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馬黎 通訊員 郭楠
1。
106女士
那年,106女士走了。
長方形豎穴土坑墓,頭朝南略偏西,方向200°。我們見到她時,時間已過去5300年。未見明顯的棺槨朽痕,人骨無存,面向、年齡不詳。
北村M106,也就是106女士的大墓
那時,良渚的有錢女人流行“雙黃”——兩隻玉璜,玉璜+玉圓牌+一串管串項鍊,有點像西周的復古組配,文藝青年最愛,但,這是高等級女性的標配。她的同齡人,瑤山墓地14女士(M14)只有一個璜,級別就不夠。5女士(M5)連璜都沒有,串串也沒有,更慘。
106女士的器物出土現場
106女士的寶貝,冠狀器、玉璜、玉圓牌、管串等
106女士的玉冠狀器
她的頭上插著小小的y字形透雕冠狀器,左手戴著一隻6個龍首的玉鐲,手裡捏著一根玉錐形器。
很颯很威武。
根據玉璜等性別指示特徵明顯的玉器和陶器,考古學家推測墓主為女性。
張念哲 繪
隨葬器物均出土於靠近棺底的位置。以單件計71件,其中玉器以單件計65件,冠狀器、玉璜、龍首鐲、玉鐲、玉蟬、玉圓牌、錐形器、遂孔珠等,均為最高階的透閃石。陶器6件(豆、鼎、罐、盆、過濾器)。這是一個新發現,是目前北村遺址發現的等級最高的墓葬,屬良渚文化貴族大墓。
一個人擁有71件物品,伴她去往另一個世界。
看到這隻玉蟬的時候,大家有點點小激動。
反山14號墓曾出土過一隻玉蟬,不過,那是一隻幼蟲的形態。那這一隻呢?蟬?蠶?蛾?各種推斷都有。
那天,它被送到浙江動物考古專家宋姝的實驗室。從玉雕上很多細部特徵來看,肯定是蟬。宋姝確定。
玉雕是經過人為藝術加工的,雖然不是寫實的表達,但是還會保留或者突出物種的某些特徵。這隻玉雕突出的是動物的眼睛、腹部、翅膀紋路和尾部,她從這四方面進行分析。
這是蟬
而我們再看一下蠶蛾照片,觸角非常具有代表性,如果作為玉雕應該也會體現這一點,顯然,這隻玉雕不是蠶蛾。
這是蠶蛾,請仔細看觸角,和蟬是完全不同的
這是良渚遺址第一次發現蟬的成蟲形態。
比大拇指大一丟丟的玉蟬,放在一隻透明小盒子裡,下面墊著一張手寫的文物標籤,不是標準的“玉蟬”,而是兩個名字——良渚第一蟬、中華第一神蟬。王明達取的名,方向明寫的字。
我在實驗室看到了這隻第一蟬
王明達取的名字,方向明寫的字
此前,紅山文化也出土過蟲形玉件,“應為作繭初期之蠶蛹”(牟永抗語),也就是蠶寶寶。因此,北村的中華第一蟬,不僅是第一次,也是目前所見最早的玉蟬。
玉蟬的涵義,很多人會想到生死。
在新石器時代,石家河文化出土的玉器中,玉蟬佔的比例非常高,形態也很豐富,而且已經是“神蟬”,觸角都做成了介字形。在湖北省天門市石家河肖家屋脊遺址出土的石家河文化的六號甕棺裡,出土了11件玉蟬,不是像五銖錢那樣撒下去的,它作為頭上的縫綴件,可以一串串起來。
蟬紋更是商周青銅器的主要紋飾之一。上海博物館展出過一件西周晚期青銅器“芮伯啟壺”,身上爬滿了一串串一顆顆寫實的立體蟬,方向還不一樣。
芮伯啟壺 方向明 攝
而良渚文化玉器中,有一部分是縫綴件,比如玉蟬、玉鳥、玉龜等,背面都有隧孔,可以縫在衣服上當胸針。106號女士擁有的這隻玉蟬,差不多放在她的胸部位置,看反面,也有一對隧孔,因此也是縫綴件。
蟬的背面,有隧孔
這些縫綴件,當然不止裝飾這麼簡單,意味各不同,玉鳥和信仰體系的關係,不用說了。那蟬呢?很多人知道,在漢代,人死了後,含著玉蟬,意味就很明確,復活與重生。那良渚的蟬呢?
