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江坪河】拾夢江坪河

【遇見江坪河】拾夢江坪河

文/陳亮

世間緣份之奇,在於偶有不期而遇的驚喜。之前數年,未曾有涉足鶴峰的經歷,於這片原始古樸的生態之地,雖已暗生傾慕之心,卻未有機緣一親芳澤。庚子年第一次沿漊水下行,經過南渡江,見江坪河庫區蓄水已讓此地山灣漸成平湖。驚詫於這群峰萬壑間的雄奇秀麗之景,自要停車駐足觀看。遠山含黛,湖水澄靜,點綴於青綠山間的這一潭碧玉,輕波微漾,汪汪如山之眉眼。行跡匆匆的美景偷嘗,不免生出更多期許,試想要是能泛舟河間,盡賞湖光山色,又該是一種怎樣的幸運。

存著這樣的心願很久,終得以在一個不期而至的黃昏實現。那日夕陽漸沉,回光普照峰巒,群山一片蒼茫肅靜。自山灣處坐上小船,心頭猶自竊喜,長橋那面江坪河段的陌生山間,逾六十餘華里水程,其間深藏著的多少秘境美景,如今當真要一一親攬了嗎?

一直覺得,這世間,有些風景是造物者的神來之筆。如果從燕子鄉經五里再到走馬鎮的這一段鄉間公路,帶出的是寧靜村寨、僻遠山鄉的山居詩意的話,那麼,自南渡江泛舟江坪河,便似突然撞開了通往另一片天地的奇幻之門。兩山壁立,恰似山門一道,轉過一個彎,山勢漸開,兩水交匯,立成一片開闊平湖。峰迴路轉遠山蒼茫,夕陽回照滿河碎金。高遠山巔淡煙流蕩,小舟輕漾碧波粼粼。悠悠然如夢縹緲,竟似闖入一副水墨長卷的山水圖畫之中。

於此曼妙景緻裡泛舟。眼目盡處,深川巨谷虯枝掛崖,林木蔥蘢亭亭如蓋,夕陽明滅遍灑山野,展現著不同的華美與蒼涼。農家小屋隱於竹叢背後,暮歸農人荷鋤執鏟,水滴般緩慢移動。倦鳥迴翔,自幽谷間發出咕咕吟唱,這是他們的家,古老寧靜而又溫暖。遙想億萬年春秋雲雨,方造就這山水亙古如斯的清幽寂靜。而今這高峽平湖之景,亦能溯源江坪河水電站長達數十年之久的工程營建之路。自然山水與人文留跡終得以於此完美融合,成就這片壯闊雄奇秀美之景。心念一動,觀山看水的心境裡又增幾分訪古幽情。

鶴峰一帶古為容美土司地,明清動盪之際,偏居一域的土司王朝統治者在降清與反清間搖擺不定,幾多征戰殺伐,陰謀陽謀在此上演。漊水悠悠曾見證了多少刀光劍影。到如今,那些過往盡化於歷史塵煙之中,蹤跡難尋。因多少知曉一些史實,再觀這山水,腦子裡竟隱隱浮出一些邈遠的遐思。想這世事紛紜,時空漫漫,無非滄海桑田,心內自生出幾分慨嘆。

自小看山,之於峰巒常存親近之感,於此山水相依的美景之地,心頭不自覺湧起容美土司故主田甘霖的詩句:何處生春早,春生畫舫中,沿溪迎練白,捲袖採蓮紅。詩中所述似乎應是屏山一帶風景,但屏山與江坪河之水同源,峽谷神韻也有同工之妙,借用於此倒也頗為恰當。田舜年亦有詞曰:“對景揮毫,物騷命體,不愧一門百笏。風月狂挑吟擔,江山養就豪骨”。此中欣喜與豪情,隔著數百年的時空,依舊清晰可感。只是如今這平湖美景,土司時期的田氏詩人群無福消受,我輩卻能盪舟其間,平增幾分詩情,便也生出欣逢斯世的自得快意之感來。

