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判錯的兇手女兒突然被害,是丈夫的蓄意還是情人的復仇

被判錯的兇手女兒突然被害,是丈夫的蓄意還是情人的復仇

六盤水的一起命案中,31歲的謝初明和她3歲半的兒子李明昊被害,法院判決結果顯示,兇手是謝初明的丈夫。作為母親和岳母,張琳合在雙重打擊中尋找到案情疑點,並開始了長達18年的奔走,這期間,她打破個人侷限,放下情感糾葛,全力尋找真相,以此來告慰遇害的至親摯愛。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第 11篇特稿

被判錯的兇手女兒突然被害,是丈夫的蓄意還是情人的復仇

女兒外孫失蹤了

清晨6點過,張琳合醒來不多會兒,家裡的電話座機響了。她接起電話,是住在六盤水市水城縣的大女婿李玉前。

這天是2001年3月21日,57歲的張琳合數了數,她去水城縣大女兒和女婿家探親歸來剛過19天。2月22日,大女兒謝初明接張琳合到水城礦務局醫院複查舊病。那一趟,張琳合在女兒女婿家住了9天。每一天過得都相似。早晨起來,謝初明已經在晨練,她跟著電視裡做健美操,外孫李明昊在一旁跟著懵懂地蹦躂。晨練結束,謝初明照顧張琳合吃過早餐,就帶她到醫院看病。

張琳合生了5個娃,謝初明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屬“明”字輩,“初”是她父親想的字,意為第一個降生的孩子。

謝初明來到這個家的第一個提示,是給了母親張琳合痛感。那年張琳合25歲,因連日胃痛就醫,醫生問診並向她確認經期時間後,告訴她:你可能懷孕了,先別吃藥了。

懷謝初明時,張琳合的孕期反應和後面幾個孩子不同,她食慾不佳,常犯胃病,這種狀況,後來懷老二到老五都再沒發生過。長大後,謝初明個子不足一米六,身材瘦弱,張琳合認為是自己孕期沒有補給足夠營養造成,時常覺得虧欠這個孩子。1994年,謝初明大學畢業,夢想當一名教師,考試時因說話聲太小被刷下,張琳合將這件事歸因為孩子身體羸弱,心裡多了歉疚。

2001年時,謝初明在離家146公里外的六盤水市水城縣開始獨立生活。她和大學時候的男友李玉前相戀5年後,在1997年成婚,兩人在縣裡的水鋼集團找到穩定工作。1998年,張琳合的外孫李明昊降生,張琳合因病臥床沒能到水城照料,到醫院探望的親戚回來說,李玉前將女兒照顧得妥帖:“娜娃想上廁所,他都要親手抱著老婆去。”在張琳合認知中,做丈夫的少有體貼到這份上,她一直慶幸女兒找到靠譜女婿回家。

女婿李玉前給孩子起了個小名叫“牛兒”,希望他身壯如牛。一家人的生活按部就班地往前推動。

日子順遂,讓謝初明有餘力騰出手來,把生活再往前推一步。帶張琳合去看病的路上,她說起接下來的打算:想考律師作為第二職業,多賺一份錢幫補家用,所以正在看執業律師的教材。她還打算和丈夫在水城縣買個更大的房子,把父母和奶奶接到身邊照顧。現在住的房子留給四弟弟,四弟弟沒有工作,但只要到了水城,怎麼都能找個謀生的活兒。還有,小妹的生活費,以後也由他們夫妻倆寄。母親張琳合私下覺得,大女兒是五個孩子裡最懂事的。

李玉前的電話趕著一家人起床的時間打來,他在電話裡問岳母,謝初明母子回孃家沒有。張琳合回答沒有,問是怎麼回事。李玉前解釋說,自19日晚出門聚餐,半夜回家,就尋不見妻子和孩子。

張琳合問李玉前,吵架沒有。女婿否認了,又說前一日在水城各處尋人沒有結果。張琳合算了算,女兒外孫莫名失蹤將過24小時,一種不祥的預感蟄伏到她心間。得知隔天謝初明輪到值班,她囑咐李玉前第二天到謝初明所在車間尋找。謝初明有一次生病了都堅持去上班,張琳合相信,即使兩人真的鬧彆扭,只要人在,謝初明就不會缺勤。

