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她習慣了不回城的新生活

她習慣了不回城的新生活

沙舟

天津老知青

“這回不算!不算!重來!!”姐姐急頭白臉,懊惱地吼叫。

弟弟眨眨眼,面對強勢的姐姐,默不作聲。

旁觀者嘆了口氣。

於是重來。按規則,輪到弟弟先手。

結果與先前一樣………

“你作弊,認識記號,這回作廢,還是我抓!”姐不認頭。

“好,好,姐,您抓。”弟弟懂事,一再謙讓。

對抱定志在必得心理的姐姐來說,結果仍是殘忍無情,事與願違。

竹籃打水。事不過三。“哇!”一直強忍著哽咽著的姐姐終於憋不住了,失態嚎啕,歇斯底里爆發:“老天爺啊!我咋著你啦,你就這麼狠心偏心,不待見我啊!嗚嗚……”

裝鬮的粗瓷碗被姐姐一揮手劃拉到地上,“啪”一聲摔得粉碎。兩個團得皺皺巴巴的紙團微微攤開,依稀可辨每張紙條正中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寫著的一個大字——一張是“走”,另一張是“留”。

這不是“孔融讓梨”。這是決定一個人一輩子的戶籍身份,決定今後誰長久生活工作在哪裡——城裡或是鄉下的終身大事。

姐弟倆就一個進城落戶指標,必有一位被淘汰出局。手心手背都是肉。當孃的萬般無奈,狠心攤牌決斷:你倆“抓鬮撞大運,認命別反悔”!拿不出別的更好辦法,姐弟倆只能順從。姐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手氣臭,耍賴,一爭再爭,到頭來還是屢抓背字,敗走麥城。

這場命運抉擇的公證人和裁判,就是我當年的插友,倆孩子的親孃……

「知青往事」她習慣了不回城的新生活

晚秋的陽光透過樹蔭灑落,滿地斑駁。並肩坐在公園僻靜一隅休閒長椅上,我默默無語,傾聽著昔日插友語調低沉嘮嘮叨叨訴衷腸。那是一段蹉跎歲月不堪回首的遙遠往事。

插友個頭矮小,黑黢黢的臉龐佈滿溝壑縱橫的皺紋,像一枚飽經歲月滄桑風乾的核桃。門牙掉了也沒鑲補,張口說話,滿嘴侉調,撒氣漏風;一雙手粗糙乾裂,透出半輩子幹農活操持家務的艱辛。從衣著神態,已絲毫看不出昔日城裡下鄉女知青的模樣。她被鄉村鄉民徹底同化了,活脫脫一個農婦老嫗的模樣。

不由得回想起四十多年前與她在同一個生產隊勞動,在同一個知青集體戶生活的日子。

我是1968年中秋節剛過離家奔赴科爾沁草原的,去投奔比我早40天到草原插隊的弟弟。這位女知青與舍弟校友,同為六六屆初中生,他們搭乘同一趟知青專列,安置在同一公社同一村子同一個知青集體戶。

記得那時的她留著個娃娃頭,黑眼珠亮晶晶,與陌生人說話還有點兒靦腆,聽別人打趣,她躲在後面抿嘴偷著樂。六六屆老初三的學生多數屬牛屬虎,她屬鼠,個子小年齡大,是集體戶裡的大姐。

來隊不久,我就發現這位女知青很要強,幹農活是颯利手,鏟地時銀鋤翻飛,緊隨婦女隊長身後,寸步不落;秋收時扒苞米,實行計件工分,這是當年當地絕無僅有的“男女同工同酬”。她早出晚歸,站壟貓腰不抬頭,兩手動作飛快,苞米穗頻頻落筐,讓我等手忙腳亂工效低的笨雞難望其項背。她這麼玩命幹活兒,無非就為多掙幾個工分,到年底分紅多分點兒錢好回家過年。