漊水河穿山劈峽,東歸澧水,一路多有詩意名稱。還有幾條支流,也有好聽的名字。有一條叫竹枝河,只不知源頭處是否有萬叢竹枝。隔子河發源五龍山,於五碼頭處與江坪河交匯,上段有魚泉洞、流水洞等名,還有一處名七眼泉,據傳為七仙女下凡沐浴之地。隔子之名也因王母娘娘欲攔阻與凡世俗子相交而劃河分界而得。還有隔澗相望的夫妻山,大約也是後人因此附會而來。

想來這世間諸多奇異景觀,總會有人弄出一些故事,增一些悽美傳說。只是這樣的故事,編撰的痕跡太過明顯,反不如直接看山看水來得暢快。矯揉造作的雕飾反有膠柱鼓瑟般的刻意,於風景和賞玩者本身倒是一種負累了。於是又想起南朝陶弘景的詩來: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這藥材遍地、珍禽遍野,恍若遠古伊甸的山水秘境,可堪持贈君的東西本是隨手可揀,只是往來之眾生,大家各抱心思,所戀不同,所求亦不同。愛聽故事者,便贈之以傳說;愛賞玩清幽山水者,便饋之以自在。古語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大約也就是此般境界吧。只是這黃昏空寂的山裡,究竟還有幾人似我這般,欲於此覓這一份清幽守那一份寧靜。是那水邊獨釣的漁者嗎?或是那循跡而來的過客?他們有他們的自在,我亦有我的快樂,所獲為何,又豈需細論。念及此,倒似有莊子惠子濠梁之上的對白那般詭辯了,多說何益。

隔子河岔道之峽谷果然深幽。一路行來,有幾處似已至水窮處,偏幾彎幾折,眼前又現出一段新路來。小船轉進去,崖壁就在舟邊,青苔石乳觸手可及。瀑布密集而細小,順山勢而下,分成數疊,飛珠濺沫,卻自收斂著野性,彷彿倚在枯瘦黝黑胸膛上的串串佛珠,細數著塵世光陰。

“人言此是桃源地,不信桃源如許奇”。這一番與幽靜景緻的肌膚之親導引的又是另一番心境。不禁想起問津漁郎紀遊容美的顧彩來。這位清代戲曲名家曾有四個月容美作客經歷,入山緣由多半是衝著此地仍在上演老友孔尚任所作,被清廷列為禁戲的《桃花扇》。古之容美,山路崎嶇,極難行走,顧彩入山之路經麻寮所(今走馬鎮)至五里坪(今五里鄉),在南府(今五里鄉南村)遇上前來迎接的田舜年,於此逗留十餘日。留下“天開一嶂,山環水繞,如十二翠屏,桑麻雞犬,別成世界。”之句。期望中的桃源勝境自然未讓其失望,想來他這一趟行程定是自在而自足,快意且圓滿。他自南渡江前往中府途中,江上尚無平橋,只有一座竹木編成的甩甩橋可供通行,恰又遇山水猛漲,實是驚險萬狀。但文人的天性,便是能在各種困境迷途裡找到足以自我麻醉,且順便陶醉別人的東西。就是在這樣的艱難行進裡,他仍寫了多首紀遊詩傳之後世。這文人略顯酸迂的樂趣,當真不是世間凡夫俗子所能體悟得的。

這樣遐想著一些舊事,不覺已是遲暮時分。夕陽沒入山嶺,遠峰剪影橫亙。湖面有風漸起,山間水聲越發清越。又默唸起孟浩然的詩句: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樵人歸欲盡,煙鳥棲初定。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徑。拾夢江坪河,琴聲是沒有的,但山水勝境卻可以飽嘗,只不知下次重訪又將在何年何月,湧動自足之念的時候又不免心生悵然。也罷,且將這拾夢之旅收入心間,一如星月沉入湖面,一如長夜化進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