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失的粉筆門:評舟·沃頓《我不屬於他們》

只要你真誠愛書,它們也會以同等的愛回報。它們並非幻象,而是真正的樹木。紙張是由樹木製成,也是它們真心想成為的東西。它們立刻幻化變形,變成巨龍和異形烏龜,變成身穿太空裝的人類,變成身著盔甲,手提刀劍的少男少女。它們擋在我們之間,保護我,衝破薄暮。

——舟·沃頓《我不屬於他們》

《我不屬於他們》

原書作者 | 舟·沃頓

型別:元科幻 / 奇幻

本作獲2012年雨果獎&星雲獎最佳長篇小說獎

為了阻止母親施展邪惡魔法,莫薇娜失去了最親近的雙胞胎妹妹,她的腿也重傷致殘。為逃離母親的掌控,15歲的莫薇娜被迫離開她深愛的威爾士,離開妖精出沒的廢墟荒地,到英格蘭投靠她未曾謀面的父親,但又隨即被他送往寄宿學校。

莫薇娜因傷不能參加學校的體育活動,同時又因為成績拔尖受到同學的孤立,備覺孤單的她只能在她最愛的科幻、奇幻小說中尋求慰藉。莫薇娜試圖以魔法尋找同類,不料卻因此被她的母親發現了她的魔法痕跡。這一次,她將無處可逃……

Part。1

在簡短的序章過後,莫薇娜逃離了女巫母親的掌控,逃到素未謀面的生父身邊,真正開始了屬於自己的生活。我們期待著小說繼續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展開——等一下,讀到這裡,我們應該期待什麼?是一封從霍格沃茨來的錄取通知書?還是她不斷精研魔法,結識摯友,並最終向母親復仇?

這些令人熱血沸騰的故事一概都沒有。我可以在此劇透:莫薇娜與母親的決戰只佔了甚至一章都不到的篇幅。所以針對這本書的抱怨——比如過於枯燥、沒有情節可言,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越是向下看去,小說的節奏反而愈加緩慢乃至停頓了:收留莫薇娜的父親不過是個凡人,最多隻是和她一樣喜愛幻想小說;錄取莫薇娜的也並不是霍格沃茨,只是一所普通到令人乏味的學校,充斥著考試、體育課和學生之間的小心機。

對於莫薇娜而言,這所學校最可愛的地方,就是不斷向她伸出援手的圖書管理員。只有圖書館才是最值得關注的。與圖書館裡的托爾金、羅傑·澤拉茲尼和厄休拉·勒古恩相比,甚至連向母親復仇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這不是很奇怪嗎?一個愛讀幻想小說的魔法師?很難想像一個非洲人會喜歡美國人寫的非洲故事。擁有魔法的女孩,怎麼會認定故事中的世界比自己的現實更有趣呢?按理來說,一個貨真價實的魔法師應該同樣瞧不起奇幻小說,因為它們無外乎是凡人自以為是的想象。

這個疑問涉及到一個最本質的問題:當作者在寫一個故事時,他想寫作的究竟是什麼。

Part。2

《我不屬於他們》的腰封上寫著:“一封寫給科幻、奇幻迷們的情書”。這句宣傳語反倒是更精確地定義了這部作品的文體: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更像是一部充滿了密語的情書。

情書中往往充斥著只有情侶才會為之會心一笑的秘密——當你翻開這本書,赫然發現莫薇娜在認真地討論著《安珀志》和《沙丘》時,你就會更切實地體會到這種感受。

永不消失的粉筆門:評舟·沃頓《我不屬於他們》

這部小說從一開始就旗幟鮮明地選定了自己的讀者。《哈利·波特》或者《海底兩萬裡》可以成為你的奇幻/科幻入門,但《我不屬於他們》則不行。它是一部關於成長的幻想小說,更是一部關於幻想小說的幻想小說。如果你對書中提及的作家和作品一無所知,閱讀時便毫無樂趣可言。

有意或無意地,小說中莫薇娜的處境正對應了現實中幻想小說愛好者的尷尬處境。眾所周知,僅以中國科幻為例,自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的科幻小說早有被等同於“科學文藝”的傳統。據說第一次提出“科學文藝”概念的是高爾基,而新中國則從蘇聯照樣搬來。“科學文藝”無論是從目的論還是方法論上來說都更接近兒童文學,但這就造成了一個尷尬的局面:科幻天生就被打上了“幼稚”的標籤。時至今日,當下的中國科幻創作,無論是否面向少年兒童,都帶有與這種分類對抗鬥爭的屬性。

即使拋除科學元素不談,奇幻小說也面臨同樣的困惑。在托爾金的奇幻創作理論中,“fairy story”本來就不是專為兒童創作的文類,因為“兒童”這個概念本身都是啟蒙運動之後才被建構出來的概念,但“fairy story”自古有之——精怪故事現在看來大多都是少兒不宜的。

成年人完全可以享受閱讀奇幻故事的樂趣,但大多數時候,這種閱讀同樣會被斥之為幼稚,在公眾輿論場中處於不利地位。

Part。3

對幻想小說合法性的討論暫且到此打住。至少我們明白了一件事:主人公莫薇娜新入學之後的處境恐怕會很艱難。這不僅僅是因為她是外地人、成績過於優秀、其貌不揚又瘸了一條腿,更是因為她對幻想小說的愛好,很容易為她打上“書呆子”的標籤,而這恐怕是更危險的。