難得的雨休日子,男女知青圍坐在集體戶炕頭打撲克,胡侃神聊。提起紮根農村一輩子的話題,話趕話,有人“將”了這位大姐一“軍”:“你啦是大姐,肯定成家立業在我們前頭,你打算哪年結婚啊?”“猴年馬月”。“別打馬虎眼,說真格的,具體點兒!”她被擠兌到牆角,退無可退,脫口而出:“1977年!”“八年之後?你這一猛子支得夠遠啊!”我正埋頭整集體戶的伙食帳,提筆順手把這個年號大大地寫在了舊報紙糊的炕圍子上。

沒等到1977年,這位女插友就從集體戶離開了。

「知青往事」她習慣了不回城的新生活

“好不已的,當年你怎麼突然冒出轉戶回老家的念頭?”不是好奇瞎打聽,這件事讓我納悶好久了。

“為嘛?還不是因為一次次選調考學都沒有咱們這幫人的事,眼看一年年歲數增長,沒有指望只有絕望,咱只能自己想轍找出路啦!”

我聽懂她話裡有話,“咱們這幫人”,是指我們集體戶所有的插友,其中也包括我。

我們插隊的村子,村東村西劃為兩個生產隊,有兩個(天津)知青集體戶。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一度實行大隊核算,後來又迴歸生產隊核算。兩個知青集體戶隨之合併又拆分。我們下鄉兩年後,1970年秋開始,就有知青陸續被選調、招生,短短兩三年裡,旗裡時不時把知青選調指標下達到公社大隊,“群眾推薦,領導批准”,集體戶的夥伴星星蹦蹦跳出農門,到地方小企業,農村供銷社,文教衛生戰線工作,雖然這些用人單位小得很不起眼,畢竟不再修理地球,能掙工資,吃商品糧,讓人羨慕。還有少量知青幸運兒進入大學、中專讀書,成為工農兵學員,從此改變了人生走向。然而,不知道是“風水”影響,還是“我們這幫人”政審難過關,或是不善走門路,一次次選調指標下來,總是“東風壓倒西風”,(原屬)東隊集體戶的知青屢屢被推薦選調考學,西隊集體戶知青四男五女,次次好事沒份兒。加之公社書記外號“大敢幹”,把自己在旗(鎮)中學畢業的三個子女,以及他準兒媳(公社話務臺接線員)的孃家侄子(省城中學生)都安排在我們這個公社所在地的村子就近插隊,每次選調考學指標,人家暗箱操作,截留名額,讓我們“光聽轆轤把響,摸不到井口”。

1973年夏天,我“破天荒”被推薦到旗裡參加招生考試,卻遭遇白卷先生攪局,考試成績統統作廢,我最終未被錄取鎩羽而歸,頂替村辦小學民辦教師的空缺當上掙工分代課的孩子王,從此吃住在大隊小學校。集體戶其他三位男知青(包括舍弟)長年被外派出民工,五個女知青,一位歲數大的鬧了緋聞被家長得知把她轉到中原五七幹校農場,一個年紀最小的回城過年後稱病再也沒有回鄉,就剩下老姐仨守家呆地“順著壟溝撿豆包”(當地對務農為生的俏皮說法)。

選調考學既然排不上號,就設法辦困退病退回城,那些年,鄉下插隊的知青人心浮動,為了早日離開窮鄉僻壤,挖空心思,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跳不出農門回不了故鄉的,“曲線自救”——“轉插”,往故鄉附近的縣鄉折騰,向城裡的親人靠攏。大概是這個時候,我這位女插友走了。聽說她轉到了離天津二百來裡河北省中東部渤海邊一個窮縣插隊,那個縣是以某烈士名字命名的。

「知青往事」她習慣了不回城的新生活

“那兒哪是我的老家啊!是我父輩的老家。我打小出生在天津,老家一次沒去過。父親年輕時就來天津衛謀生,再也沒有回去過,老家早沒有近親啦。上山下鄉高潮那幾年,親戚家的叔伯兄弟姐妹許多人也下了鄉。春節回家走親戚拜年,聽說幾位堂姐妹都倒騰到天津周邊的縣鄉插隊,回不了市裡,就回河北省老家吧,那兒離天津總比關外近多了。叔伯姐妹點撥我,女知青向家鄉向爹孃靠攏,途徑只有一條,在附近農村找個物件嫁人,嫁個在村裡有點兒權勢的男人。於是家長出面托熟人幫忙,幫我轉插到這個窮縣小村。轉插的前提,嫁給我素不相識的男人。這男的三十來歲,是村支書,後來成了社隊企業磚廠的承包負責人。他家是本村大戶,男人在家老大,我嫁過來就成了這個大家族的長房兒媳婦。