熬到隔天3月22日,李玉前的電話打來說,謝初明沒有去上班,他已在前一天報案。恐怖的預感抓住了張琳合,沒留意到李玉前還想說些什麼,張琳合已經六神無主地掛了電話。丈夫謝洪祿見她呆坐著不言語,過來問她女兒上班沒有,她才回過神來,沒說話就哭出聲。

這天起,張琳合撇下了家務整日守在座機旁等電話,耐心耗盡時,就拿起話筒打電話給女婿:找到沒有?24日,二女兒和大兒子抵達水城幫忙找人。到3月25日,水城的年輕人們尋人3日無果,張琳合出門了,去找六龍鎮有名的算命先生,報上謝初明的生辰八字,請他算算謝初明到底去了哪裡。

算命先生說:“凶多吉少。”張琳合一下沒聽懂這句話含義,覺得女兒是遇到了麻煩,正在等待救援。“有得救沒有?”她問算命先生,對方回答說:“沒得救。”

張琳合不甘心,回到家繼續守在座機前等訊息。到28日,李玉前的電話也打不通了,後來張琳合才知道,3月28日,李玉前被喚到派出所配合調查。

連日等待在3月30日結束。下午,張琳合接到老家舅母的電話,對方先連說幾句“你不要氣”,接著告訴她水城的親戚告訴的訊息:小娜娃和小牛兒(家人對謝初明和李明昊的暱稱)被李玉前和他的情婦害死了。張琳合一口氣沒上來,氣血上湧,她心存僥倖,又給住在水城謝初明的姑媽去了電話詢問真假。

暈倒前,張琳合聽到電話那頭說:“他們還說不讓你知道,你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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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害的那一夜

醫生救活了張琳合,醒來後,想起女兒和外孫被殺害,病房裡都是她的嚎啕。張琳合先前就有輕微腦梗塞,劇烈情緒波動下,她突然又暈了過去。再次醒來,家人長了教訓,趕忙勸她彆氣,穩住她說,你的病氣不得也哭不得,如果你再病發,以後動不了了,到時誰去為女兒外孫找真兇。

這一次,張琳合沒有哭,也沒有氣,她只是黯然地坐臥在床,時間到了,她按時吃藥、進食,然後就又回到那種黯然的狀態中。醒來後張琳合才知道,在她昏迷時,大她3歲的丈夫謝洪祿也氣病臥床了。總得有長輩到水城主持大局,休養到4月1日,她強打起精神,撐著虛弱的身體,出發去水城。

清晨從六龍鎮出發,張琳合要搭小巴顛簸一個小時山路到大方縣城,在縣城汽運站轉搭大巴去六盤水市。一路顛簸,走走停停,頭痛比懷謝初明時的胃痛更甚,一刻不停侵擾她,她隨身帶著醫生開的藥片,沒忘按時服藥。輾轉顛簸一個白天,張琳合才在當天下午抵達水城縣。

往回數,張琳合離開這裡歸家還未滿一個月。21天前,她心滿意足地從這處客運站搭車歸家。這次回到水城縣,她所滿意的、留戀的生活崩塌了,女兒被害,3歲的外孫死於非命,而女婿成了殺人嫌兇。

案發前有段時間,謝初明和李玉前藉口工作忙碌,把李明昊送到六龍鎮交給外婆帶。李明昊當時剛三歲,張琳合覺得還不到自己吃飯的年紀,每到飯點,張琳合都要先餵過他才吃飯。

很少有人像張琳合一樣喂孩子。端過一碗滾燙濃稠的白粥,她貼碗邊刮滿一勺,一上一下輕晃,晃到白粥足夠涼了,仔細喂到外孫嘴裡。用嘴吹涼當然更快,但張琳合覺得自己嘴裡撥出的氣會弄髒娃娃的食物。從帶謝初明開始,張琳合就這麼喂娃娃,李明昊是第六個,也是孫輩中第一個。鎮上其他老人就沒這麼多規矩,一些老太太還會先嚼過一遍食物,再餵給小孩,張琳合直搖頭:這麼養孩子太不講究了。

