請你吃飯呀,我們許多年沒有見過了。”九年後一個秋日的午後,小婷忽然打來電話,衝我說。

一心想嫁有錢人的她,現在怎麼樣了?

也許是我的錯覺,小婷的話語裡有一縷不可抑制的孤寂,就像她說那話時,正身處一片荒野或荊棘之中。當她說下地址和時間點後,我沒有拒絕。

接下去,小婷的語言忽然變得稠密,語速過快,讓人聽不清楚。我心想著可能她身旁來了別人,但仔細聽來,沒有別人的聲音,只有她一個人喋喋不休,掏心掏肺地極力訴說著什麼。

我叫了她幾聲,沒有迴應,她大概已經將電話挪離了耳邊。在一種疑慮之中,我先行掛了電話。

小婷比我先到。那是一家中檔餐館,小婷點的盡是家常菜,招牌菜一個未點。看來她節儉成性,仍然被過去窮苦的經歷所奴役。

我在走向她時,微微駐足——她的變化堪稱天翻地覆,臉有些腫,肚子那裡彷彿塞了一個皮球,看上去碩大無比。當她抬眸,與我的視線銜接時,我發現她目光中失去了往日的靈動,變得呆滯,還有一絲詭異。

她像是在看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不僅沒有重逢的喜悅,反倒顯得很淡漠。我衝她微笑,叫了她一聲三嫻,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哦哦”兩聲。

在我落座之後,小婷身子前傾,用手掩著嘴,語氣神秘地說:“我跟你說個事情,你可千萬不許告訴別人。”

未說幾句話,她情緒倏地激動起來,言語變得顛三倒四。聽了半天,我才艱難聽出一二:大致是她來這座城市之前,有一個交往多年的男友,可是她需要錢,想過上層人的人生,而那男人雖然開著一個汽車修理鋪,可生意一直不溫不火,賺來的錢僅能維持日常開支。

“我向他提出分手,他不答應,我鐵著臉衝他說了一句話,他才不再糾纏。”小婷情緒再度穩定後,笑著對我說。但笑容裡悽慘和失落的意味昭然若揭。

等了半天,不見她往下說,我只好提醒她,到底分手時她說了一句什麼。

“愛情不是烏托邦。我告訴他愛情不是烏托邦,於是他傻傻站著,不再挽留了。”

小婷話畢,臉上現出高深莫測的笑意。我猜想大約是因為,這段分手情景是她人生當中最具有文藝氣息的一幕。

我應該並未猜對,小婷臉上那抹高深莫測的笑意,以點帶面,最後發展成一陣狂笑,惹得周遭的人紛紛向她投來詫異目光。

但她對眾人的目光置之不理,或者說是渾然不覺,她像是置身另一個場景中,眼睛失焦,誰也不看,朝她左手邊的空氣不停說著什麼,激烈地打著手勢,中間還不忘加以點頭及“哦哦”,就像一個人分飾兩角,進行著一場艱苦卓絕的對話,抑或是談判。

我吃驚地望著她,心裡不停“咯噔”,一顆心幾乎要跑到嗓子眼。

小婷應該是生病了。

幾分鐘後,小婷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異樣,終止了熱火朝天的自言自語。扭過頭來,茫茫然望了我一會兒,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壞掉了,這裡有根東西壞掉了。間歇性的。”

我能勉強按捺住心底的驚恐,卻壓制不住好奇,遲疑片刻問她:“分裂了嗎?”

她直勾勾地,死死盯住我,我打了個寒顫,以為言語有失妥當從而刺激到了她,誰知她眼睛一眨不眨地一本正經回答我:“分了,分裂了。但我不是瘋子,只是病了。會好的,醫生說會好的。”

小婷的精神看上去又恢復了正常,眼睛看著也活泛和有內容了,但她依舊言語稠密,伸著脖頸,將她的口水和密集的心事,一齊朝我扔過來。

從她的訴說和我的提問中,我得知,婚後小婷和她老公的生意一直做得如火如荼,還在其他城市開了分公司和門店,資產早就以千萬來計。如小婷所願,她成了真正的富婆。可結婚多年,他們一直沒有孩子。

