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塾”生活(散文)

◎童小汐

我的“私塾”生活(散文)

有月的冬夜。積雲若棉絮狀悄然浮疊於視野之內,遠山幾重,塵寰亦變得不確定。

雲翳幾疑之後,山河是否

霰雪

正落?雲天單純極,它只許各種飛鳥自由地穿越。

青海湖輕輕呼喚,鹹腥而冰冷的直覺,幾重山外,終夜未眠之我,拂曉前偶興逸趣,全無睡意,行車於高速公路,我們在一起。青海湖畔厚而結實的冰雪,迎迓魚肚白的時辰,蒼穹之下,不論晴陰,皆靜而美。哪怕滯留岸畔少許時光,都能享受與天地同時呼吸的流暢與愜意。

清晨七點,擁著

絨毯

入睡,東方橘黃一抹,如絲如縷,猶如霞衾加身,冰冷的青海湖只須一瞥,就能將我帶入眠夢深處,隔著車窗玻璃,心想掠過的飛鳥一定明白青海湖的鄉愁。

半醒半昧之間腦海中又浮起“私塾”生活種種,不知不覺中嘴角輕輕一揚,掛上微笑。

我和我家先生的師生緣緣於我的一場嚴重的病症。當時無法再入校繼續讀書,所以父親幾經周折將我送到先生身邊——十三歲的我第一次深入大西北的山林深處。回憶當時情形,現在頗覺不解,又有一點令人失笑。我大概是睜著大眼睛靜靜地瞅著他,我習慣這種時候雙手托腮,父親當時的眼神有些不解,而我之所以如此,就是聽父親說給我找的這位先生據說是一位隱士。隱士?當時我只能理解成神話劇中那種穿著道袍,手裡握著一把拂塵的道長。可我並沒有看到這些,眼前的先生穿著非常時尚,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腕上總是纏著一串念珠,後來我發現先生每當靜坐時,總是自腕上取下念珠雙手盤算,食指靈活穿梭珠子之間,口裡似乎在默唸什麼,那以後我不再認為它是一件首飾。當著父親的面,先生大概問了我的情況,又瞥我一眼,接著看我父親一眼,眉宇間漸漸凝成一個疙瘩,然後嘴裡叨叨著:“你可能不知道,我不收學生的,

×先生這是給我添麻煩……我平時都很忙,哪有時間教人讀書呢?”我父親是一個比較執著的人,他從小就沒走過山路,可是當初在青海一個偏遠山村,進入先生的“茅廬”,有近七八公里的路是無法行車的,只能靠步走,父親一點都不嫌累,當時有些微胖的他還時不時揹著我趕路,一隻手抓住我的胳膊,另一隻手還提著很大一個行李箱,還有一個長形的皮包,裡面裝的是給先生的禮物。直到進了先生家客廳裡,我父親還滿頭大汗。聽先生下逐客令,父親並不氣餒,一再央求將我留下,否則我女兒就一輩子沒救了,因為能找的醫院都找遍了。聽父親如此說,我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善良又心軟的先生誤以為我是因為他的逐客令才哭的,連忙對我父親說:“行吧,那就試試吧。”

父親帶給先生的禮物被拒收,為家庭奔波於事業的父親並無時間多逗留,唯擔心我不聽話,過兩天吵著要回家,離開那天父親一再告誡我要安心紮實學習,平時勤快些,照顧好先生起居,我只是頻頻點頭。起初那幾天,在先生家裡我什麼都不做,因為我不知道需要做什麼,甚至每次吃飯都是先生準備好以後,滿院子叫我的名字。

現在想來,不但我沒照顧先生,反而是先生照顧我,好慚愧哦!再過幾天,先生盯著我的眼睛好長時間才說:“你想家嗎?”我又搖頭。又問道:“那你準備好開學了嗎?”我連忙點頭。初讀的書是句子很短且容易上口的

