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亞的城堡與吹奏樂

文 / 李崢

曾住過托斯卡納山區某個山頭上的農莊,還住過皮亞琴察小鎮上的民居,這次在喬治亞的赫瓦雷裡又住了一次城堡,雖然只有一晚,卻有種穿越時空回到中世紀的感覺,並且作為一個西亞國家,喬治亞的古老也會讓人不由得想到一千五百年前的歐洲,尤其是在音樂方面。

​喬治亞的城堡與吹奏樂

那日臨近城堡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車走上一個坡道,眼前出現了一個黑黢黢的龐然大物,上面點綴著些許不規則的光亮如同幻覺一般,這是城堡的牆體以及窗戶散發出的燈光,置身於黑暗之中,一切都顯得非常神秘的樣子。第二天清晨醒來,透過窗戶看到被雲霧籠罩的山頭,才知道這座城堡被連綿的群山所環繞。事實上,這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城堡,外觀像兩個連在一起的圓柱體,當然,不能拿它與前些年去過的伏爾塔瓦河上游的庫魯姆洛夫城堡相比,不過,儘管沒有那麼大規模,它看上去卻顯得異常敦實。

早上,我先在城堡高處的一個平臺上觀察了一下四周的環境,除了一座座山峰之外,城堡後身下面還有片水域,上有小島由木橋相連。於是,出得城堡大門走下山坡,轉到後面的小路,沿水邊走到木橋,穿行而過直至島上,俯視倒映在水中的山丘上的城堡以及近旁的木橋,那一瞬間好像時光靜止了一般,此刻如果配上中世紀的世俗吹奏樂,一定會與這樣的氛圍相當契合……由於早餐後還要趕路,所以匆忙往回走,當接近城堡時,眼前一顆斷樹吸引了我的注意,從某個角度看,樹幹與伸展向兩旁的葉子構成了十字架形狀——真的是自然天成,還有人說它像個稻草人——古老的城堡也確實是童話故事絕佳的發生地。

在離開城堡的路上,遠眺矗立於高處的那座幽靜之所,它正被更高的山巒以及無邊的綠色圍繞著,隨著車越行越遠,它在山丘上漸漸地越來越小,最終隱沒在起伏的群山之間,昨晚在那裡的一夜,恍如夢境一般再度浮現……現在,每當我欣賞自喬治亞帶回的兩張《Duduki》唱片的時候,都會記起赫瓦雷裡的那座山上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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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duki”號稱世界上最古老的樂器之一,源自於亞美尼亞,雖然被叫做“笛”,卻是一種雙簧風鳴樂器。查了一下資料,它的製作材料取自銀杏樹根,通常有三種尺寸,其音色溫暖柔和,略帶鼻音。至於這種樂器何時傳入喬治亞,並沒有見到確切的記載,不過,想來應該與它的出現年代同樣古老吧。其時,它還流傳到亞塞拜然、波斯及中東的一些其他地區,乃至土耳其、巴爾幹半島,所以,當我們今天聽一些歐洲中世紀音樂時,總會或多或少感受到該類樂器的影子,這也成為歐洲與亞洲兩處音樂曾為一體的佐證。

現在就讓我們聽一聽Duduki演奏的樂曲,不過由於沒有說明書可以參考,所以只能說一說音樂所帶來的聽感;我收集的兩張唱片標題是一樣的,這裡首先選擇封面為三位演奏者的那張——兩位吹Duduki,一位擊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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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曲《Dilis Saari》一發聲,就讓我吃了一驚,因為從找到的圖片來看,Duduki有著纖巧苗條的身材,而發出的樂聲卻十分渾厚,甚至有些低沉;僅就該曲而言,參與吹奏的兩支Duduki,聽起來有著介於單簧管與薩克斯管之間的音色。其中作為伴奏的一支,在背景上發出一個持續音起到襯托作用,作為主奏的一支,在悠長的旋律線之間,不斷出現細微而豐富的顫音,有些像是嗚咽,又有些像是阿拉伯人歌唱時的那種曲曲折折的效果,令人頓生悠遠與滄桑之感,或許其音樂本身是憂傷的,然而卻絕不是大悲,聽久了反倒會生出一種淡然。第二曲《Schutari》加進了鼓的伴奏,隨著堅實的節拍,兩支Duduki的吹奏形成兩個聲部相互呼應,它與上一首相比速度略快,具有些許舞曲的特點,不過所表達的卻不是那種特別歡快的情緒,或許它更像是一支沉鬱的舞曲,不禁讓我想到薩拉班德。

接下來的《Daigvanes》,以兩支Duduki的弱起為始,合奏出和諧的兩聲部,之後,是二者交替獨奏的段落,當其中一支主奏時,另一支則作為襯托,反之亦然,隨後是合奏與交替獨奏的重複;悠長的旋律在高高低低中行進,幽咽的樂聲中流露出一股哀傷的味道,很接近遊吟詩人的歌唱,兼具抒情性與敘事性,並或多或少帶有一種歷史的沉重感,姑且就讓我們就稱之為哀歌吧。《Sachidao》和《Bagdaduri》兩曲活潑歡樂的樂曲,前者的背景自始至終都是在鼓聲急速敲擊之中,兩支Duduki隨之而快速地吹奏,總體上有一種狂歡的效果,不過,就像第一曲不是大悲那樣,此曲也非大喜過望,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愉快;後者同樣是熱情洋溢的,鼓的敲擊雖然在速度上有所節制,卻依舊熱鬧非凡,兩支Duduki近乎齊奏,全然是喜慶音樂的感覺。

