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母親又跟我說起大姨，說她這輩子除了我沒什麼掛念，所以有誰對她好一點點，她就很感動，並且會記很久。（
這個是現在網路流行常說的，典型因缺愛導致的用一生去找愛反因此受傷極深的心理苦痛症狀，我們以後再說
）
而我大姨，就是除了我之外，讓她最為掛念的人了。
我說媽媽，我記憶中你似乎跟大姨並非很親厚。
因為在我的記憶中，從我幾歲記事起，我的媽媽跟她的孃家人，是幾乎從不往來的。
所以自然而然，大姨在我的往昔印象中，也極為疏離。
媽媽於是垂下眼瞼，黯黯地：“當時為了嫁給你爸爸跟全家都不來往了。”
這個往事我自然是記得的，而且印象極深，所以成年後我時而在想，我的母親拋棄一切，不顧孃家阻攔，不顧我的外婆在冰凍三尺的嚴寒冰錐上用鞭子狠狠地抽打，只是因為她所滿心歡喜的他說的那句：“跟我在一起吧。”
她就一頭熱忱的扎進去了，扎得義無反顧鮮血淋漓，用今天王寶釧挖野菜的梗
她也戀愛腦的讓人無奈無語（
此為後話，以後詳談
）
我於是沉默了一下，說：“那大姨到底是如何對你好的呢？”
媽媽說：“很小的時候幹活你大姨總是讓著我，穿衣吃飯不和我爭，都是讓給我。”
媽媽所以說這番話，是因為接下來我的小姨和小舅總因此爭得頭破血流在小的時候經常大打出手，於是對比之下，我大姨性格很好，帶著我媽在10來歲就一起幹活做家務掙錢養家時，從吃的穿的都讓給我媽媽，就算是我的媽媽這一生極其悲苦寡淡的人生中，鮮有的濃郁美好了。
而我大姨的好，又或者說善，在她距今兩個月不到就痛苦永遠走掉的時候，在我看來，又具體體現在哪呢？
體現在諸如在我大姨最後的生命裡，在她自從結婚有了孩子後，把所有的精力與時間奉獻給她的兒子，即我的姨哥。
在我的姨哥結婚後，我大姨把她所賺的所有金錢和收益，以及為自己這兒子家庭所盡的所有勞動力提供到她自己力所能力的方方面面。卻從來沒有為自己考慮和著想過。
因此，我的姨嫂似乎理所當然一般，心安理得的拿著我大姨給的錢，享有著我大姨把家務雜貨都收拾的乾乾淨淨的豐盛妥帖。
而我姨嫂作為一個大字不識的全職家庭主婦即全職寶媽型兒媳，居然在有我大姨的時候做到十幾年，每天吃喝嘮嗑一條龍和十指不沾陽春水。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這個世界的所有事物都不可能永遠完好而無缺，除了天地宇宙和浩瀚星河，身為滄海一粟的人類生命又何其脆弱與渺小？
更何況我大姨已經快70了。
到了這個年齡的老人，操勞了一輩子，辛苦了一輩子，你說她到了晚年沒有點病痛折磨怎麼可能呢？
何況機器都有缺油的時候，我們的手機用到了壽命也需要更新換代或加碼補丁，又何況人呢？又何況像我大姨這樣最微不足道的，身為底層最勞累老百姓的人呢？
——因此，大姨在半年前患上了腸胃方面的疾病。
大姨當時在幹活時身體劇痛難忍，身邊空無一人。
而我的姨嬸，只是在回家後責怪我的大姨為什麼沒有掙錢，沒有把香噴噴的飯菜做好，把家務收拾的妥帖乾淨，還要她回來動手拾掇。
我的姨嬸一邊不斷地發著脾氣，一邊氣不打一處的不看我大姨。
我不知道大姨當時是怎麼熬過去那些時候的，她那時其實還活著。
但是，我的大姨她一定很難受。
從內心如鯁在喉又啞巴吃黃連更甚的心如死灰的難受。
然後，後來我小姨很快知道這個事情，我媽也知道了我大姨生病了，就同時張羅著把我大姨接過來趕快送到我們本市的三甲醫院治療。
醫生當時在進行治療後，見到我大姨這邊似乎因為心疼醫藥費而顯得無知，於是建議我大姨再觀察看看。
而我的姨嫂——在我大姨治療的這幾天時間裡一直牢騷滿腹，非常抱怨，責怪我大姨治病花了太多的錢，儘管別說半年前的區區幾千怎麼都算不上‘太多的錢’。
最重要的是，我大姨治病的醫藥費，是由我大姨自己掙的錢和我小姨小舅我媽同時提供。
我這個姨嬸一分錢沒出。
那她為什麼會牢騷怪話呢？
因為我大姨把自己掙的錢放到我姨嫂手裡這麼多年後，似乎她覺得只要給了她，就是她這個兒媳的所有物，而我大姨，則沒有權利再要回一些，哪怕是用於治療自己多年勞累成疾形成的疾病。
而我的大姨對此呢？
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很沉默的，本來就不太說話，後來就更是不說話了。
然後，我大姨很快就死了，在二個月之前。
