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44年創作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是張愛玲最著名的中篇小說之一。
作者沒有像以往那樣，帶著你鑽進一個幽深曲折的舊世界裡去探尋，而是大大方方地與你抵膝平坐，用最平淡家常的語氣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振保的生命裡有兩個女人，一個是白玫瑰，一個是紅玫瑰……
這個故事的梗概很簡單：
一個叫佟振保的男人，生命中有兩個重要的女人，這兩個女人迥然不同。
紅玫瑰王嬌蕊風情萬種，熱烈放蕩；白玫瑰孟煙鸝拘謹守舊，嫻靜美麗。
他和紅玫瑰偷情，把白玫瑰娶回家。
升職加薪、孝敬母親、娶一房家事清白的太太，原以為就此登上了人生巔峰。
沒想到，以為是賢惠太太的白玫瑰寡淡無味，之後居然還出軌了形容猥瑣的裁縫，而熱情奔放的紅玫瑰卻認真地愛上了別人，結婚生子，自有了一番安穩的幸福。
02
大部分讀者看《紅玫瑰與白玫瑰》，注意力都在紅玫瑰王嬌蕊、白玫瑰孟煙鸝與男主角振保的感情糾葛上。
很多人可能只記住了那句被傳誦的滿世界都知道的經典：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而我自始至終看到的，都是振保不斷地在做選擇題，選擇愛情、選擇婚姻、選擇事業、選擇生活方式。
他是正途出生，出洋得了學位，並在工廠實習過，非但室真才實學，而且是半工半讀赤手空拳打下來的天下。
短短几句話，便勾勒出了一個年少窮苦，發憤圖強，實現底層逆襲和階層飛躍的寒門貴子的模樣。
是的，如果不是他的汲汲營營，他的人生原本會是另外一種可能性：
如果不是他自己爭自由，怕就要去學生意、做店夥，一輩子生死在一個愚昧無知的小圈子裡。
向上攀爬的路充滿困苦、佈滿荊棘，佟振保出國留學：
回憶中的英國只限於地底電車，白煮捲心菜，空白的霧、餓，饞
國內的老母親，想著法子為他郵寄包裹和錢。
振保於是成了揹負期待和責任的人，就像是今天常常會見諸報端的一個詞——鳳凰男。
靠苦讀掙前程，沒有人脈，沒有資源，手上的選擇有限，能摸到的機會不多。他輸不起，走錯一步，可能就萬劫不復，所以不能行差踏錯。
更何況在他的背後，是含辛茹苦的母親，把他當成救世主的家庭，他的身上揹負了太多的期待和責任。
因為缺乏資源，不得不靠吸吮父母、姐妹們的血成長起來的鳳凰男，反哺家族，是他們無法逃避的宿命。
其實振保做的很好：
侍奉母親，誰都沒有他那麼周到，提拔兄弟，誰都沒有他那麼經心。
他替他弟弟篤保還了幾次債，替他娶親，替他安家養家。另外他有個成問題的妹妹，為了她的緣故，他對於獨身或喪偶的朋友格外熱心照顧，替他們謀士、籌錢，無所不至。
佟振保一直在強調“他是他自己的主人”，底層逆襲意味著靠自己的力量改變命運，所以他強調對命運、對人生的掌控感。
他的人生是經過嚴格規劃，然後律己地一步步實現自己的目標。所以在他心目中有一種“正確的生活”，並努力讓一切不偏離這個正確的軌道。
佟振保正確的生活就是讀書、留洋、在國外的紡織廠實習、拿國內的外商織染廠聘書，成為一等一的紡織工程師、規劃自己應該娶什麼樣的妻子，甚至女兒才9歲，大學的教育費就已經籌備下了。
在他的規劃中妻子應該是什麼樣的呢？就是白玫瑰孟煙鸝那樣的。
他雖然留過洋，還刻意學習洋派照顧女士的紳士派，但是擇偶觀卻依然是中國舊家庭式的，要的就是一個賢淑貞靜：
他太太是大學畢業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情溫和，從不出來交際。
所以面對作風開放的英國初戀女友玫瑰，他想的是：
這樣的女人，在外國或是很普通，到中國來就行不通了。把她娶來移植在家鄉的社會里，那是勞神傷財，不上算的事。
面對性感嬌憨的朋友的妻子王嬌蕊，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她是個不善於治家的人”，然後心裡盤算的是：“這樣不規矩的女人，是個拖累。”
佟振保最虛偽、最卑劣、最為人不齒的地方也就在這裡了。
他和玫瑰談戀愛是因為玫瑰作風開放，他很忙，喜歡比較爽快的物件，嫌內地來的兩個女同學過於矜持，而玫瑰似乎“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
他和王嬌蕊談戀愛是因為王嬌蕊是“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是最自由的婦人，他用不著對她負任何責任。”