​喬治亞的城堡與吹奏樂

從上述幾曲可以看出,通常只有速度較快的樂曲才有擊鼓加入,而速度緩慢的樂曲往往只有兩支Duduki演奏。下面我要說的《Potpourri》,是快慢相間的一曲,首尾以快速演奏,鼓的敲擊與兩支Duduki的吹奏十分輕盈,帶著特別自在的樣子,中部的速度忽然降了下來,Duduki吹奏出類似情歌的甜蜜曲調,深情而真摯,這一段落沒有鼓的參與。《Qari Gimgeris Nanasa》有著獨特的音色,兩支Duduki在高音區的吹奏,聽起來就像兩個人掐著嗓子在唱歌,它的旋律是真情滿滿的,而樂聲卻又是諧趣滿滿的,這是整張唱片中最有意思的一首,我覺得應該算是幽默曲吧——還記得民歌中的“滑稽歌曲”,不知道它們之間有些什麼關聯。緊隨這一曲的以擊鼓為伴奏的《Hariharale》,兩支Duduki有些油腔滑調的吹奏,更明顯地是一種諧謔風格,整首樂曲聽起來就是在變換花樣地說著意思相同的一句話。

這張唱片最後再推薦一曲個人十分喜愛的《Gaprindi Shavo Mertskhalo》,兩支Duduki在兩個聲部上以非常非常緩慢的速度吹奏,旋律線拉得很長很長,以致有些時候會讓我誤認為是拉絃樂器在演奏,只有換氣的時候我才再度意識到這是吹奏樂器的聲音——它瀰漫出無盡的纏綿,萬般的柔情,不止的思緒……就像是山巔的雲霧隨風而飄,你不知道它將飄向何處,卻知道它永遠不會散去。就整曲而言,它的開始似乎起於開始之前,它的結束又似乎並非真的終結,而是延續至結束之後,並永遠不會結束。總之,這是一首非常有趣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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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張唱片之間,讓我們來一箇中場休息,聊幾句與喬治亞密切關聯的作曲家。首先當然是坎切利(Giya Kancheli),他是土生土長的格魯吉亞當代作曲家,生於第比利斯,目前旅居歐洲,在中國愛樂者中享有很高的知名度,並來過中國,《愛樂雜誌》曾在2011年第8期刊登過一篇《坎切利是這樣來中國的》,記述了這一應該算是歷史性的事件。坎切利的創作曾受克拉姆、科普蘭音樂風格及爵士樂的影響,不過,喬治亞民族音樂始終是他的根基,他透過《明亮的悲傷》、《為生活而作的音樂》、《冥河》等作品,將自己對現實與生活的感悟透過音符記錄了下來,感興趣的讀者可以找一些他的作品唱片來聽聽。

然後是兩位異國作曲家伊波利托夫-伊凡諾夫(Ippolitov-Ivanov)和哈恰圖良(A。I。Khachaturian),前者是俄羅斯人,曾於1883年至1893年在第比利斯工作了十年之久,在遷居莫斯科的1894年,伊波利托夫-伊凡諾夫創作了四個樂章的《高加索素描》,從自然、生活、宗教、歷史四個方面,描述了自己對高加索山脈地區的印象,不過其中含有多少有關喬治亞的成分,從音樂本身來看不是十分明確。後者則是亞美尼亞人,出生在第比利斯附近的一個村莊,如今人們最熟悉的一首哈恰圖良的樂曲似乎只是《馬刀舞曲》,而本人對他的芭蕾《斯巴達克斯》中的“愛情主題”更為欣賞。

​喬治亞的城堡與吹奏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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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儘管有喬治亞本土的當代作曲家的作品,也有與喬治亞相關作曲家的創作,我卻堅持認為,如果想要了解純粹的喬治亞音樂風格,就要深入到其古老的民歌、吹奏樂以及聖歌中去,那裡面才真正流淌著喬治亞這個民族的血液,當然,我不是要否定後人的創作,而只是想說,應該找尋到這個民族的音樂源頭。所以,讓我們繼續聽第二張《Duduki》,需要說明一點,它的封面上雖只畫了兩個人,但當鼓的敲擊加入時,演奏者仍舊是三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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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片的首曲《Erekles Marshi》乍一聽簡直與中世紀歐洲的世俗器樂曲無異,鼓聲與Duduki的吹奏熱鬧而嘈雜;隨後的一曲《Dzlevis Simgera》初聽也很像中世紀的世俗舞曲,有著非常粗糙的感覺,不過,或許正是由於Duduki的獨特音色,可以讓人比較容易區分音樂本身的產地。《Saqortsilo》和《Dobush》兩曲聽起來更有意思,二者都有著強烈的豐收鑼鼓的味道,顯示出一種原始的力量與激情,前者鼓的敲擊鏗鏘而堅實,Duduki的吹奏持續而高亢;後者鼓聲與Duduki混雜一體,讓人身臨其境於狂歡之中——說實話,此曲的Duduki吹奏好像嗩吶聲,配上單一的擊鼓節奏,那種粗獷的鄉野氣息,很有些中國特點呢!到底是絲綢之路上的國家,音樂風格也是銜接著東方與西方的。