瑤山墓地還出土過一些橢圓形的縫綴玉件,形狀很像蟬。做玉粒很麻煩,做成指甲蓋大小的橢圓形,也很麻煩,費時費工費眼力。它象徵什麼?方向明也經常想這個問題。
反山14號墓的玉蟬,方向明在畫線繪的時候,把它的眼睛展開,發現和龍首紋眼睛非常接近,也就是後來神徽中神獸的眼睛。
反山M14的蟬
方向明畫的反山玉蟬線繪
北村的玉蟬上,也刻了很像神像介字形冠的羽毛,“那性質就完全不同了。至少對於神像起源的解讀,又多了一重線索。良渚剛剛拉開序幕,良渚人就把蟬納入到了良渚信仰體系中,成為重要內容之一。”
2。
北村南
一則良渚新聞。
2019年4月至12月,因配合瓶窯鎮小城市改造鳳都路延伸專案建設,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良渚遺址保護區以南進行了大面積的調查和勘探,在距離良渚古城南城牆以南2公里處,發現了北村遺址,為良渚早期偏早的一處聚落,北村南地點高等級墓葬出土的玉器表明,其年代可能大致相當於瑤山階段,距今5300年-5100年,在良渚文化1000年的生命史裡,屬於早期階段。
2020年上半年,考古隊員先發掘北部。為了便於記憶和講故事,我們就叫它北村北,主要發掘了兩個地方——丁家山和北王廟,發現了91座墓葬,良渚早期偏晚到晚期。
我們看看,數量好多,但考古隊員有點小喪。王寧遠說,我們實際上是比較糾結的,等級都很低,差到什麼程度?連陶器組合都不全,一般的平民都算不上。
2020年下半年至2021年初,開始發掘北村南,分為西部和東部。
北村南的西部,今年2月已經移交給建設方,開始建設拆遷村民的安置房。
2021年上半年至今,開始發掘北村南的東部。
106女人等這一刻,等得有點久。
如果你們先來北村南,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如果晚一點來,我們是不是就被推土機推平了,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我的存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她準備寫一首歌,叫《北村南》。眼前這片黃土,就是她的家。
北村南和北村北已經清理良渚時期的房址20多座。北村南的臺地上,遍佈良渚早期房址。西部發現的4號房址,密密麻麻整齊的柱洞,很有規律,106女士的大家族都住在這裡,他們的房子,就是良渚早期的幹欄式建築。
4號房址柱洞幹欄式建築
生於此,葬於此。
目前,北村遺址共清理良渚時期墓葬122座,北村北91座,北村南31座——北村南再細分,西部9座,東部22座。在一張分佈圖上可以直觀看到,北村南的東部墓葬明顯比西部密集,但比多少是沒用的,質量取勝。
東部目前共清理良渚時期墓葬22座,編號:M101-M122,根據出土器物判斷,男性4座,女性5座,另外13座性別不詳。
106女士,就在其中。
很奇怪,她和M101、M104、M107,集中分佈在靠近山體的北部臺地上。106女士和未成年的107男孩並列排在一起。
這四座墓出土的玉器都是高階的透閃石玉,在良渚玉器材質中排名第一。
還有一點很奇怪。
我站在106女士家門口的臺地上,明顯感覺地勢一邊高,一邊低——北邊高,南邊底。臺地邊坡上,分佈著一排差不多正方形的柱坑,幾乎排成一條直線,等於一條條華麗麗的的分割線,把臺地分成了北部和南部。
很明顯的分界線
“鬧,柵欄就在這裡。”王寧遠指了指這條分割線。
分割啥?
再看一條線索,墓的朝向。
北部臺地上目前已經發掘清理且墓嚮明確的8座墓葬中,7座朝南,1座朝北(M105),106女士在內的等級最高的四座墓葬(M101、M104、M106、M107),全部朝南。
而南部地勢較低區域的20座墓葬中,大部分朝北——16座朝北,只有4座朝南。
答案很明確,分割等級。
106這位女村長攜幾位貴族住在別墅區,不想和平民區混在一起,這一排柱坑,疑似為用作隔斷的建築遺蹟,可能是柵欄,等於邊界,將臺地的高等級墓葬與南部相對較低處的低等級墓葬隔隔開。在彼岸世界,你們也不能越界。106女士很傲慢。
俯瞰更明顯
一句話總結,北村南的男性等級整體比女性不止低一點點。南部聚落地勢較高處為獨立的高等級貴族墓地及居住區,與位於其南部地勢較低處的墓葬和居住區以圍溝和柵欄隔開,同一個聚落裡,顯示出明顯的等級分化現象。
柵欄兩邊,是同一群人嗎?