到了晚上,廳裡的座機響了,張琳合接起來,謝初明和李玉前的聲音沿著電話線傳過來,爭著要和李明昊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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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圖 | 張琳合留著年輕時和女兒、外孫的合影

春節時,謝初明和李玉前回六龍鎮陪張琳合和謝洪祿過年。由於思念李明昊,他們提出節後想帶孩子回水城。張琳合捨不得李明昊,但女兒和女婿一再保證,清明節掃墓時一定把孩子帶回六龍鎮來常住,她答應了。

不捨是短暫的,春天剛來,張琳合相信往後還有好多個春天好過。張琳合沒料到,就在她為女兒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心安時,女兒卻向她隱去了小家庭遭遇的危機。

搜尋謝初明的最初幾天,人們懷疑謝初明負氣出走,部分人留在家中,搜尋她離家前留下的信件。無意中,人們翻到一份謝初明寫的“上訴書”。得知這份檔案的存在,張琳合才第一次聽說了“孟瑞紅”的名字。

她是女婿李玉前的情婦,在那之前,和李玉前在一個班組上班。1994年,李玉前剛到崗時就引起孟瑞紅注意。一次孟瑞紅和三個女生閒聊,有人挑起話頭問,新來的4個男生哪個好,有一個女生說:“姓李的。”其他女生不以為然,告訴孟瑞紅,李玉前已有女友。但孟瑞紅說,3天就要把李玉前拿下,結果如願。時隔多年,張琳合恨恨地想:“男人就是這麼經不起誘惑。”

顯而易見,最後1年,謝初明一直活在丈夫婚外情帶來的各種煩惱中。2000年,謝初明發現丈夫的婚外情,和李玉前常常因此發生紛爭。起初她提出離婚,最終丈夫跪地挽留使她放棄這個念頭。孟瑞紅長久騷擾她,數次被人發現尾隨謝初明母子出門。要李玉前的妻兒“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這樣的話,她對李玉前和謝初明都說過。

從水鋼集團職工那裡,張琳合才知道,女兒女婿和孟瑞紅的衝突不斷升級。實質性的傷害自2000年7月份開始發生,她在大街上刺傷李玉前,那年夫妻倆回畢節過中秋,還被李玉前的母親撞見謝初明為李玉前擦藥。2000年12月,孟瑞紅又帶人往謝初明家窗戶丟石頭,謝初明不堪其擾叫來警察,隨後兩人當著李玉前的面發生爭吵。

謝初明寫的上訴書牽扯出另一件張琳合被矇在鼓裡的事。2001年初,謝初明陷入一場官司。當時,孟瑞紅到六盤水市中山區人民法院起訴謝初明,指責謝初明打電話罵她,侵犯其名譽權。對於孟瑞紅的指責,謝初明有另一番說法——她打電話給孟瑞紅,只是勸她離開李玉前,好好戀愛、嫁人。但事情終究鬧上了法庭。臨開庭前,朋友們讓謝初明請家人到場聲援,被謝初明拒絕,她擔心家人對李玉前產生負面評價。

隱情揭發後,張琳合只覺氣憤。她2月底在李玉前家暫住時,這場糾紛已經結束審理正在等待宣判。她如果知曉這一家醜,一定會提醒女兒:莫把孟瑞紅的威脅當作虛張聲勢。

事實上,孟瑞紅的侵擾和威脅早就引起謝初明周遭朋友的警覺。謝初明與孟瑞紅的官司開庭那天,謝初明在兩位朋友陪同下出席庭審。結束後,謝初明的朋友擔心孟瑞紅騷擾,送謝初明安全上車後才肯離去。

朋友們的警覺一直持續到謝初明消失前最後的夜晚。當晚8點50分,同單位的周慧和丈夫龔定軍到謝初明和李玉前家做客。因中途接到夜宵邀約,兩個男人出門了。謝初明和周慧留在家中,站在陽臺閒聊吹風。從她們站的地方,可以望見50米開外對面樓廠裡單身女宿舍304房亮著燈,那是孟瑞紅朋友的家,孟瑞紅不時借住在那。當晚10點半,周慧見謝初明幫兒子李明昊洗腳準備休息,不好多打擾,沒等丈夫就先回家了。離開謝初明家之前,周慧說出對謝初明最後的提醒:她可能在,你們要落好門。

