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張萍從來沒有想到再見到李成會是這樣的情形。

病床上的老人，頭髮稀疏，面目清瘦。他緊緊閉著眼睛，臉頰上沒有一絲肉。花白的鬍鬚像冬日土牆上的幾棵枯黃的野草。

突然，他呼哧呼哧地喘了起來。一雙眼睛猛地睜開，眼珠子像隨時都要迸射出來的兩顆彈珠。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張萍還是嚇了一跳，不由地後退了兩步。

“他是你丈夫，就該由你照顧。我走了。”女人丟下一句話，轉過身，就想離開。

“想得容易，沒那麼簡單。”張萍黑著臉，死死抓住女人的胳膊，“來人哪，有人要打人啦，哎呦哎呦”

一個年輕小夥子喊了一聲“媽”，撞開門闖了進來，上前一把扣住了女人。張萍應了一聲，脫開身，站在一旁，冷冷地瞧著眼前的女人。

按說，這劉玫也應該60歲了，可她眉眼精緻，頭髮烏黑，一點也沒有老的樣子。怪不得李成當初跟著她不聲不響地跑了。

“劉梅，把話說清楚再走。躺床上的這人跟你在一起生活了有20年了吧？”

“那又怎麼樣？我們沒有結婚，撐死算同居。”

“啥同居啊？你就是一個小三，破壞人家家庭的小三。如今看我男人癱了，你想拍屁股走人，可以呀？”

“你想怎麼樣？”劉玫沒想到二十年前被她按在地上打的張萍竟然長出了爪牙，一時半會兒，她有點招架不住。

“不怎麼樣？今天走可以，得留下點東西。”張萍頭上裹著一條綠圍巾，她接下來鋪在病床上。

“金銀首飾。”

好漢不吃眼前虧，劉玫摘掉了耳環、戒指、項鍊，這些大不了以後再買就是。

“你身上穿的，平日花的，可都是李成掙來的錢？”

“難道我花了你的錢不成？”口角依然鋒利，劉梅不是被小夥子按住，恐怕早就溜了。

“你看看你，渾身上下穿得老漂亮了。姐姐我，身上穿的跟鄉下老太太一樣，要不你借我穿幾天？”張萍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陣。

“你？！”劉玫緊緊抱住自己，瑟瑟發抖。

02，

“快點脫，不然可別怪我不客氣。”張萍作勢上前要扒掉她的衣服。

“你再逼我，我就要報警了。”劉梅要掏手機，無奈沒辦法動彈。

“報警多沒意思，今天玩個新鮮的。咱們來開年第一播，20年後的相遇。” 張萍開啟手機螢幕，對著病房一通亂拍。

“老鐵們，新年好，咱們今天換換口味。不播鄉村鄉情，咱們來看一段真愛大放送，咋樣？”張萍的大嗓門在病房裡顯得尤為響亮。

劉玫別過臉，不願意正面面對鏡頭。張萍偏偏不讓她如願，鏡頭懟上她臉後，張萍喊道：“二十年前，她為了真愛，跟一個男人私奔了。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都沒有結婚。你看看這愛情，感天動地吧？”

“她就沒有父母嗎？” “男人為什麼不跟她結婚啊？” “這樣做就會幸福嗎？”……直播間裡不斷有人提出疑問。

“這要好好問問我這老妹了，來，你跟大家好好說說。”張萍再次把鏡頭給了劉玫。

“跟你有什麼關係？老孃樂意，可不可以？”劉玫雙眼迸射出憤怒。

“男人肯定很有錢，她看著不傻啊。”“不會是小三吧？還這麼囂張？”“做三有什麼好下場？”“不容易啊，把自己二十年都賠進去，說白了是蠢吧。”……

一個個彈幕發出來，劉玫的臉色變得蒼白。凡事有因有果，她不應該把事情做絕，如今報應來了，她想不接都不行。

劉玫甩脫了身邊的小夥子，她惡狠狠地看了一樣張萍。病床上的李成早就醒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也許，他也想起了多年前兩個人一起做過的事情，此刻，他不想也不願意再次為劉玫犯險。

“好吧，我自己來。”劉玫心灰意冷，她一邊脫衣服一邊流淚。

03，

當劉玫雙手要脫掉外套時，張萍猛地捂住了雙眼，哀嚎一聲：“哎呦喂，我這老妹子還是這習慣，見誰都脫衣服，臊不臊得慌啊？我可吃不消，可沒辦法，男人喜歡啊。”

鏡頭虛晃了一下病床上的李成，張萍拿腔拿調地說：“尤其是喜歡偷吃的男人啊！對不對啊，老妹兒？”

劉玫沒想到張萍虛晃一槍，沒打算讓她脫衣服，可她這招殺人不見血，讓她再也沒辦法抬頭。

“老妹兒，拖了二十年，姐姐我也想通了。你跟他結婚吧。我們這就去把離婚證扯了，行不？” 張萍的這一招殺傷力更強。

“看男人病了就想甩鍋啊，甩鍋俠也不如你。”“真愛無敵，病倒就跑，哈哈”“這姐姐算計老精明瞭”“憑啥啊，鄉村大姐別上當”……又一波彈幕重新整理了螢幕，張萍一貫爽朗地笑著。

“好啦，今天直播到此，謝謝大家。請繼續關注。”張萍索性關上了手機，她一副沒打算接手癱瘓李成的樣子。

她打算輕易放過劉玫，她沖年輕小夥子使了一個眼色，那人閃身出了病房，守在門口。

“劉玫，現在你走到哪裡，都會被人指指點點，這是你應得的。想想當初你們對我做下的那些事兒，我對你算好的了。”