“相當於兩個家族,但都是有血緣關係的同一個族群。”趙曄說。
“墓地的空間排列有邏輯關係,隨葬品的年代也差不多,有這麼一個邊界線,分組分群的現象一定是有的。”
3。
消失的龍首
一句爆款標題:一位杭州女子意外得到了一件龍首玉鐲。
106女士看到新聞不太高興。什麼意外,這是應得,是身份,是地位,六龍首玉鐲,全球限量一隻好嗎?
一隻玉鐲上,六隻龍首,這是目前良渚遺址第一次發掘出土六龍首玉鐲,比瑤山M1女士的那四龍首琢還要多兩隻頭。
106女士的六龍首鐲
我在良渚博物院見到了她,哦不,是她的限量款,放在拍照不會反光的獨立櫃裡。
玉龍當然不是良渚專利。它最早出現在東北西遼河流域的紅山文化。到了崧澤文化晚期至良渚文化早期,紅山文化的這種流行趨勢傳到了太湖流域,開始影響我們,各種文化傳統的對撞、轉型,人們有所捨棄,有所創新,玉龍完成了一系列影象的轉換。
106女士的龍首鐲邊上,放了4條龍——後頭山、梅園裡、官井頭(兩件),都來自餘杭,可以說,都是我們杭州本地玉龍。
1992-1993年,良渚遺址群梅園裡遺址首次出土環狀的單體玉龍。1995 年,桐鄉普安橋遺址除了出土環狀小玉龍,還首次出土了有豁口的玉龍。迄今為止,加上良渚遺址群官井頭、餘杭後頭山、海寧皇墳頭、海鹽仙壇廟、崑山趙陵山等遺址都有出土的龍首紋和龍首圖案玉器,目前加起來有十幾條龍,分佈地域廣,上海、江蘇都有零散出過,但主要集中在良渚遺址群及臨近區域,年代在崧澤文化晚期到良渚文化早期。毫無疑問,良渚遺址群是玉龍的主要出土地點。
多不是最重要的,變化,如何變化,才是走進早期良渚人內心世界的通道。
最開始,自然是單體的小玉龍,先模仿嘛。請注意,玉龍的形態與遠在上千公里之外的紅山文化玉雕龍幾乎接近,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李新偉研究員曾經提出,這一時期存在著遠端區域高層領導之間的“上層交流網”。
其他款式開始出現了——蜷曲玉龍的首部,就叫龍首紋。龍首紋一般以一個正面和兩個側面表現龍首的形象,往往雕琢於圓牌(小玉璧)、璜等的緣面,這就是龍首紋玉器。
瑤山M1女士的四龍首鐲
設計師想了想,再搞點花樣,龍首紋反覆出現會不會很有意思呢——二方連續(二方連續是由一個單位紋樣,向上下或左右兩個方向反覆連續而形成的紋樣)的處理,這就變化到了龍首圖案,往往雕琢於管珠等外壁。
什麼是二方連續,看方向明的線繪,這是被盜的瑤山12號墓的刻紋玉管
瑤山、反山屬於良渚文化早期,也是龍首紋玉器還在盛行的時期,此前,以瑤山龍首紋玉器最為矚目。如今,北村106女士的鐲子橫空出世,佔據第一位。
這是一個動態變化的過程,轉換速度很快,也就是說,正是在良渚拉開大幕的時候,良渚的先行者就完成了影象從具象的玉龍演變為圖案化的龍首紋。
那麼,這只是單純圍繞一條龍的影象轉變嗎?