我大姨死的時候其實一定程度是自殺，因為照醫生所說，如果我大姨心態積極，配合治療，病情不遭到耽誤，那就不會在幾個月之後遭到無可挽回的惡化，形成晚期。
而我大姨最後死掉的時候，已經三天不吃飯了。
這個不吃飯不是我大姨因為病痛無法吃，是因為我大姨就在這3天開始閉嘴不吃，然後也沒有人過來勸她吃一些或安慰她好歹吃一些。
她的兒子即我的姨哥，沉默的就像個比她還死的死人。
她的兒媳即我的姨嫂，冷漠的在房裡走來走去，就好像當時還躺在床上的她已經是一具不需要再看的死屍。
於是，我大姨就在三天後死了，真正徹底的死了。
據我媽後來跟我說，我大姨在死亡之前的最後表情是流淚。
她其實當時還是能說話。
但是，她只是流下幾滴清淚，然後徹底地死了。
她死的時候，她的兒媳婦即我的姨嫂，是這樣的。
很顯然，這個兒媳婦對自己這位婆婆的死，當時很明顯的高興。
——說到這裡，我媽媽有些哽咽
我給媽媽遞過去一個紙巾，我說：“媽媽，其實在我稀薄的印象中，我的大姨確實是一個很好的人，她似乎對每個人都很好，她其實從小對你的好也可能僅僅因為她很善良，而你一直記得這麼久這麼深，是因為你也是很善良的人，你才會記得我大姨的好。”
我的媽媽不會說話，也不會像我這樣具有一眼看到問題分析事物的能力，只是在我特別切中她想表達的心情又沒有能力表達時，見到我輕鬆的剖析表達出來，就很認真的肯定：“對，對，女兒，你說得對，我就是這樣想，但是我沒有女兒的文化和聰明，我表達不出來，這就是這個意思。”
我於是跟媽媽說：“媽媽，這個世界其實很冷酷，人們在這個世界生存，特別是對我們底層老百姓來說，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都是很正常的。我其實不覺得這是個理想的世界，我只是覺得，這個世界有了我大姨或你這樣善良質樸的老百姓，才值得我繼續生活。”
媽媽的腦袋抬了起來，眼睛又露出完全聽不懂的拙樸表情。
她說：“我沒有想那麼多，你這個大姨對所有人都好，卻從來想不到對自己好。”
我說：“嗯，極度善良的人，或者太過於懂事的人，是這樣的。”
然後，我對媽媽又說，我昨日在網路平臺看到一個年僅24歲就死去的碩士男孩子，我當時其實就認為，這個世界總是因為有你，有我大姨，有這個男孩這樣的人，不會太過晦暗。
但其實
這麼的善良與懂事，往往對自己，是一種極度的殘忍。
因為太善良懂事，所以不會想傷害任何人。
因為太善良懂事，所以一切從無私角度，只讓自己苦痛受難。
因為太善良懂事，所以即使受到這個世界深深的傷害，還是從沒有自私與反擊，只最後沉默地讓自己凋零入泥，似乎連死後，連自己僅存的骨血都要碾碎為齏粉，為這個世界奉獻自己最後所有的一切。
噢，說到這裡，最後再說一下我姨嫂。
我的大姨即使在最後決定絕食不吃飯的三天前，在破舊冰冷的小床上，聲音都因為絕症已細若蚊蚋，還是強撐著身體，讓旁人把我那滿臉不耐煩的姨嫂喊到自己面前，然後告訴我這個姨嫂，自己身上還有現金一萬五，放在了哪裡，現在就去拿，還有若干存摺，密碼是多少。
我姨嫂本來一面的不耐煩與嫌惡在聽到金錢的時候突然釋放出久違閃亮的光，於是她當時拉著我大姨表現出罕有的耐心與溫和：“媽媽，你還有其他錢或東西嗎？全部都告訴我吧。”
我的大姨把眼簾艱難的閉上，流下了那些清淚。
我姨嫂看見我大姨的清淚似乎覺得自己也非常過分，於是訕訕的尷尬了幾分鐘，但還是很快又用更高的聲音向我大姨喊去：“媽媽，孩子上學要錢。”這一次，她似乎覺得自己更加理直氣壯了。
而我的大姨，其實最後那現金一萬五和其餘存摺就是所有家當。
因為作為婆婆，她手裡一直是不餘錢的，她其實一直沒有什麼錢，她掙到了錢，不是給了自己的兒子就是給了自己的兒媳。
她準備真正離世前，其實她真的已經所剩無幾了。
只是她沒有想到，自己最後把所有家底都掏了給自己這個兒媳的傾盡所有，也還是隻換來這個。
所以，如果這個世界真有九泉之下，我的大姨會開心嗎？
她這一生，沒有害過任何人，沒有做過任何惡事，她勤勤懇懇勞苦一生臨終之際傾盡所有，只換來了3天后因絕食導致的最終痛苦萬分而死，她會開心嗎？
自那後，我經常在想。
在這個人人提倡自私為王缺德無良的道德淪喪時代，對於我大姨這樣的人，她的善良懂事，就是一種極度的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