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父親

父親總是快樂的。

在今天這樣一個日子,我坐下來對父親仔細的回想,搜尋記憶的每一個角落,最終,我確定,印在我記憶中的每一個畫面,我的父親好象總是快樂的,什麼也不能擊倒他,即使是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

一九八九年夏,父親為了改善家裡的經濟狀況,跟隔壁家的一位師傅到縣委辦公樓“檢瓦”。那時縣城和鄉村的房屋很多都不是現代的高樓大廈,大都是瓦屋,經過長時間的風吹日曬雨淋,屋頂的瓦片或掉落,或破爛,或移位,原先遮風擋雨的功能逐漸消失,小時候,太陽照下來,瓦片有破損的屋子裡地面上就有大大小小漏下的光圈,我們嘻嘻哈哈的追著用腳去踩,小的是雞蛋、大的是鵝蛋、不大不小的是鴨蛋,每當這個時候,父親的生意也就來了,除了給自家的房屋“檢瓦”——爬上屋頂,把移位的瓦片放正、把破爛的瓦片更換、把掉落的瓦片補上等,讓屋子不再漏水漏光,讓瓦片的遮擋護衛功能重新恢復,同村的和鄰村的都會來請父親去給他們的房屋“檢瓦”,因為父親的手藝好,人實在,要價公道,同時檢瓦又有一定的風險性,願意從事這副業的人不多,時日稍久,口口相傳,父親在當地檢瓦就小有名氣,那一年,縣委政府來人,請父親去給政府大院檢瓦。

接到活兒後,父親一整天樂呵呵的,稍做準備和安排,第二天就跟隔壁的師傅去縣委大院了。我記得當時父親跟母親說,由於政府大院房子多,估計完工要一兩個月左右,是一筆大生意,父親說這話時,滿眼都是笑意。

可是不幸在一個禮拜後發生了:父親在屋頂工作了一個上午後,正準備下來用中餐,那個屋子承重的橫樑因為過於老舊突然斷裂,四十六歲的父親重重的摔落下來,送到醫院,診斷為小骨盆粉碎性骨折。這對本來就貧窮的家庭是一個巨大的打擊,由於無錢在大醫院治療,哥哥和母親只好抬著父親到當地一名有些名氣的骨科鄉村醫生處治療。父親摔落的時候,我們都不在身旁,我是等父親到了那名鄉村醫生處後得到訊息才從學校裡趕去照顧父親的。我記得我見到父親的時候,父親對我笑著說,沒事,你在學校裡跑來做什麼,而那時他正疼得下不了床,走不了路,連翻個身都需要人幫助!那時正值夏天,每天我給他擦澡的時候,他都會笑著說他檢瓦的趣事,渾沒把自己粉碎性骨折的病痛當回事。

後來,雖慢慢治癒了骨折,但右腿萎縮變短,永久性瘸了。我記得當時我哭了,可父親卻反過來安慰我,說不要緊,笑著跟來接他的母親和哥哥一起從鄉村醫生處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沒有要我們攙扶。

一九九一年,也是夏天。母親因無錢醫治而強行壓制了十多年的子宮肌瘤,長大到了再也無法忍受的程度,由父親陪著先是在縣醫院求醫,醫生看後因病情嚴重建議立即轉往更大的醫院,父親陪著母親前往桂林市求醫,桂林市大醫院的的醫生經過檢查後,做出了病情已無法控制和醫治的結論,並把父親拉出病房對他說,他們不敢手術,要父親帶母親回家,直接準備後事。父親和母親商量後,回到縣城,父親找到醫生,對醫生說,死馬當作活馬醫,請醫生儘快實施手術,全力救治,萬一死亡,不由醫生擔責任,不治鐵定死,治可能死,索性賭一把。醫生在父親的懇求和許諾下,同意給母親做手術。結果父親賭對了,母親被救了過來,據母親回憶說,那個被切出來的瘤子足有兩斤多重。

我是事後才知道這件事,父親怕影響我的學習,一直沒告訴我(我從初一年級開始就在幾十公里外的學校寄讀),直到母親被成功救活,父親才跟我說。當我趕到醫院的時候,我看到的是父親輕鬆的笑臉,聽到的是父親熟悉的爽朗的大嗓門的說話聲,有時候他還哼著他喜歡的小曲兒。

後來我問母親,父親哭臉了沒有,母親告訴我,父親很著急,但沒哭。

父親似乎總是快樂的。在我的印象中。每一個片段,每一個畫面,似乎父親都是笑著,經常哼個小曲兒,蹲在那裡或坐著,抽一管旱菸,或喝幾杯老酒,微笑著看著我。

小時候我怕黑,每到晚上要上廁所就不敢去屋後的茅廁,父親就笑著陪著我去,一邊批評我膽子小,一邊給我講什麼都不用怕,講好人頭上金光萬道,兇人頭上黑氣沖天,一直陪著我回來;小時候夏天到村子前面的池塘裡洗澡,儘管我早就學會了游泳,他也總是跟著一起去,在水中的時候從不會讓我離開他的視線,慈愛地笑著說,你跟你哥比賽看誰遊得快,有時候爺仨一起比;小時候跟村裡的同伴打架,有一次我一拳把人家的臉打破了,回來後父親笑著摸摸我的頭,另一次我沒打贏另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孩子,回來後父親一邊給我擦藥一邊笑著說打不贏就跑;小時候夏天晚上的閒暇時光,父親總是把我們召集到屋前屋後的南瓜架下或葡萄架下,圍坐在一起,微笑著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講各種故事,神仙鬼怪、英雄鬥士、帝王將相、平民百姓……

我在父親的快樂伴隨下長大了,我畢業的那一年把父親母親接到縣城來住,終於放下了農夫生活的父親,生性好玩知足樂觀的個性顯露得更加明顯。他常帶著母親,走在縣城最繁華的街道,或者佇立在縣城古老的石橋邊,微笑的滿足的跟母親聊天,或者自己搖一尾魚船,在瀟水河上來回的網魚,大聲的跟漁夫們喊話,爽朗的在河面上大笑,他愜意的享受著新的生活,即使生活中偶有不如意,我卻是很少很少看到在他那裡的表現,他的快樂是經常的,是持久的,是純真的,也是我的記憶中最深最清晰的。

2004年的夏天,是父親最後一個夏天。父親在彌留之際,我守在他的身邊,我們全家都守在他的身邊,我異常清晰的記得,父親依然沒有哭,一張被病痛折磨得已經十分清瘦的臉,儘管眼睛中充滿著對生命的渴望和眷戀,但也交織著對生活的感恩,對生命的知足,因而表現出來的是一份溫和的平靜,他用三聲長嘆,留下了自己對人生的理解,結束了自己人生的演出,也定格了我永恆的憶念。

父親的快樂,來自他的無畏,他的純真,他對生命的感恩,他對生活的知足,他內心的強大,無視了人生的艱辛,他儘管普通,但作為父親,他堪稱偉大。

在這樣一個日子,我寫給我的父親。也寫給千千萬萬的父親。也寫給自己。

願將快樂延續,直至生命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