“你到底要做什麼？我只想離開，可以嗎？”劉玫請求道，“我不要了，李成，還有李成的財產都給你，行不行？”

“你以為李成會把這些留給你，他早就在回國之前打電話給我，只要我答應照顧他，他就會把所有的財產留給我兒子。”

“你這麼恨他，怎麼會幫他？”

“為什麼不呢？幫他跟幫我兒子有區別嗎？沒有。是不是？”張萍的決定再次給了劉玫一擊。

二十多年陪伴李成南征北戰，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她全部都見識過。可最終還是敗給了陰暗的人心。當她想從癱瘓的李成身邊逃走時，這個男人已經開始收網了。他在二十年前就撒下的網，在今天才正式收起。

她想做一隻漏網之魚，都不可能。年輕時，以為真愛可以戰勝一切。可後來才知道真愛逾越了道德的底線之後，沾染上了黑暗，再也沒有機會溫暖。就像她和李成躲在另外一個城市，張萍始終是橫亙在兩個人之間的堅固的城牆。他們橫衝直撞，卻始終無法撞破城牆。

04，

李成窩在病床上，始終一言不發，像一截枯木一般。他不能出聲，張萍半輩子的恨意正在勃然地燃燒，他只等靜靜地等。至於劉梅，他已經無暇顧及。她不也正要拋下他，一個人離開嗎？她想活得自在，也得他點頭才行。

劉梅傷透了李成的心，她幾次三番地用女兒要挾他。可他知道，女兒根本不是他的種。拿到親子鑑定的那一刻，他恨不得當場殺了這對母女。可他不能，他還不知道真相。

“這個老鬼起疑心了，你要快點才行。”劉玫無意中的通話讓李成決定立刻動手。

李成知道兒子恨自己，但是他再恨自己，終歸還是他李家的後代。他不能便宜了別人。他緊鑼密鼓地轉移財產的時候，劉玫也沒有閒著。

一場車禍雖然沒有造成嚴重傷害，卻讓李成看到了劉玫的殺心。

他徹底冷了心思，讓女兒住進寄宿學校。不再讓劉玫參與公司的事情，他對劉玫比以前更好了。

查出自己患了肝癌，李成一刻也不想停。他決定回國治療，劉玫細心照顧了一段時間後，慢慢地懈怠下來。

她想走，但是得找個人接手。張萍，是她的首選。他們一直沒有離婚，她是他正牌的妻子。

李成沒有拒絕的權利，他現在是劉玫案板上的肉，她想怎麼切就怎麼切，他沒有發言權。案板上的肉也會自己彈跳起來，劉玫意識到自己低估了李成。

劉玫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沒有再打算回來。這輩子活得稀裡糊塗，她希望自己下輩子能活在光下，不至於偷偷摸摸半生，依然不被認可。

05，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李成肝癌治療了三年，張萍伺候了他三年。

李成去世後，把財產全部留給了張萍和兒子。

上海的一套房子，一間商鋪，還有一百多萬存款。對張萍來說，她這輩子也不可能掙到這麼多錢。

張萍送走李成之後，大病了一場。大家都說張萍這輩子值了，臨了臨了，丈夫又回頭了，死在了她懷裡，還給他們母子留下一大筆錢。

張萍恍恍惚惚中，看到年輕時候的李成，像一棵茁壯的白楊樹，在陽光下挺拔張揚，每一片葉子裡都灑滿了陽光。他一笑起來，一口白牙。

她愛上李成，毫無保留地對他好。哪怕跟自己的父母翻臉，也要嫁給他，因為她相信他們可以一直陪伴彼此，一直到老。

她沒想到結婚七年，李成會扔下他們母子，一走了之。從此後，她的白楊樹被拔掉了根，她把自己活成一棵大白楊，她得為兒子留下一片陰涼。

李成病倒後，找到張萍，直白地讓人感到冷酷。

“你願意照顧我，我就把財產都留給你和兒子。”

張萍心頭有百般不願，糾結了一個晚上，她還是答應下來。她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自己以後的心安，她不想讓自己揹負愧疚，也不願讓兒子揹負良心債。

張萍口口聲聲說要把財產留給兒子，也是為了讓李成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照料。在她的照料下，李成清清爽爽，他執拗地不跟張萍道歉。

可他欠下的何止一個道歉啊！

彌留之際，李成握住張萍的手，抖抖索索地說：“苦了你了，下輩子，咱們別見。”

張萍把兒子推倒在床前，那一刻，隔著生死，父子望見了彼此。

“爸，爸，爸爸，爸爸……”兒子哭著伏在他床前。

“我們的兒子早就死了，在你拋棄我們的第二年，他出去游泳，淹死了，現在的這個，是我去福利院抱養的，你想不到吧？”張萍笑著，伏在李成的耳邊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李成眼睛圓睜，直到入棺也沒有合上。

午後，張萍坐在李成生前經常坐的搖椅上，輕輕地哼著歌：“我做過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變得……”

凡間男女都有所求，紅塵俗世因為有所求才會精彩斑斕。張萍遇到李成，這輩子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跟他相伴到老，可後來他離開了。說不恨是假，她恨他，綿延了她後半生的歲月。缺席了二十年的李成出現在眼前時，她想用最激烈的方式報復，可最終，她還是選擇了欺騙，也許這種報復才最讓他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