千字文

〈三字

,只是讓我背誦,從來不講解內容,我每天就像唱山歌似背誦,第二天背給先生聽,接著再念一段新書。這兩部書讀完後,就開始讀

論語

中庸

孟子

大學

; 又讀

禮記

尚書

〉〈

詩經

春秋

〉〈

周易

。這就是四書五經,那時候先生也不講解,只是有時候會問我某一種是什麼意思,讓我試著回答。如果答對了他就點頭,如果回答不全面或不對,他會補充或為我講解大意,先生授課的方式很特別,譬如為我講解一句話或一個詞彙,總是能延伸講很多相關的典故和歷史事件,不僅如此,在講完歷史記載的事件之後,又讓我去看相關的書籍,然後吩咐:“等你把這本書看完,我會問你這本書裡都講了什麼,所以你不要敷衍,一定要認真看。”先生家裡藏書很多,三國、紅樓、水滸、封神、列國等都是這個時候閱讀的。

經先生考問,忽然就增加了課業,書法和繪畫也就成了我必學的課業。夏天早晨五點半,冬天早晨六點半就要早起晨讀,午飯後稍作休息,晚上七點半才算是“放學”,除此之外,不準離開座位半步。這裡也沒假期,日常生活都是學習,譬如吃飯的時候,還要聽先生說話,會涉獵其它學科的知識。

私塾之功課也不復雜,晨讀就是溫讀昨天所講的課,不同的是,朗讀文字時必須高聲朗誦,要讓在自己書房裡忙碌的先生聽得清清楚楚。讀熟再去背給先生聽,背書若不流利,但有稍微有點停頓,就伸出手心挨一頓板子,然後拿回座位再讀,直到背得行雲流水這才算過關。接著才能繼續上新課。午飯後寫大小楷,然後教我學畫畫,下午四點以後還要寫作文。作文中還包括必須寫文言文,越古樸越好,不準用白話,如果語法稍有錯誤,先指出來,又吩咐我重寫,等到夜幕降臨,先生才叫我將書桌整理好。我的“私塾”生活值得留戀的是夏天。我家是一幢小二層,樓上藏書,樓下就是臥室、客廳和書房。有一個大院子,先生種滿花木,夏天最絢麗。讀書累了,可以在院子裡多耽擱一下,欣賞花卉。有時不到天黑先生就放學,帶我到田間地頭,或是河邊散步,那是讀一整天書之後最愉快的事了。

車到服務區了,先生下車休息,回憶的幕布被打斷,我也緊緊跟上,幫他拿茶杯,去幫他開啟水。我就像他的小跟班,寸步不離,也根本不願意離。先生生性勤儉,如今我長大了,能夠幫他料理日常事務。先生對錢全無概念,既厭惡記賬算賬,畢竟也不會算,一直對賬目稀裡糊塗。先生有一個習慣,卻始終讓我無法忍受,就是買什麼東西都不砍價,人家要多少他就給多少。小時候我不太懂,隨著他亂花了幾年錢,後來我終於懂了,看到他花錢大手大腳的樣子,被我嘮叨幾句,又翻白眼,於是他就乾脆全都交給我處理,除了吃飯和交通費外,幾乎沒什麼開銷,衣服也都由我代買,那是相當的“好養”啊。

下雪了喔!我望著先生,高興地叫道。

其實先生喜歡每一年冬天的初雪。今年亦不例外,遇見初雪,他總會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去院子裡仰起頭,任雪花飄落在他的臉頰上。綿綿雪花,看上去輕輕的,柔柔的,每到這個時候,我也會興奮地跑到院子裡,伸出手去接在空中飛舞的白雪,張開雙臂轉圈兒,叫著:“下雪嘍!”望著雪花紛飛,突然感受到謝道韞“未若柳絮因風起”一句,這卻是真的。

雪花緩緩飄來,歲月匆匆也靜美。

突然覺得兒時的夢想,從師學習的每一年每一天有苦惱,也有驚喜,有哭泣,也有笑語。其實我才發現,原來先生對我的鼓勵和包容,絲絲縷縷都鐫刻在我的生命裡。

2021。12。13,筆於途中。

@童小汐2021。12。13(CoverVersion)。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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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海靈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