晚上10點50分,龔定軍提前離開聚會回到謝初明家接妻子周慧,謝初明家門扉緊閉,喊人、拍門,沒有人應。他返回家中,才發現周惠早已到家。

兇殺是否發生在自周惠離開到李玉前凌晨歸家這段時間裡,緊閉門扉之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張琳合再沒法找到目擊者。

實際上,謝初明的煩惱和朋友們對她安全的擔憂,在3月20日的晚上就被徹底終結了。

公安機關事後找到5名水鋼鍊鐵廠運料車間的工人。3月20日晚上9時許,他們分別碰見到孟瑞紅往2號高爐運料皮帶上丟棄重物。根據後來此案的刑事判決書,當時,孟瑞紅正將事先分好的屍塊分批丟棄在車間的運料皮帶上,轉運到2號高爐內焚燬。

就在母親接起那通不祥電話的8小時前,她的女兒和外孫在運料車間忙碌的夜裡,化成了幾縷輕煙無聲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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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冤的女婿

再次見到李玉前是在六盤水市公安局。張琳合剛配合警方抽取了一管受害者母親的血液,聽到市局的公安人員說起女兒的案子:3月19日殺死了母子倆,小孩沒有分屍,大人被分成了3塊,運到單身女宿舍樓304房間,等到20號晚被人揹去高爐焚燒。“太殘忍了,小孩都不放過。”那個聲音說。沒有人知道張琳合聽到這些時在想什麼,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不動聲色地聽著。

這個當口,張琳合見一名公安人員進來說,局裡要押犯人去指認現場。她快步走到二樓的視窗旁,在出事後第一次望見了李玉前。院子裡,女婿被兩名公安人員押到車邊,踉蹌著坐上車,身影萎靡低沉,他費力地抬起腳想完整地坐進車裡,失敗了,雙腳無所適從地懸在車外,最後是兩名公安將他的腳抬起放到車上。

張琳合突然從黯然狀態中逃脫出來,她從市局二樓飛跑下樓,想去和李玉前當面對質,問他到底殺沒殺女兒和外孫。二女兒追上來,從後面拉住張琳合,張琳合一下被拽倒,保持著跌坐在地的姿勢,眼見一名公安重重關上車門,李玉前消失了,載著李玉前的車慢慢地開走,消失在院子裡。

該案於2001年7月中旬首次開庭。最終,李玉前被認定為兇手,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不過,即使到現在,張琳合也不確定謝初明母子被害的真相。李玉前堅稱並未行兇,認為是孟瑞紅夥同他人殺害了謝初明母子。而六盤水公安局認定,李玉前3月20日凌晨在家殺害謝初明和李明昊後,夥同情婦孟瑞紅分屍,由孟瑞紅於3月20日晚運屍毀屍。

案件審理過程中,張琳合發現,多方證據出現矛盾。2001年7月第一次庭審,李玉前當庭翻供,暗示自己遭到刑訊逼供。他曾在口供中承認,在家中分屍時沒戴手套。辦案人員在謝初明臥房中發現兩枚屬於孟瑞紅的血手印,卻遍尋不見李玉前的,張琳合覺得,如果李玉前沒戴手套參與分屍,屋裡很難不留下他的血手印。

另一方面,孟瑞紅在法庭上的說法數次前後改變,公訴人問孟瑞紅到李玉前家看到什麼。第一次問,孟瑞紅說,看見母子倆睡在床上,第二次再問,回答就變了:看見母子倆睡在地下,用鋪蓋蓋著。張琳合覺得,孟瑞紅不是在回憶,而是在編造。

等待宣判的過程中,關押在看守所的李玉前情緒一直不穩定。2001年4月,在被關進看守所近1個月後,李玉前在鐵窗裡擬了一封信給張琳合和謝洪祿,為自己喊冤。他說,已經把實際情況和一些重要疑點告知了辦案人員。不過,案情脈絡仍不是很清楚,害怕殺妻害子的罪名枉扣到自己身上,讓孟瑞紅和那個不知所蹤的共犯逍遙法外。他請求岳父岳母在獄外,以受害者父母的身份為自己上訴。為此,他懇求岳父岳母放下對自己的懷疑,協同自己的二哥李玉山將此案一追到底:“爸爸,媽媽,在這困苦艱難之時,我需要得到親人的理解,更需要得到親人的支援”。

