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讀宋詞，在咬文嚼字、含英咀華之際，往往也能汲取到美德的芬芳，欣賞到人生的華彩。
感謝有宋以降的歷代編選者，沒有懷著對女性的偏見，尤其是對風塵女子的嫌惡，從而剔除她們的詩詞；而是尊重其才華，在詩詞的百花園裡，給她們留下了一席之地，才讓後人得以賞讀其名篇佳句，瞭解其才華人品。
02
透過南宋煙花烈女子嚴蕊的一首《卜算子》以及其背後的故事，你可以看到大丈夫威武不能屈的錚錚鐵骨，看到寧死不出賣恩公的慷慨節義。
《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這首詞是在嚴蕊身陷囹圄、備受箠楚、幾至於死的情況下的受命自陳之作，她也因此而重獲自由，脫離妓籍，並且得遇宗室子弟的垂青，喜結良緣，終身有托。
那麼，身為煙花女子，是怎麼惹下官司，鋃鐺入獄的呢？
這一切與赫赫有名的南宋理學家朱熹不無關係。
一個是以色事人的風塵女，一個是主張“存天理、滅人慾”的道學家，這兩人之間本該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才是；可是，因為一個籍籍無名之輩，這兩條沿著各自人生軌道前行的平行線，交織到了一起，並差點要了風塵女的小命，毀了理學家的令名。
那麼，這個籍籍無名之輩是誰？他與嚴蕊和朱熹之間又有著怎樣的愛恨情仇？
這個人就是南宋孝宗淳熙年間台州（今浙江天台）的知州——唐仲友。聽聽，是不是籍籍無名，特別耳生？
03
時年，嚴蕊是台州的營妓，即地方官妓。色藝俱佳，聰慧絕倫，豔幟高張，名聞四方。而且才思敏捷，不落窠臼；玲瓏剔透，應對從容。引得五陵年少爭相邀寵，地方大員趨之如騖。這其中，就包括台州知州唐仲友。
結果，二人的風流韻事，成為遞給政敵迫害自己的一把刀。
唐仲友因此被同僚高文虎所饞。當朱熹作為提舉兩浙東路常平茶鹽公事，巡行到台州時，告發唐仲友者如過江之鯽，必欲將其拉下馬而後快。
朱熹遂以“催稅緊急，戶口流移”（即老百姓扛不住催稅的壓力，都逃亡他鄉了）及種種貪墨剋剝、不公不法的罪名，前後遞交六道奏章，高調彈劾唐仲友，並且指責他與官妓嚴蕊有私情。
這裡不得不先說明一下宋朝官妓的從業規範：
“閫帥、郡守等官，雖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蓆。”
翻譯成白話，大意就是：地方統帥和行政長官在宴請時，只可招來官妓歌舞助興，不可一親芳澤。否則，官妓必受牢獄之災，涉事官員也要受到處分。
為此，嚴蕊身陷囹圄，備受拷掠。然而她正氣凜然，終無招承。
官府不得已又把她押送到紹興（兩浙東路治所）獄中，獄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汝何不早認，亦不過杖罪。況已經斷罪，不重科。何受此辛苦邪？”
嚴蕊慨然答曰：“身為賤妓，縱是與太守有濫，料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誣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
其辭既堅，於是再痛杖之，仍繫於獄。兩月之間，一再受杖，差點香消玉殞，含恨而終！但其忠貞節義的令名卻傳揚開去，聲望大增。
04
不久，朱熹改官別處，岳飛的第三子嶽霖擔任浙東提點刑獄公事，同情嚴蕊的不幸遭遇，也欽佩其錚錚傲骨，就讓她作詞自證，以洗清冤屈。
嚴蕊遂不假思索，口占一闕，即為這首《卜算子》。雖是請求長官見憫，卻不作搖尾乞憐之狀，標格孤高，可見一斑。
詞的上片抒寫自己淪落風塵、俯仰由人的無奈與痛苦。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起句宣告自己不是生性放蕩，喜歡風塵；而是命運使然，宿命輪迴。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借自然現象喻指歌姬的無奈痛苦：俯仰隨人，不能自主。既有對不幸命運的深沉自傷，也有對主管這次刑獄的長官嶽霖的委婉期望，期望他能成為護花的東君，給自己生還的希望。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過片承上不能自主命運之意，轉寫自己前途去留的態度。意為以色事人終不得長久，用“終須去”曲折表達脫離風塵的願望。
而“住也如何住”則從反面申述心願，意為如果回去重操舊業，簡直不能設想如何才能活下去。這兩句一正一反，婉轉又明確地表達了不戀風塵、脫離苦海的願望。
最後一句“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則以形象的描繪，表達渴望自由的迫切心情。意為如果能夠到山野地頭，採擷野花簪滿頭，就不必追問我的歸宿了。
言外之意，自己最嚮往的生活並非滿頭珠翠，遍體綾羅；而是野花簪鬢，荊釵布裙，即過上山野村婦的淳樸生活，迴應了篇首的自白“非是愛風塵”，表達了自己渴望自由，不慕榮華的心志。
嶽霖讀後，大受感動，即日判令出獄，準其脫籍從良。
不久，宗室近屬（皇族近支子弟），納之為小婦。總算是得償所願，終身有寄了。
05
嚴蕊，一介煙花弱女，卻於無意間捲入了官員的政治鬥爭中，受盡牢獄之苦，也不願攀誣無辜，陷害恩公。其凜然正氣，如寒冬傲梅；其俠肝義膽，如蓮花不染；足以消除千百年來“煙花無情”的偏見。
最後補充一下這場官場鬥法的結果：唐仲友被皇上革職，離開臺州，從此遠離政治，開壇講學，潛心學術，直至53歲去世；朱熹也憤而辭職，在武夷山附近建立武夷精舍，著書立說，廣收門徒，聚眾講學。7年後即1190年，61歲的朱熹才重回官場，赴任漳州知州。
其實，這兩人之訟，除去政治因素之外，也隱含一些學術的分歧。感興趣的朋友，可以自行百度二人的生平事蹟，以窺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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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唐宋詞鑑賞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