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重慶,首先映入你腦海中的是什麼?
火鍋?串串?酸辣粉?
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和這些美食一樣,都曾是這座城市的標誌。
只不過,火鍋串串依然遍佈大街小巷,人氣鼎盛,而那個群體卻在時代的洪流中逐漸消逝。
他們就是,挑起過一個時代的,重慶棒棒軍。
前幾天,記錄這個群體生活的一部紀錄片——《最後的棒棒》,在全國電影院公映。
影片曾在2015年,上線過13集的版本 ,豆瓣上八千多人打出了9。7分的超高分,網路播放量超2000萬。
導演名叫何苦, 2014年初從部隊轉業,把豐厚的退伍安置費留給了父母,自己只帶著1300元錢,和一個從影樓找來的攝影師,開始了這次拍攝。
他踏進重慶自力巷53號,與棒棒們同吃同住,一起幹苦力,以平視的視角,記錄下了這個群體的生活。
或許是影片的話題較沉重,又或許因經費少,片子製作並不精良,公映的第七天,這部片子的票房才80多萬,連大部分國產電影票房的零頭都不到。
但正是這個片子,讓許多人第一次知道,山城棒棒軍這個群體,從他們身上看到城市裡最堅毅的一群勞動者的生存狀態。
“它不給你那些鏡花水月的幻象,它給你一場皮開肉綻的、殘酷的、荒蕪的生活真相,有些人看過絕望,有些人卻看到微光。”有人曾這麼評價這部片子。
這群人的故事,理應被更多人看到。
1
老黃:我死也要死在這裡
何苦加入棒棒軍之初,跟著師傅老黃學習。
因此,老黃的故事,也是整部紀錄片中分量最重的。
老黃,65歲,重慶江津人,1992年加入重慶棒棒軍。
因為家庭原因,老黃年輕時,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
後來,他娶了一個喪偶帶著三個孩子的女人。好不容易,老黃有了自己的女兒——黃梅。
為了一家人的生計,他遠行去東北賺錢。
再回來時,老黃卻發現,那個家早已不是自己的家。
老婆和別人組了新家庭,叫老黃回來,只是希望他把女兒帶走。
老黃當時想過一頭扎進村口的池塘,但看看身邊的女兒,發現“自己連死的權利都沒有了”。
因為教育的缺失,18歲的女兒黃梅,懷了網戀男孩的孩子,兩人因此結婚。
老黃稀裡糊塗當了外公。
但這兩個大孩子根本照顧不了一個小孩,兩人還在鎮子上貸款買了套房子,負債20餘萬。
老黃只得當起了棒棒軍。
剛到自力巷的時候,何苦住的是300元一月的房子,房東告訴他,這已經是這裡最好的房子了。
在看完老黃的住處後,何苦說:“我覺得我住得有點奢侈。”
老黃乾的多是按件計價的體力活。
五張雙層鐵床,每張七八十斤,從四樓搬到街對面的二樓,工錢總共25元。搬運時需要小心翼翼,不能損壞鐵網。
在仔細檢視後,老黃才發現其實是6張。
老黃一再要求,僱主才答應給30元。算下來,搬一張鐵床,5元錢。
作為這個城市的萬金油,棒棒們也會找一些別人不願意做的瑣碎工作。
僱主家的鐵勺掉進了下水道,急著用,老黃就把手伸進下水道去夠,掏出勺子的時候,老黃的手上沾滿了排洩物。
老黃用僱主家的香皂,洗了三遍手。
僱主告訴他:“這個香皂扔了吧,不要了。”臉上寫滿了嫌棄。
何苦跟著老黃學習的第一個月,講好了不參與分錢,權當學費。
但到了月底,老黃還是第一時間把錢分給了何苦。
老黃會寫的字不多,但是每一筆賬都記得清清楚楚。
儘管何苦百般推脫,老黃依然堅持,雖然賺的不多,但絕不肯多拿。