這封信託去看守所探望的朋友送到了張琳合手中。

他在信中自覺身陷監獄,是自己行為不檢所至:“自取其辱。”從寫給張琳合的信件來看,李玉前所遭受的事情已經超乎他的理解。因他婚外情為妻兒招徠殺身之禍,自己也被陷害鋃鐺入獄。

他時而表露出輕生念頭,時而想起孟瑞紅威脅要他一家不得好死,又決意堅持下去,為等待冤情被洗清“暫且苟延殘喘”:“若不這樣,不就正中了奸人之計嗎?”

從李玉前寫給岳父岳母的信件看,2001年7月案件首次開庭後,輕生的念頭逐漸佔了上風並發展到頂峰。在那次庭審後,李玉前又一次致信張琳合,這次,他數次提及“我也不想再漫長的(應為“地”)等待下去,只想靜靜的(應為“地”)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追隨我的妻兒而去。”“即使判我無罪還我清白,我也只想儘快見到我妻兒,全無偷生之念,請爸爸媽媽商量後來水城一趟吧!”

信中,他開始安排身故後的財產分配事宜,要求張琳合到水城處理他的遺產:先到把市局扣押的手機、存摺等物品領走,再取回廠裡大概5、6千元押金,加上房子大概能賣1萬8千元,他囑咐張琳合夫婦用這筆錢將身上病痛治好。

張琳合看過這封信,心裡多了幾分疑惑。她把信件交給在場的幾個子女輪流看過,然後把信收了起來。

第二天清晨,她安排好家中的事務,背起行囊,告訴家人上水城一趟,去處理女兒和女婿的房子,隨後離開了家。從家中出來,張琳合沒有去女兒和女婿的舊居,轉而去了關押李玉前的監獄。交了15元手續費後,她見到了李玉前。

當疑惑產生,她和女婿的命運莫名地糾纏成了共同體。面對被指控為殺害女兒的兇手,張琳合的心境亂如纏絲。

女婿在信中喊冤,她分不清他是在控訴實情,抑或在博取她的同情和幫助,只能用命令的語氣和李玉前說,如果他殺了人,她不會阻止他尋死。如果沒有殺人,那就不能自殺,要活下去幫她找到兇手,不能讓案件死無對證。

2003年,在貴州省高階人民法院干涉下,水城縣人民法院決再審此案。儘管一位名叫楊煥木的鄰居提供證言,宣稱2001年3月20日凌晨他在家加班,看到孟瑞紅多次從李家搬運東西至單身女宿舍304房間,最後一次搬運發生在凌晨一點多(2001年時,他曾向警方反映相同情況,當時將日期模糊地確定在3月20日凌晨或3月21日凌晨)。

而在庭上,辯護律師提出李玉前在3月20日凌晨有不在場證明,他和朋友凌晨兩點半左右才離開旅社歸家,抵達家中時,已過了孟瑞紅最後一次搬運時間。

若將楊煥木的目擊時間鎖定為3月20日凌晨,則李玉前有不在場證明。若將楊煥木的目擊時間鎖定為3月21日凌晨,那豈非毀屍在前,移屍分屍在後?考慮到這一疑點,張琳合覺得,真相存疑。

2003年那次再審,法庭最終沒有采用楊煥木的證言,把殺人事件鎖定在3月20日凌晨,李玉前依舊被認定為兇手,量刑由死刑改成死緩。不過,法院改判李玉前死緩,張琳合愈發相信,或許還有兇手逍遙法外:“人是李玉前殺的,為什麼不堅持判他死刑立即執行,而要改判他死緩呢?”