早先有研究者認為,龍首紋是良渚先民供奉神像以外的另一種神靈,和神人獸面紋是共同存在的。然而,106女士有話要說,不是的哦。
不好意思,畫遍良渚玉器的方向明先搶答了,排比句先來一組——
比如,瑤山M4編號為34的璜,獸面紋架構了龍首紋和獸面紋之間的橋樑,有龍首紋鼻樑部位的菱形刻符,有實際上是龍首紋耳朵演變而來的尖角眼,有龍首紋的圓弧線外廓,有龍首紋眼睛斜下部位的“淚線”刻劃等重要組成元素。尖角眼獸面紋在反山、瑤山刻紋玉器中數量還不少,不過尖角眼馬上被月牙形“眼瞼”(耳朵)所替代了。
“如果說玉龍的基本構成植入到了獸面紋中,那麼主宰良渚玉器的獸面紋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稱之為‘龍’;如果說圓和弧邊三角組合紋樣直接移植到了獸面的大眼睛,那麼圓和弧邊三角組合紋樣的寓意就是‘龍’的靈魂。”
神像的前身就是龍首。
不僅是前身,它也是神像的主要內涵之一。同為信仰體系,龍首紋和蟬有致命區別。蟬到了晚期,可能還會繼續存在,而龍首紋玉器,在良渚文化早中期之後,消失了。
換句話說,良渚的先行者在選中這片土地之時,已經完成了神像的新創作——龍首紋融入到神像中,當標誌良渚人信仰體系的“國徽”神像最終確立之時,玉龍、龍首紋也被徹底拋棄,沒有必要存在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4。
三個女人
有人說,良渚人在建古城和水壩前,是一片洪荒之地。這是我們的思維定式。
從北村遺址,以及剛才我們講的龍首紋的變化,很明顯可以看出,良渚人從一開始就有鮮明的等級分化,社會複雜性從一開始就確立了。我們經常用出道即巔峰來描述良渚玉器的高階,這句也可以用來形容早期良渚的社會面貌。
三個女人聽完以上分析,覺得我實在太囉嗦了,決定現身說法。
北村M106、官井頭M64、瑤山M1,這是她們的名字。都是良渚早期的同齡人,埋葬規格也幾乎一樣,等級差不多,標配差不多,女人中的女人。
她們有什麼關係?
女人何必為難女人。
三個女人的墓葬出土的玉器,放在良渚博物院的展覽裡,整墓展示,大家可以在現場自行對比,誰更有錢,誰更高貴,至於宮鬥細節,此處略去1000字。反正她們住在不同的地方,要鬥也有點難。
玉架山64號墓
官井頭64女士的東西放在北村106女人的旁邊,該有的都有,幾乎一樣,她是良渚早期貴族墓的典型代表。但再仔細一比,管子也大,璜也大,圓牌也大,鐲子也大,相當壕。隨葬器物雖然只有55件,是這三個墓裡最少的,但用料足,一件東西用的玉料可能被抵人家兩件,好比直接掛一串金鍊子的大姐大。
大不大
壕不壕
相比起來,精細化的刻紋玉器幾乎沒有,只有一隻雙龍首的冠狀器,這種造型,整個良渚文化裡只此一件。
雙龍首冠狀飾
雙龍首冠狀飾
這個女人,土豪,但品味中規中矩。
再看瑤山。
瑤山M11女士已經在其他房間生氣半天了。她當然是早早公認的女王,但這次沒出現在這個特展裡,因為她被移交給了浙江省博物館,大家可以去浙江省博物館武林館區的常設展廳裡見她。
而M1女士,就是出了4只龍首紋玉鐲的那位,但除此之外,其他東西都一般,稍微窮一點。
3。玉冠狀器 4。玉管串 5。玉璜 7- 9。玉珠 13-1~13-6。玉圓牌串飾 15。玉錐形器 24。陶豆 25。陶缸 26。泥質灰陶器 27。陶鼎 30。龍首紋玉鐲
鬥完了,北村106女士勝出,瑤山1號女士墊底。
5。
來自玉架山的coser
此時,遠在臨平的一個女人叫了起來。
她是玉架山200女士。介紹一下,玉架山M200是玉架山遺址迄今最高等級的墓葬,是繼瑤山之後浙北地區良渚文化早期已知最高等級的女性顯貴大墓。說明在良渚文化早期階段,臨平遺址群就已經形成了作為良渚古城周邊區域中心的格局。她一個人有114件(組)的東西,很多。玉器很厲害,有刻紋冠狀器、玉環、玉璜、玉琮、玉鐲、玉錐形器、玉圓牌以及多件珠管串飾等,另外還有一對一端穿孔的箸形器(筷子)以及一件曲度較大的匕形器。
玉架山200號女人
但她比前三位都年輕一點,也就是年代比他們稍微晚一丟丟,不過,這次也來了。
比如,她有一件大孔玉璧。出玉璧,是一個典型標誌——瑤山沒有出一件玉璧,說明她的年代略晚一點,早期偏晚。
插播一句,瑤山為什麼沒有玉璧。有人講,不出玉璧,是不是說明祭祀身份不一樣?方向明說,不出玉璧,和年代有關,這是唯一答案。好比凌家灘不出玉璧。但是,它有玉璧的“初代”——小璧環,也叫圓牌,成組出現。還有玉瑗,比較寬厚。非常符合早期的特徵,等於玉璧的前身。
這個女人還有玉琮。
有琮沒琮,差別很大。瑤山的女性墓裡是沒有玉琮,反山王陵裡,只有23號墓女人有3件玉琮,良渚女性有玉琮,很罕見。這也是早期偏晚的一種體現,也是厲害的體現。
為啥沒有放在三個女人這一趴,而是單獨列出呢?
