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寥寥

十萬弓弩，射殺無數。

百萬頭顱，滾落在路。

好男兒，莫要說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將那愛慕思量深藏在腹。

她雪白透亮手心裡沁出絲絲冷氣，眼眶內如白練般的密雨剎那間融成了一滴兩滴的細珠。落在了那硃紅色的被蒼白單薄的絲麻白布覆蓋的禪木棺上，暈染了一朵朵隱晦苦澀的淚花。

“將軍在邊疆戍守幾年來，賊人絲毫不敢來犯，我國得以多年安定。戰事雖緊張，但我軍在將軍帶領下士兵精銳，意氣奮發，勝利在望。但不久朝中傳來密旨，國庫因多年戰事而虧空，南方長期的水患加劇，百姓再難承受這麼重的賦稅徭役，苦不堪言。命將軍卸甲，與敵國交與降書和親交好，不得延誤聖命，一月後帶領他的三十萬鐵騎歸還燕京。但不知將軍不但抗聖令。那日，他將將印交予我，命我遣軍隊啟程回京。也是那日，他一人，安西關城外，斬殺敵寇。他這是要告訴聖上他不平敵寇不回中原的決心。只是一人何以抗數萬敵軍，最後落得萬劍穿心的下場。將軍糊塗，糊塗呀……”送棺的副將淚眼模糊仰面向天地說道著。

她也早已料到他會如此，因為她在數月之前收到了他的信，字字無不透一生的使命，帶著悲慼，字字將她的心揉碎了再鋪整。他信裡道：望你另尋出路，我此生已然負了你太多。我一生柔情未曾予你，只盼你安恙。緣分使然，不能做的兩全，只怕我們從此長別。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過陰山。這便是我一生宿命了。

她只是半身倒在那棺上，一襲白素，絕色風華面容姣好帶著不可言說的蒼白。日暮下，動人心絃。她愛的不是他色盛山河之秋，睫如蝶翅驚展，斂則滅了一眾搖曳星子的眸，她愛的是他眼中有她，更愛她懷山河的赤赤忠心。多年之前逃難途中，他救了她。此後她便跟隨著他，過了幾年安穩時日。她不願說什麼“情愛”，大約愛到深處變成了恩，你予我一份，我再還你一份，你來我往，相濡以沫一輩子。

她將淚擦拭掉，紅唇微張，臉上帶著那份有準備的沉靜，纖細修長的手指撫摸著裝有他屍體的棺。“你可知，即使你回來了，當今聖上又哪能饒過你，他怕的可是你那戰敵的長劍，怕的可是你不露痕跡的忠心，怕的可是你那三十萬鐵騎。”

也是數月之前他收到密旨，黑暗的帳篷中，他正藉著微弱的松明燈擦拭著曾為國沾染了無數賊人鮮血的青劍。這麼多年來，劍彷彿已成為他的靈魂。如今蠻寇未除，此時退兵如何換取社稷長安，如何對得起以往殺敵戰死的亡靈，如何對的起這軍帳外日夜奮戰的軍士。如今戰勢更是我軍乘勝追擊，讓那賊族潰敗投降的局面，為何此時議和，為何朝中大臣鼠目寸光般對待這為國效命多年的邊疆戰士。退，如何讓我退。

他只得帶著悲苦的情緒怔怔的自喃道，彷彿那劍刃在清冷的月色中露出了不盡人情的色。

涓涓月色跟隨著他走出帳外了，深秋的風吹的人的心也緊跟著顫顫微涼，刺辣辣的讓人面板生疼。他看著這面旌旗，想起來幾年中，他帶著戰士們從燕門到安西關，步步收復故土。這支隊伍足以平定戰事，如何甘心降？

戰場上他身騎紅棕色汗血寶馬，這戰馬骨竦筋高、嘶吼似雷、賓士若風，他拿著那長劍，殺敵急馳，聲聲戰鼓響，如流星趕月一般劍便有了無數的屍體倒在血泊裡。塞外風雪急，戎人兇悍，他多次誘敵深入多次用兵如神將戎人擊退百里，拿下數座城關。如今的他不得已要違聖旨。

他一人穿過陣營，坐在清水溪旁。他那垂下的頭髮遮不住他波光瀲灩的眼睛，此時手裡緊握著一塊女子的絲帕。她是他的妻，這些年，他來不及予她一紙婚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他確是想到了她，因素日裡他眉間只是俊肅，眼睛裡隱約著殺氣般泠厲，此刻滿眼柔情都是為她。

蘆葦叢隨著秋風時而向東，時而向西方撲，沒有一刻是靜立著的。他的心亦是如此了。他心想：不降，當今聖上也會將那三十萬鐵騎不留活口，不降，她也因我受了牽累。可是，降了，國何在？我泱泱大漢的數萬百姓如何安定，降了，如何面對亡魂，如何讓這朝中肉糜之臣明瞭我不改天命誓不休的決心。

當晚他未曾閤眼，在那松明燈下，又藉著雋冷月光研墨揮筆向她寫了那封情深意重寥寥幾字的信。一人寧死不降這決定該是對她有交代的。只是這交代千斤重，只是這交代不免無限悲涼。

漢軍歸燕京那日，有一人，大漢鎮守司李陵將領，獨守安西關城門。

斜陽已散去了，寒意料峭襲來。她取出衣袖下的短匕只一刺，胸膛如盛開的彼岸花一般紅豔，落在了那棺，落在她衣，落在了青石板上。她薄的紅唇緊抿著，她眼裡只有初見他那時該有的澄明透亮。她承受著此刻的生命絲絲縷縷的逝去，她微笑著……

十萬弓弩，射殺無數。

百萬頭顱，滾落在路。

好男兒，莫要說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將那愛慕思量深藏在腹。

此後山高路遠，雖寥寥清歡。

但夏日之陰，秋夜之星，冬之雪原，

一切有吾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