“婚後我生了倆孩子,兒女雙全。不再下地幹活,整天操持家務伺候一家老小。男人身體不好死的早。是我一手把小叔子小姑子拉扯大的。

“文革過後,上山下鄉運動停止。允許知青回城,我卻因為成了家有了孩子紮下根回不去啦。統籌解決知青下鄉遺留問題,上頭不斷出臺新政策,下鄉計算工齡,趕上地方‘土政策’,我結婚後就失去了知青身份,不再算工齡,收入很有限。唯一讓我能沾上光的政策是,老知青定居下鄉地的,可將一名子女遷回動員地城市,落上城市戶口。有了這個城市戶口,這孩子就可以吃商品糧,可以在城裡上學唸書,畢業後可以在城裡安排工作。一句話,一輩子出路和前途就有了指望。當年我下鄉,戶口頁呲兒一聲撕下來,從此再也不是城裡人,後半輩子成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巴佬。那個滋味,我心裡最清楚。兒女嚮往大城市生活,想過上好日子,當孃的當然理解。就一個落戶指標,只能讓一個孩子進天津城,讓我兩難。其實我更希望兒子留在身邊。養兒防老是傳統觀念。特別是在農村,幹農活,分宅基地,沒有男孩怎麼行?

“慶幸我兒子懂事,進城的機會他讓給姐姐了!不爭不鬧,讓我滿天愁雲都散了。

“倆孩子還算出息。女兒回城,麥當勞打工。找了個物件,刑警。日子過得順心。兒子中學畢業招工到縣電業部門工作,經濟效益不錯。倆孩子都成家立業了。”

「知青往事」她習慣了不回城的新生活

插友說,兒女添丁,她有了三輩兒。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滿全和,孫輩繞膝。其樂融融。定居天津衛的女兒女婿孝敬老孃,在天津中環線外給她買了二手房,二樓獨單,接她來城裡居住度晚年。給她買了手機教會她使用,幫她聯絡上了昔日插隊集體戶的姐妹兄弟。後來她學會開微信,入群聊,解悶。

可她在天津衛住不慣。孃家父母雙親“早走了”(去世),弟弟妹妹各有各的家各過各的,女兒女婿每天早出晚歸上班奔忙,“白眼兒”(外孫女)上幼兒園也不用她管,她整天無所事事,閒得發慌,六神無主,百無聊賴。集體戶插友聚過三兩次,不能天天見面,我約她到知青角參加過幾次老知青活動。我倆這次長談深聊,就是在公園知青角活動散場之後。

自閉性格使然,插友不善交際,不願跟生人交流,難以融入老知青群體。她下意識中自我邊緣化。她已經不適應大城市生活的快節奏、新時尚和生活方式。來天津沒住上半年,她就悄然回了縣城,回到屬於她的那個家。她已在那個小縣生活了幾十年,傳宗接代,香火延續,深深紮根,再也難以割捨。她習慣在她那個大家族裡受人尊重的長者角色。她沒有更多奢望,能跟兒孫一起平靜的生活,養雞種菜,摸索著乾點兒力所能及的家務活,一家老小平平安安守在一起過日子,這就是幸福,這就是快樂。

“最近跟兒子搬到縣城住了。現在的縣城小區也是高樓大廈,街上車水馬龍,菜市商場吃嘛買嘛都有。”今年春節,她主動打電話給我拜年,“歡迎有空來我家串門啊!”

插友誠邀,想必她現在日子一定過得很不錯了。“好的。”我答應她。路途不遠,真該哪天抓個空,約上也是插友的同伴開私家車去那座欣欣向榮的縣城逛一遭,親眼看看她入住的新小區,體驗一下她晚年愜意的新生活。

(2020。12。12)

作者:沙舟 ,天津老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