相比快節奏的樂曲,我更願意多聽一聽慢節奏的,這樣的音樂有著較為深沉的特點,不過,同與之比鄰的俄羅斯的音樂不一樣,沒有那種令人沉溺其中的過多的粘膩感,而是有著暗自上揚的趨勢。《Chum Magnarshi》一曲,以兩支Duduki在兩個聲部上吹奏出的旋律,可謂是迴腸百轉,仿如嘆息,然而整個情緒卻不是流向低處的,而是飄向上方的,此曲的奇妙之處還在於,兩個聲部互為回聲、互為映象、互為依託,是一種孿生的關係——該曲令我喜愛有加。另有《Megruli Chela》,是一首哀傷之歌,其中一支Duduki徐緩地吹奏出幽幽的旋律,另一支主要被置於背景上,多數時候以幾乎呆滯不變的持續音相隨,但是它沒有太多的沉重感,倒是有著沉思的意味,可以將其想象為一種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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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擊鼓多出現在快速的樂曲中,但也不全是如此,《Kargi Iko》就是一首伴以鼓聲的慢節奏樂曲。在此曲的開始,兩支Duduki如同低語般奏響,鼓以弱音慢慢地敲擊,隨著音樂的發展,吹奏的聲音明顯增強,鼓聲也略有增強,而整體速度依舊未變,很有意思的是,由弱漸強並不意味著情緒的波動,恰恰它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反倒是始終保持著一種近似於矜持的姿態。這樣的音樂不著重彩,不刻意雕飾,重在自然的表達,蘊含著淳樸的魅力,即所謂純天然。

如果仔細聆聽,你會發現,這些喬治亞的吹奏音樂,真的可以說是各具奇趣,千變萬化,幾乎每一曲都能讓你有意料外的發現,即使在看似平凡的音樂之中,也會有不平凡的閃光點,成為引人深入的誘餌。當然,本文肯定不能對這些音樂一一加以介紹,那麼,最後就讓我們隨意再聽幾首吧。

《Zamtari》一曲的突出特點是平和,然而,兩支Duduki吹奏出的兩個聲部卻是如膠似漆的,二者之間似有綿綿情意,撕扯不斷,無法拆散。《Chemi Gulis Satkivari》是非常輕盈的樂曲,鼓點兒敲得很飄逸,兩支Duduki吹得特別有小情調,從低聲私語,到朗聲而歌,始終是無憂無慮的,有一種自然生成的親和感。《Daigvianes》流露著一種孤寂感,兩個聲部像是各懷心事,兩支Duduki如同是在自顧自地訴說,不過,在表面上的不諧和與分離感之中,可以清晰地聽出兩支Duduki吹奏出的兩個聲部之間的內在關聯,那是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並且這樣的狀態一直保持到樂曲的最後,直至結束也未曾有所改變,以此架構成了整首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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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一位朋友共享了喬治亞音樂的唱片之後,我們共同覺得Duduki吹奏的音樂非常別緻,也最有意思。就個人的認識而言,如果說民歌與聖歌延續了拜占庭的傳統,並代表了純粹的喬治亞民族風格,那麼吹奏樂則是東西方古代音樂風格的交匯,這一點之前的文字中已有所表述,而在此我想更進一步明確一下。在同一點的另一個側面上,雖然我在初聽喬治亞的吹奏樂時,產生了歐洲中世紀世俗音樂的幻覺,但是二者畢竟有著微妙的差異,或許喬治亞的吹奏樂會讓人覺得有著更深的意蘊,Duduki的音色也令人更感親切,我相信這不僅僅是一種主觀感受。

在此次喬治亞之旅中,儘管我聽到過民歌的演唱,甚至在教堂中聽到過聖歌的演唱,卻沒有機會聽到Duduki的吹奏,於是兩張唱片就成為我瞭解喬治亞吹奏樂的重要資料。不過,在莫茨赫塔古城對面山上的基督受難十字架教堂附近,倒是遇到了一位演奏手搖琴和手風琴的老者——那架方盒子一般的手搖琴上鑲刻有漂亮的圖案,它可以搖出很多首民歌旋律;後來,一個當地遊客隨著琴聲跳起了舞,並隨手把我們一行人中的一位女士拉去做舞伴,大家熱熱鬧鬧地開心了一陣……現在想來,那些Duduki吹奏的音樂,應該就是當地人跳舞的伴奏,就像民歌一樣,也像葡萄酒一樣,它們同樣是喬治亞人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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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推介了民歌和吹奏樂之後,下一篇將探訪喬治亞的教堂,瞭解那裡人們的信仰,聽一聽那裡的聖歌。(未完待續)

本文來源:三聯中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