我想,大概因為她喜歡cosplay。
她的東西雖然蠻厲害的,但刻紋玉器就有些山寨了。
要說良渚神人獸面紋的教科書標準,當然在良渚遺址群裡,數量最多,紋樣組成的要素和填刻的底紋,幾乎達到了程式化,差不多一個模子刻出來,是正規化。所謂標準像,就是形似又神似。在良渚遺址群內部,除了反山、瑤山之外,匯觀山、鳳山出土玉器上所見的獸面紋也完全相同,說明在良渚遺址群內已經達到了高度的一致。
玉架山200女人有一隻作為臂串的鐲式圓琮,很漂亮,也很高階,上面雕琢的神像影象構成和元素完全也與瑤山所出相同,但是再仔細看,眼角怎麼刻到眼睛外面去了?差評。
看眼角,差評!圖片來自方向明PPT
這個工匠沒有遵照獸面大眼的基本刻劃程式,原本位於獸面大眼斜上側的尖喙刻劃,居然跑出了大眼的範圍,移到了影象的上角。
方向明說,在良渚核心區和周邊區域,以及核心區域的不同層級之間,刻紋系統也有精微之處的不同,說明在良渚高等級中的一撥人,掌握著教科書般的核心技術,還有人在學習模仿過程中,沒學好,要麼走偏了,要麼領會上有點偏差。
6。
女性最後的尊嚴
說了那麼多女人的事情,你是不是已經感受到,以前我們經常提良渚古城、水壩,還有古城裡的最高統治者良渚國王——反山12號墓大王,還有各種男人的權杖啊、玉鉞啊,有多厲害,實際上,在早期良渚,是女人的天下,男人的等級都比她們低。
考古學上根據隨葬品的組合來判斷男女性別,再加上崧澤階段已經有了鋪墊。
崧澤晚期到良渚早期,考古學家已經發現了多處墓地存在男女分排的現象。陳明輝說,不僅在高等級的瑤山,作為平民,很窮的廟前遺址也出現了男一排女一排的現象,雖然還不是很嚴格,但已經有苗頭,而崧澤晚期時期也有不少墓地有這個現象。良渚社會的複雜化,在一開始就已經形成,等級鮮明。
瑤山女王大墓,1987年發掘現場
女王的器物
這背後就很有意義和想象空間。他們的婚姻關係,方向明“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能說北邊某某就是南邊某某的老公或者老婆,鴛鴦配配到最後,也沒有結果。”牟永抗先生也分析過:瑤山墓地的琮全部出自男性墓。在反山,出璜和圓牌的墓僅M23出琮1件。由於北列墓明顯少於南列,不同性別的墓主人不一定是配偶關係。
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這一排中只有一位等級比較高的女性,對面那排中也只有一位等級最高的男性,廟前如此,瑤山也同樣——男性那一排最顯赫的一定是被盜的12號墓主人,北邊就是瑤山11號女王。籠統一點講,那時的婚姻制度我們不清楚,但應當是一個血緣宗族社會。一個男主人,一個女主人。
男女分排,為什麼分別只有一個特別顯赫呢?