失去女兒外孫的張琳合決定,開始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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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女兒外孫,為了真相

寫上訴書對張琳合來說頗為艱難。

她在磕磕絆絆中寫了12頁申訴狀,疊起來足有小半個指節厚。原本她不用寫這麼長,只需寫清疑點和訴求即可。但張琳合不敢懈怠,從事發前自己對女兒女婿生活的觀察,到案發後水城走訪的見聞,她事無鉅細地交代詳實。

想起謝初明時頭痛總是襲來,用字又不熟練。她上學識的是新中國掃盲用的極簡字,在2001年時早已棄用所以,儘管她不停地寫,錯字別字總出現,總也寫不好。李玉前的二哥李玉山也看過這份上訴狀:“不是很規範,但能說明一些東西”。

2003年起,張琳合將這份上訴狀影印了20餘份,多次往返於大方縣與貴陽市,到貴陽省高院、檢察院和政法委遞交申訴資料,丈夫謝洪祿時常陪伴在側。

一開始,她到水城縣人民法院遞上訴資料,法院的工作人員提醒她,法院只受理她有關民事訴訟不服判決的資料。她上交資料中有關不服孟瑞紅判決的,還需交到檢察院處理。檢察院堅稱沒判錯,拒收張琳合的資料,她隔幾天便將資料遞交到更上一級單位。

第一次到貴州省政法委遞上訴材料,接待人員翻看完資料後告訴張琳合:女婿害死女兒的案件見過不少,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岳父岳母想為女婿翻案。一度,媒體將張琳合的行為報道為為李玉前“申訴”,這一說法在網路上持續發酵後,進一步演變為“為女婿伸冤”。

實際上,張琳合本人堅決地否定了這樣的說法。“我做這些都是為了我女兒。”張琳合一再強調:不是為了女婿奔走,而是為了不讓任何一個真兇脫逃。她說話時一字一頓,帶著濃重的貴州口音:“要用真相告慰我的女兒和外孫。”

與沉默、恬靜的張琳合不同,在張琳合的講述中,丈夫謝洪祿是個急性子的人。出事後,張琳合明顯感覺到丈夫的變化。他發不出脾氣了,取而代之地,這個憑一己之力養活全家人的漢子,開始萎靡地酗酒。謝洪祿年輕時就習慣吃晚飯時小酌一杯,出事後,張琳吃飯時只能看著他把飯菜撇在一邊,一杯杯灌酒。後來謝洪祿染上肝硬化,張琳合至今覺得和丈夫長時間悲傷飲酒有關。

家裡的親戚有時會勸張琳合,這麼大歲數就別折騰了,即使不是李玉前做的,他幹這種事,到牢裡坐坐也是應該的。張琳合無法接受這個說法。

楊煥木的證言是無法拔除的一根刺,她無法忽視這點,簡單地去指認女婿就是兇手。如果她這麼做了,可能出現漏網之魚。她要為女兒和外孫討一個公道,堅定地認為兇手必須為他們的死償命,一個也不能錯,一個也不能少。

2009年,張琳合與丈夫搬離六龍鎮,跟著小兒子夫婦倆到大方縣城定居。時隔多年,又搬了家,張琳閤家中已少有大女兒與大外孫的痕跡,只有這些年張琳合收集的案件檔案與謝初明的照片,她全部收在一個藍色塑膠袋內帶到新家。

平時,這個塑膠袋被張琳合小心地存放在書房的一處櫃子裡。塑膠袋內,收著當年的判決書和前後至少4個版本的上訴書,還有一疊手寫的上訴書的草稿。此外,就是李玉前在獄中寫給她和謝洪祿的信件。統共6封,張琳合逐一編號,單獨存放在一個老舊的白色信封裡。

時易世變,張琳合從案發時57歲的中年人長成了老年人。時間抽走了她的幹練,留下日漸佝僂的身體。謝洪祿的肝硬化演變成肝癌前,她在日常奔忙間,依舊堅持每週回六龍鎮自家的菜地裡耕作。直到2015年,她患痛風近30年的膝蓋再也支撐不住,從此,除了到臨近的貴陽和六盤水等地上訴,張琳合大多數活動就囿於這方縣城之內。

2015年,她再次經歷離別。積鬱成疾的謝洪祿也因肝癌去世。籌辦喪事時,張琳合四處奔走,想給李玉前請假,讓他出席葬禮,結果因一張證明沒辦下來,李玉前沒能如願加入出殯隊伍。張琳合安慰自己:“算了,等他出來再到墓前祭拜吧。”