小婷的丈夫在外人面前聲稱,是小婷子宮有恙,懷不上孕,但其實只有小婷知道,沒有生育能力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

他的丈夫為了男人的面子,將不能擁有孩子的“黑鍋”讓小婷來背,同時,他還獲得了美名——周圍的朋友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總誇他是不多見的好男人,妻子不能生育,也沒有拋妻另娶。

小婷說,她總覺得自己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個陷坑——她丈夫婚前就知道自己沒有生育能力,從而選擇了她這個看上去特別沒用的外地人。

有一年她回老家,在縣城遇見了初戀一家三口。他們彼此客氣地打招呼,就像萍水相逢,往日情早就被歲月沖刷得一乾二淨。初戀摸著身旁已經七歲光景的兒子的頭,讓他叫小婷阿姨,小婷答應著,給了孩子兩張鈔票做見面禮。

一心想嫁有錢人的她,現在怎麼樣了?

“那孩子長得真好看,像個童星。後來我總在想,如果我沒跟他分手,是不是也有那樣一個漂亮的孩子?”小婷一邊用小手指摳著牙齒裡的菜漬,“崩”的一聲從指甲殼裡彈出去,一邊神情認真地對我說話。

小婷說,不清楚具體從啥時候開始,她開始頻繁地做擁有孩子的夢。有時候夢境很真實,能清晰聽到孩子的哭聲。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真切地擁有孩子的感覺不是出現在夢裡,而是出現在幻覺裡時,她慌了,意識到自己生病了,曾靠理智拯救過自己,可無濟於事。

她的丈夫發現她的異樣後,要將她送去精神病院,她自然不肯,最後警察來了,醫院的護工也來了,她最終是在大喊大叫中被強行綁去的。在醫院裡,她住足了三個月,剛住進去時,她一心想逃出去,看見牆壁上方的排氣口,她都幻想著能從那裡鑽出去。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扯扯自己的衣服,身板挺直端坐道:“我不太看得出來的吧?很多人都說看不出來我腦子有毛病。”

我心裡罩上一片悲哀,卻笑著回她:“是的,是的。”

長時間的講話,以及過快的語速,使小婷的嘴角堆積起一層來不及下嚥的唾液,溼漉漉亮晶晶的,像流錯地方的眼淚。

我知道,小婷只是需要一個可靠的聽客,當她將不堪重負的心事,像倒水一般地排洩而出後,我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小婷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說她老公已經在趕來接她回家的路上了。於是我們一同起身,朝外走。

小婷邊走邊靠近我,壓低了聲線,既神秘又得意地對我說:“很多人以為我老公會跟我離婚,可是我敢肯定,他不會,也不敢。你知道他為什麼不敢嗎?”

我將身子靠過去,耳朵湊上前,配合著她的神秘和高興:“為什麼呢?”

“因為他是個把事業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人。他身邊的那些朋友們,凡是拋棄了原配離了婚的,全都遭到了詛咒和報應,生意都開始走下坡路,有些還成了負翁,負數的負哦。還有,不會生育的是他,我是他的擋箭牌,如果他敢提離婚,我就……”

話說到此,她驀然停住,然後飛箭般地朝前跑去。

我正準備轉身離去,小婷不知想起了什麼,朝著我又跑了回來。腳步輕盈,像一隻風箏——可以乘風而起,也隨時會跌落地面。

“我懷孕了,五個月啦。”小婷撫摸著自己肌肉膨脹的肚皮,像是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笑得很開心。

夜色籠罩下來,城市燈火輝煌。在這個城市的這一時刻裡,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在忙著築夢、夢圓,以及夢碎。或許在夢圓的同時,往往會伴隨著一些東西的割捨和破碎,就猶如小婷,如願當上了富婆,卻苦苦不能擁有一個孩子。

直到轉身離去,我並未戳破她懷有孩子的幻覺。有時候人們只好憑藉幻覺,才能將殘破缺憾的人生縫合成幸福完整的模樣。那麼,就讓小婷在幻境裡多遨遊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