他不能娶王嬌蕊，在他心裡前途和名聲是第一位的，他需要的是一位身家清白的女孩子，愛不愛對他來說不重要，所以他娶了孟煙鸝。
之後，孟煙鸝出軌一個癩頭的、有點佝僂的裁縫，振保剛好回家，他們的掩飾很笨拙，振保形容他們是“一對沒有經驗的姦夫淫婦”。
可奇怪的是振保憤怒至極，卻沒有當場發作，事後也沒有拆穿，更沒有跟孟煙鸝離婚。
佟振保對自己擁有的一切是相當志得意滿的，看著自己的家，他說“應當有的，他家全有”，出身寒微，卻在外商染織廠做到很高的位置，妻子身家清白、嫻靜安分，張愛玲說他“做人做得很有興頭”。
不管內裡如何，至少從外面看是紅紅火火、事業家庭雙全的人生贏家。他不願意自己的家分崩離析。
他是個重視社交的人，花了大量時間和金錢用於應酬聯絡，他不願意從一個人人羨慕的人生贏家，變成在社交圈被人同情的人。
所以他不會離婚。他又是極愛面子的人，這注定了他不會公開這樁醜聞。
孟煙鸝的出軌物件極其不堪，佟振保受到了雙倍的羞辱，而拆穿孟煙鸝，佟振保就需要直面這種恥辱。
所以他假裝不知情，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只要他不發作、假裝不知情，生活至少在表面上還能和從前一樣。
真是諷刺呵，佟振保否決玫瑰和王嬌蕊作為妻子人選，無非要找身家清白、道德的女人，結果他以為最聖潔、最規矩的妻子卻背叛了他。
心裡的羞辱和憤怒是壓不住的，他沒有拆穿孟煙鸝，但他用其他方式來懲罰孟煙鸝。
振保現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開地玩女人，不像從前，還有許多顧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來。
他帶著個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裡來拿錢。還故意在家門口玩鬧，他是故意要讓孟煙鸝看。
之後越來越過分：
振保不拿錢回來養家，女兒上學沒有學費，每天的小菜錢都成問題
下去廠裡的事情也要弄丟了……瘋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來，一回來就打人砸東西。
他一直在為所謂“正確的生活”努力，掙扎維持著這樣一種不快樂的生活，可是最後所謂的“正確”卻背叛了他，他的內心是割裂的痛苦的：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兒，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
荒唐了一段時間之後：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終究，他捨不得自己這麼努力才擁有的一切，只能選擇這樣繼續正確下去。
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隻桃花。
這句話才是作者真正想要表達的吧？
03
從《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佟振保很容易就聯想到《致青春》裡的陳孝正。
《紅玫瑰與白玫瑰》裡佟振保放棄王嬌蕊，《致青春》裡陳孝正放棄鄭微，都是為了自己的前途。
《致青春》裡的陳孝正也是出生貧寒的學霸，父親早亡，母親對他要求嚴苛，有極高的期許。讀大學，食堂吃飯菜都不敢多打，靠同學介紹的活兒勤工儉學。
學建築的他，曾經對大學女友鄭微說過一句話：
我的人生是一棟只能建造一次的樓房，我必須讓它精確無比，不能有一釐米的差池——所以我太緊張，害怕行差步錯。
院長女兒曾毓對他愛而不得，在校園招聘會上給了他兩個選擇：
全校公派去美國留學的名額只有兩個，你別忘了，你那個名額是我讓給你的，是我跟我爸求情你才得到的，你看見這人山人海的學生了嗎？他們跟你我是一樣的人，大學幾年，都是學建築出身的，這個社會很殘酷的，沒有關係和背景，一樣得在工地上熬。
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出國深造，放棄鄭微；二、你們花好月圓，名額作廢。
是選擇公派留學還是工地苦熬，利益得失是如此的明顯，陳孝正選擇了抓住公派留學的機會，拋棄女友。
面對女友的質問，他說：
我說過，我的人生是一棟只能建造一次的大樓，所以我錯不起！
電影借鄭微室友之口，說了一句評價：“
越是這種寒門出身的男人，就越世故薄情
”。
看過佟振保，看過陳孝正，看過他們輸不起的人生，越理解越不知道如何評價。
無端地，我想起了尼采的一句話：
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