不知道。給大家一點想象的空間。
“村長和村長老婆最厲害,一幫兄弟姐妹,檔次就要差一點,出現了差異化,目前的推測只能做到這裡。”
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良渚早中期以後,標識女性身份等級地位重要身份,璜+成組圓牌,突然消失了。方向明說過一句話,這是女性最後的尊嚴。
為什麼?
他認為,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原來它是女性的重要標識物,後來沒有了。小圓牌,在長江下游地區就發展成玉璧了。取而代之的是,普遍崇尚石鉞,女人也隨葬石鉞,而且是普遍現象。當然跟社會的崇尚有關係,尚武也有一定關係。而且,在多個墓葬裡,鉞和璜共同出現——早期很少共出。從種種現象判斷,此時,社會的崇尚發生了大的變化,良渚早中期真是一個轉折點。
那麼,女性地位是不是就此下降了?還是說,她們都變成花木蘭了呢?我們只能擺出以上這些事實,答案留給你。考古的意義,正在於無限未知的有趣。
女王的璜+圓牌組佩
7。
早期良渚
說到這裡,不知你是否get到考古人的苦心。為什麼他們要研究良渚早期社會發展的面貌,為什麼要把良渚早期不同等級的墓葬,不同女人的墓葬,放在一起給你看。
良渚文明的形成和發展,不是靜止的,在距今5300年前後,在良渚文化揭開序幕之時,它的第一階段,沒有水壩,沒有莫角山,沒有古城,但人們生活的半徑卻非常大。
吳家埠、瑤山、廟前、石馬兜、官井頭等遺址,已經成圍聚狀,位於良渚遺址群的四周,再加上北村遺址出土了隨葬透雕冠狀器、龍首紋鐲、玉蟬的高等級墓葬,說明良渚文化從一開始,不同等級的叢集已經集中到良渚遺址群的四周,他們以瑤山為最高等級,以東部臨平遺址群為界,是良渚古城的開拓者和建立者。良渚文化早期瑤山M9裝配小琮的玉鉞杖、官井頭刻紋琮、玉架山M200玉匕和玉箸食具、北村雕琢大眼和神羽紋的玉蟬等,說明後來良渚古城和水利系統的建設,是有計劃、有組織的複雜社會組織和政權的行為。因此,揭示早期良渚的考古工作,意義非凡,這也是“考古中國——長江下游區域文明的演進和模式”課題的重要內容。
而到了第二階段,才有了我們所說的“世界第一壩”、莫角山土臺以及反山王陵。很意思的是,良渚是一個很特殊的聚落社會,每一個遺址都只存續了很小一段時間,而不是延續使用的。所以當有了中期這些遺址的時候,一共只有11個墓地的瑤山已經不用了,官井頭也不用了,北村也不用了,這些早期的聚集點都不用了。到了第三階段,距今4800年-4600年,才有了今天所說的良渚古城的城牆。
上週,北京大學考古與文博學院副教授秦嶺在題為《良渚發生了什麼》的講座裡說,如果放在一張地圖上,你就可以直觀地看到,良渚先行者來到此地,在適合的範圍當中尋找了很多的地點,各自都有自己的高等級表達,有很多的高等級墓地。當然,目前已知瑤山仍然是最高等級的,然後,先行者們慢慢有了規劃,最終越來越走向一個向心的自己,要確立自己的一個邊界,一個政治中心,這就是我們理解的良渚古城遺址。
我們談良渚,談五千年,談良渚存在的這一千年過程中的變化,勢必要了解開始和結束。但方向明說,“前良渚時代”的探究還遠遠不夠,還需要往前追溯,視野才會更開闊,追到太湖的北頭,追到寧鎮,在大的時空背景下,跳出良渚看良渚。
他認為,還可以進一步思考良渚的文明模式問題。
“良渚文明模式,就是中國文明模式的代表,不是之一。良渚文明,一些考古學家認為是重巫重神權,包含複雜工程技術和高效社會組織能力的都城和水利建設、被認為是享樂型的濃厚宗教社會。不對的。從河姆渡耜耕到崧澤文化犁耕的出現,高度發達的農業技術和農業生產,極大地催生和促進了這一區域的社會複雜化和文明化程序,這是決定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