有一次,老黃和何苦兩人,挑著價值幾千塊的美容用品,跟丟了僱主。
老黃就一直在原地等,最後實在等不到,只好將貨物交給了流動警車。
僱主找回物品後,想多付80元的酬勞,老黃堅持只收了10元。
他說:“我等了你那麼久,還淋了雨,至少要加10塊錢工錢。”
老黃就是這樣一個實在人,不肯佔人便宜,也不願意自己吃虧。
過年回家,是棒棒們一年中最嚮往的日子。
“賺錢不易,能省一塊是一塊。”為了省錢,老黃放棄了最快捷的回家路線,轉了五趟車。
耗時一天,老黃總共節約了六塊錢。
回家過年,最體面的馬甲要穿在外面,皮鞋也裡裡外外刷了好幾遍,平時幹活他從來不穿這雙鞋。
沒有鞭炮,沒有酒水,但和女兒女婿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個團圓飯,就很溫馨。
這也是老黃一年一度,最幸福的時刻。
後來,老黃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走路犯暈,去私人診所一查,才發現血壓已經高達200。
診所醫護人員都勸他去大醫院查查,但為了省錢,老黃只買了些降壓藥。
有一次,老黃實在挺不住,暈倒在路邊。
何苦揹著他滿大街找診所,發現都關門了,便勸老黃去大醫院看看,不用擔心錢的問題。
結果老黃躺倒在了街邊,“我死也要死在這裡。”
有的時候,你會覺得,老黃倔強得讓人心疼。
2
老甘:60歲我就會轉運了
“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偷,左右了老甘的命運。25歲那年,老甘交往了整整5年的未婚妻突然悔婚,老甘痛定思痛之後,決心發奮圖強到重慶幹一番大事業,併發誓有朝一日,把大隊長家的千金娶回家。”
這是紀錄片開篇,對老甘的一段描述。
和老黃一樣,老甘也是命途多舛。
他在每一個似乎能轉行發財的節點,都要被命運無情地戲弄。
第一個五年,他攢了10000塊,準備開個小麵館,從銀行回來的路上,被人摸了包。
第二個五年,他重新攢下25000塊,在準備盤下一個雜貨店時,小偷將這筆錢席捲一空。
老甘於是開始信命。
他專門請了十八梯的李半仙,認真地給自己算了一卦,結果是,自己會在60歲時開始轉運。
後來,老甘給兩個大排檔幹出攤的工作,一個早班,一個夜班。薪水不算高,還要包洗碗。
過年時,一晚上出攤能掙90塊,有錢賺,老甘比吃什麼都開心。
生意慘淡的時候,很多打工者都圍著火烤紅薯,順便解決吃食。老甘說自己只旁觀,絕不往上湊,他怕烤火閒聊錯過僱主。
對他來說,有活幹才有溫暖。
後來,老甘打電話給夜攤老闆,提出要麼漲五塊錢,要麼不洗碗的要求。
老闆沒有說行也沒說不行,直接結束通話了電話。
為了這五塊錢,老甘有點後悔自己的衝動。
失業後的老甘,希望在美食城找到一個收碗、掃地的工作,可轉了半天,都沒看到有鋪位招工。
但他找到了新的出路——撿吃的。
老甘和朋友老金,開始在美食城撿別人吃剩的。他們有自己的原則,只剩半串的絕對不要,只吃基本上還是乾淨的,吃完後,湯還要留著第二天繼續煮麵。
老甘說:“就節約而言,自力巷的同志們基本走在了全國前列。”
拍攝快結束的時候,老甘馬上就60歲了,他想攢一萬元錢給自己風風光光辦個大壽,目前已經攢了700元。
3
河南:我有一個牌桌理想
在老黃、老甘這樣兢兢業業的棒棒之外,還有一個與他們看起來“格格不入”的人——河南。
河南,是住在何苦樓上的鄰居,因為棒棒中很少有中原人,所以河南所在的省份就成了他在這裡的名字。