4個孩子和他們組建的家庭陪在身邊,張琳合仍放不下那樁未了的案子。

孩子們不在家時,張琳合有時會偷偷從書房裡翻出那疊裝在淺藍色塑膠袋裡的資料,取出謝初明的相簿,逐張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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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琳合收好的相簿中,一張謝初明的照片

日有所思,夜無所夢。念起女兒的日子,張琳合已不奢望與她在夢中相遇。這些年,張琳合想起這件事就頭疼,成晚失眠。今年開春,發小從老家到大方縣城探望她,話家常時免不了又聊起謝初明的案子。晚上,張琳合躺在床上閉著眼,聽到發小在隔壁床上細密的呼吸聲,窗外天漸漸亮起來,又是一夜無眠。

家人知道張琳合想起大女兒就犯頭痛,勸張琳合把謝初明的照片燒掉,但直到現在,兩本相簿依舊被張琳合小心地收好。謝初明和李明昊去世時遺體被焚燬,當年無從給他們辦喪禮,墳墓和牌位也都沒留下。張琳合暗自覺得,如果燒掉照片,連她也停止懷念,那麼百年之後,還有什麼可以證明女兒和外孫來過世上呢?張琳合淺琥珀色的眼睛裡溢位了淚水。她時常說,事情結束後要把塑膠袋裡的檔案都燒掉,只留下放著謝初明照片兩本相簿。

每年清明和七月半祭拜祖先,張琳合囑咐孩子們在先人墳前堆一小堆紙錢,燒給謝初明母子,說上幾句話。按照當地習俗,紙錢只能由後輩燒給長輩,張琳合沒有這樣的機會。她無處祭拜,只有翻看舊照片的時候,她能為思念找到憑藉。

還有一些和女兒無限接近重逢的時刻。為尋真相四處奔忙時,她總覺得無需發願,謝初明就能感知她的努力。18年來,張琳合在這種心情的感召下不斷髮聲,呼籲早日啟動再審。

2016年5月初,清晨6點,張琳合早起到大方縣城西大街買菜。茄子、土豆、辣椒,讓她懷念舊日在六龍鎮的生活。

走在西大街熙攘的人群中,張琳合的手機響了。那是一臺時興的大屏智慧手機。丈夫去世後,小女兒怕她無人照料,給她配了新手機。對她來說,這和之前使的手機沒有差別,微信、簡訊等功能她學起來費勁,和老人機一樣,這部手機只被用作通話。

張琳合接起電話,是陌生人,來自熟悉的地方。六龍鎮地方法院一個年輕人說,他帶著一個從貴州高院來的工作人員,到了大方縣,要尋她。貴州省高階人民法院的工作人員尋到六龍鎮地方法院,要交給張琳合一份檔案,他就把人帶到了大方縣城。到了才發現不知張琳合新家的具體地址,只能打電話給她求助。

張琳合在大方縣城西大街熙熙攘攘買菜的人群間,接到她等待多年的檔案——由貴州省高階人民法院下發的《再審決定書》。經過張琳合、李玉前和他家人13年的奔波呼籲,貴州高院認為李玉前提出的申訴理由符合法律規定的重新審判條件,決定另行組成合議庭再審此案。

最後的等待

2019年6月底,李玉山接到張琳合的電話。距離張琳合接到再審通知,已經過去3年。她來要再審辦案法官的手機號,想撥電話催促法官開庭。得知李玉山隔天就要上貴州高院溝通案情,張琳合要求一同前往。

18年間,張琳合本該頤養天年的老年時光,都用來追蹤女兒被害的真相。

多年等待中,案件各方人物的境況也早已改變。2009年,當年被判包庇罪的孟瑞紅出獄,此後她到外地打工,警方宣尋她3年無果。因找不到孟瑞紅,案件再審開庭擱置至今。李玉前還在獄中等待案件再審,期間他得到減刑機會,如今距離他刑滿出獄的日子不滿兩年。李玉山說,如果弟弟刑滿後案件尚未再審,上訴這件事的迫切度,就會排到“孝敬張琳合”和重建生活之後。