很容易想到,另一個與《我不屬於他們》對應的故事是斯蒂芬·金的《魔女嘉莉》。兩個小說在設定上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有缺陷的女主人公(莫薇娜瘸腿,嘉莉貌醜),破碎扭曲的家庭,無處不在的、來自外部世界的惡意。區別僅僅在於:《我不屬於他們》對魔法的描寫始終語焉不詳,但在《魔女嘉莉》中,超自然力量倒無疑是真實存在的;但它並沒能真正站在飽受欺凌的女主人公那一邊。

永不消失的粉筆門:評舟·沃頓《我不屬於他們》

莫薇娜更加幸運,因為對幻想小說的愛好並沒有成為累贅,反而給了她一條從殘酷處境中暫時逃離的通道。正是由於幻想小說的小眾性,她反而能夠更加精確地找到自己的同道人。在透過閱讀而收穫了自己的朋友甚至戀人之後,她便得以從一個糟糕透頂的世界裡逃離到了一個更好的世界。透過這次優雅的逃離,她最終完成了自己的成長。

而嘉莉則不能。她們兩個最關鍵的區別,便是有沒有這樣一條有效的通道。《魔女嘉莉》高潮部分的鮮血舞會是她逃離過去生活與自我的唯一機會——至少她是這麼以為並期待的——但那場舞會卻是個惡劣殘忍的玩笑。於是她身體裡的能量就像無處排洩的高壓蒸汽,最終引發了爆炸。它沒能拯救嘉莉,也沒能阻止無窮無盡的校園暴力與家庭暴力,只是讓嘉莉邁出了最殘酷的一步:它毀滅了這個令人心碎的世界,也毀滅了它的主人公自己。

Part。4

以《魔女嘉莉》作對比,並非是想玩“如果嘉莉也像莫薇娜那樣生活,那麼……”的文字遊戲。

如前述,在這部小說中,舟·沃頓對待魔法的態度是模稜兩可的。在寫作過程中,她正像莫薇娜所做的一樣,刻意壓抑著魔法元素的出場。她巧妙地給魔法圈出了自己的領地,把龍關在密室裡,把魔杖鎖進箱子。

她偶爾會讓魔法拋頭露面一下,比如小說中那些無處不在的精靈;但大多數時間裡,小說中充斥著十五歲少女在成長過程中所能遇到的那些小煩惱,比如如何融入新群體,如何應對校園(冷)暴力,如何和討厭的長輩打交道,如何對待自己的初戀。而這些問題,沒有一樣是能靠魔法解決的。就連《哈利·波特》也一直不停地告訴我們,迷情劑是一種危險的藥劑,能帶來的只有短暫歡愉之後的漫長痛苦。

這才是理解這部小說的關鍵——為什麼一個魔法少女會忽視自己身上的魔法,卻選擇投身於虛構的懷抱。更進一步地說,在小說中,魔法的存在未免是過於淡薄了,以至於它們連幻象都算不上,最多算是隱喻。我們完全有理由開始懷疑這個故事從頭到尾是否只是一個孩子為了與冷酷無聊的世界對抗而編織出來的——畢竟,日記體的寫作方式是這種敘事詭計最好的掩護。

於是,從這個角度重新講述《我不屬於他們》,開頭的故事梗概便不再有意義。重新概括——這明明是一個不合群的少女以閱讀為劍,以幻想為盾,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完成成長、認識自我的故事。

永不消失的粉筆門:評舟·沃頓《我不屬於他們》

這很像電影《潘神的迷宮》,對不對?然而,與《潘神的迷宮》相比,《我不屬於他們》總算還是溫情的:如果它真的不過是一場美夢,那麼直到最後,夢也沒有破碎。舟·沃頓並沒有特地告訴我們,通向那個幻想國度的大門只不過是畫在牆上的粉筆門。只要你願意相信,這扇門就是真的。你可以隨時透過它往返於兩個世界之間,不用奉上無辜者的鮮血。

回到開頭的疑問。至於故事——你還想要什麼故事呢?回頭看看我們自己的青春歲月,恐怕沒幾個人能講出一部蕩氣迴腸的心靈史來。我們的成長並不是像蠻王柯南那樣,是由無數傳奇故事串聯起來的。大多數都是些平淡回憶的碎片,但誰又能抱怨它們太過乏味呢?

《我不屬於他們》是一部更加純粹的成長小說,僅僅為此,我願意再次推薦這部作品。而“沒有故事”並不是判斷一部小說優劣的標準——我並非否定精心編制的故事,但故事屬於神的時代,屬於英雄的時代。我們只是凡人。當我們在抱怨一個真實的故事枯燥無味時,其實我們是在懷戀一個早已不屬於自己的時代。

作者介紹:舟·沃頓(1964 ~ )

舟·沃頓(Jo Walton),威爾士-加拿大科幻/奇幻作家、詩人。1964年12月1日出生於威爾士阿伯代爾。沃頓的作品以奇幻為主。代表作《尖牙與利爪》讓她獲得了2002年約翰·坎貝爾最佳新人獎,《我不屬於他們》獲2012年雨果獎和星雲獎最佳小說獎,獲世界奇幻大獎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