河南今年44歲,在棒棒軍裡算比較年輕的。
他來重慶20年,前17年當棒棒,後來老闆嫌他吃得多,就失業了。
失業後的河南,暫時沒再找工作。
他覺得,做棒棒沒有什麼出息,迷戀上了街頭賭博。
他說自己是有“牌桌理想”的,等有一天,自己的綠色腰包裝滿紅色鈔票後,他就去做點小生意。
裝滿那個腰包,目測要十萬元。
有一次,河南手氣不錯,牌桌上的賭資堆到了1600元。
可最後一盤,又被人贏走了。
為了紀念這次“歷史性挫折”,河南理了個光頭。
然而這種輸,是河南的常態。
即使身上只剩一個硬幣,困窘到一天只吃一頓飯,還欠著幾個月的房租,河南借錢也要打牌。
河南曾找何苦借過幾百元,何苦說,沒有想讓他還,畢竟指望一個想在牌桌上發家致富的人,是沒有希望的。
何苦和老黃勸河南趁著年輕去幹活,河南振振有詞地說,自己的圈子很好。
為了證明,河南當面給“圈子裡的朋友們”打電話借錢,對方都以各種理由拒絕。
何苦告訴河南:“你醒醒吧,你已經窮得沒有朋友了。”
被圈子拋棄的河南,終於放棄“牌桌理想”。
剛開始,河南幹起了“雜工”。後來網際網路發展,他因為驚人的飯量,被節目挖去做起了吃播,“桶哥”是他的外號。
可惜好景不長,節目才播了兩期,河南就沒能幹下去。
不過最後,河南還是把欠的債都還上了。他說:“我不把這些錢還了,我睡覺都睡不好。”
4
山城裡的棒棒正在消逝
但這個城市會留下他們的影子
老黃、老甘和河南,是這個城市棒棒們的縮影。
那麼,棒棒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職業呢?
1980年代之初,重慶因為其多丘陵低山的地理環境,孕育了這個特殊的行業——山城棒棒軍。
他們幫人挑重物,爬坡上坎,負重前行。
“三十多年來,數十萬棒棒大軍挑走了汗水浸泡的年華,也挑走了屬於自己的時代。”
棒棒遭受著許多限制,商場不讓走扶梯,怕把扶梯走壞了。
棒棒生活得很艱難,扛大米的後遺症,痠麻的頸部不能大幅度扭轉,也不能劇烈運動。
“身為一名棒棒,你沒有選擇幹什麼業務的權力,也沒有拈輕怕重的資格。想要掙錢想要有尊嚴的生活,你就必須挺起脊樑,亮出肩膀。”
紀錄片上線後,棒棒這個群體的生活,被更多人看到。
曾經騙過這些棒棒錢的騙子,還悄悄還了部分錢,並寫信說以後有錢會還清。
很多普通觀眾則說,看到他們賺錢賺得那麼辛苦,還堅持著最基本的原則,覺得自己平時花錢,真的太奢侈浪費了。
2016年,紀錄片拍攝完一年多,何苦請重慶三百多名棒棒一起過團年,每個人都發了紅包。
這一年,老甘也剛剛滿了60歲。
何苦還記得那時他說的話,想給自己風風光光辦個60大壽,但後來因家庭原因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過團年的當天,三百多名棒棒一起給老甘唱生日歌,過了60大壽。
故事的最後,每個棒棒的日子都似乎在一點點變好。
老黃又回到了自力巷看一看,好不容易還完房貸,老黃的女婿又買車了。女婿說:“老頭,現在是新的時代了。”
自力巷變成了“未來公寓”摩天大樓,老黃老甘等人跟著老闆一起俯瞰著整個山城。
時代不可避免地鉅變了,如今的重慶街頭,棒棒軍越來越少,這個職業正在一步步消逝。
但這個曾經負重前行服務整個城市的群體,不該被遺忘。
他們曾挑起一個時代,山城將會永遠留下他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