但對張琳合來說,她追求真相的努力,除了抓出真兇,不會因其他原因結束。她想要的只有一項——不讓任何傷害女兒和外孫的兇手逃脫,用真相告慰去世的女兒和外孫。

路上,李玉山還告訴張琳合前些日子得到的訊息:當年出庭作證,目擊孟瑞紅於3月20日凌晨移屍的證人楊煥木已經去世。時間不多的焦慮,倏忽蹦入了張琳合腦中。一行人到了貴州高院,張琳合情緒激動地質問辦案法官:“是不是想拖到我們一個個都死了,這樁案子的真相就無人追究了?”這是76歲的張琳合少有的急切時刻。

2019年8月27日,我在畢節大方縣見到張琳合。她帶我上樓,一路無言。頭痛依舊跟隨她。7月接受媒體採訪後,醫生又給張琳合開了藥片,用來緩解頭疼。

進屋後,她讓我在客廳中間的紅色沙發坐好別走動,轉身進了房裡拿案件資料。沙發上方掛一幅一人長的十字繡,“家和萬事興”,是張琳合么兒媳婦的手筆。

被判錯的兇手女兒突然被害,是丈夫的蓄意還是情人的復仇

作者圖 | 2019年8月,張琳合在大方縣家中

傍晚天開始擦黑,我和張琳合坐在大紅色的沙發上逐個翻看資料。她一直沉默,直到她翻相簿,翻到一張謝初明的單人藝術照。

她敲了兩下照片示意我看。照片裡,謝初明戴著紅色的帽子,面龐白皙,對鏡頭拘謹地笑。那是我那天下午第一次見張琳合笑,她說:“這張像我年輕的時候。”一邊輕輕摩挲謝初明的臉。張琳合也有張“一樣的照片”,她的照片裡沒有帽子,手擺的姿勢也不一樣,她想強調的是,眼睛簡直是用同一個模子翻出來的,一模一樣。

窗外還在飄著毛毛細雨,有一些瑩瑩地落到晾曬在窗邊的玉米粒上。天色正在收攏,張琳合放下手上的A4紙,起身去開燈。怕光亮引來山區的蚊蟲,她脫下拖鞋,站到沙發上探身去關窗戶,她拒絕我幫忙,反覆拉拽窗戶,直到那扇和她差不多高的玻璃窗一點點合上。

或許是因為想起女兒,頭痛又開始從腦袋左側蔓延。她感覺自己要遭不住了,轉身去取放在櫃子裡的藥,就著溫水服了兩片。時間走到晚上7點多,她從廚房取來早先蒸好的土豆,利落地撕下一片片土豆皮,開始為一家人準備晚餐。

就在2001年的春天。她和女兒從醫院複診出來,腦病見好,女兒興奮地對她規劃未來,過慣了苦日子的張琳合,一輩子的辛勞即將等到回報。生活原本打算善待她,又突然改了主意。

8月底,貴州山區連日小雨下氣溫漸涼,秋天就快取代夏天了。緊接著是冬天,再回到春天。18個迴圈過去,張琳合感覺似乎逐漸看到生命的盡頭。年歲日長,她的眼皮耷拉下來,臉頰上的肉不知何時垂出了下頜骨邊緣。因為不再種地,她的面板顏色比兩年前淡了些

清晨醒來,還沒下床,她對著臉和四肢拍一通,舒經活絡,每一個清晨,她都執拗地重複著這套動作。洗漱後,她站在窗前,用木梳一遍遍地梳著已經理順的髮絲,她顯然不單為了梳一個整齊的髮型,一遍遍梳著,彷彿就能梳去毛細血管裡那些令人衰老的因子。

孩子們忙著洗漱、盛飯,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人跟她說話,張琳合邊梳著,望著窗外的細微的雨霧出神。她希望能老得慢些,家中沙發上疊放著基本養生菜譜,由於她頻繁翻動,大部分頁面都褶皺、出現摺痕,她希望能保持健康。

母親還在等待真相,衰老最好能遺忘掉她。

- END -

撰文 | 溫麗虹

編輯 | 雷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