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年的大年初二，都會陪石先生去他的姥姥家拜年。每次進門，姥姥都會滿臉笑容地迎接我們，姥爺則坐在沙發上爽朗地笑著。

老兩口結婚六十多年，實至名歸的鑽石婚，恩愛如初，羨煞旁人。

吃完飯，姥姥總會把我拉到她身邊，給我講石先生小時候的故事，有時還會捧起一本泛黃的相簿一張張翻給我看。

有些故事，姥姥已經講過多遍，但對老人家而言，每一次的講述都嶄新又珍貴的。

姥爺嘴上嫌姥姥絮叨，臉上卻樂開了花，而姥姥從不理會姥爺，只顧拉著我講啊講。

然而今年的初二，姥姥卻變得不一樣了。

當我們興沖沖地走進門，卻看到老兩口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沒有姥爺爽朗的笑聲，沒有姥姥熱情的張羅，只有平靜和安詳。

這才得知姥爺剛剛打完一星期的點滴，一向健談的姥爺只能拖著疲憊的身體努力跟我們笑著，而姥姥的笑容裡則帶著幾分陌生和打量。

姥姥還是像往常那樣招呼我們喝水、吃點心，可稱呼卻變得客套了。

姥姥不再拉著我東扯西扯話家常，不再給我講石先生小時候的故事。

甚至，連石先生的名字也想不起來了。

突然間，覺得面前的這兩位老人真的老了。

時間最狠心，硬生生地把你從親人的記憶中消除，任憑你使出多大勁呼喊，得到的只有忘記。

尤其姥姥的變化，讓我的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我連忙躲進小屋平穩自己的情緒。

卻撞見石先生在臥室角落裡低著頭，一頁頁翻著那本泛黃的舊相簿。

2

聽到我走了進來，石先生給我講起了姥姥的故事：

我的童年時光是在姥姥家度過的。那個時候，覺得姥姥家很大，每次拉開窗簾，陽光都透過玻璃照到床上，如果在床上呆一小會就會熱得冒汗。

所以每次午睡，姥姥便會幫我把窗簾拉上，把我的襪子脫掉，再蓋上被子。在姥姥家睡午覺的記憶就像發生在昨天，這一覺感覺自己睡了好多年。

記得年前，老闆在年會上說：

“之前，回了一趟日本，看我自己年邁的父母，突然感覺到，時間真的是不夠用。眨眼之間，他們已經兩鬢斑白，趁著他們還健康，還健在，趁還有時間多回去看望他們，別總是把時間留在旅遊上，多留時間去陪伴他們，去看看小時候，你們睡過的床，去翻翻你們上學時讀過的書。”

回到姥姥家，我刻意看了自己小時候睡過的床，重溫了小時候玩過的玩具，看到了小時候玩過姥爺的柺杖。

還有，姥姥給我蓋過的那床被子，彷彿一切都在昨天。

直到有一年，姥姥摔倒骨折，經歷了手術，在麻藥的刺激下，姥姥的記憶力開始衰退。

後來，姥姥又接連經歷了兩次手術，姥姥的精神狀態受到了很大的影響，記憶力受損十分嚴重。

我到今天都忘不了姥姥手術後的狀態：

一向性格溫和的姥姥突然鬧著要離開病房，把手上的吊針、身上的管子全都拔了下來，嚷著要回家，要給孩子們做飯、織毛衣，甚至不認識面前的親人。

醫生說，這是麻藥導致的短暫性記憶消失，恢復的情況因人而異。

直到姥姥平靜下來，躺在病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嘴裡仍嘟囔著什麼，仔細一聽，竟是我小時候姥姥給我唱的兒歌：“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

我心裡知道，姥姥還記掛著我。

姥姥出院恢復的那段日子裡，記憶時常清晰時常模糊。

母親說，要經常幫助姥姥喚醒記憶。起初，我趴在床邊，輕聲對姥姥說，我是您外孫子，您記得我不，姥姥只笑不語。但我知道，姥姥一定記得我。

後來，我一見到姥姥就會立刻問：“您知道我是誰嗎？”

姥姥心情好的時候，也會打趣地反問我：“我從小把你看大的，你說我知道不？”

我心裡很踏實很溫暖，因為我知道姥姥最疼我，永遠不會忘了我。

前幾天，我給姥姥送年貨，我還是習慣性地問姥姥我是誰，姥姥有點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我，盯著我看了好半天，然後點了點頭。

最後在母親的提醒下才想起來，我開始擔心起來，我擔心有一天姥姥真的忘記了我。

然而，令我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姥姥就那麼笑呵呵地看著我，問我：“你是誰啊？”

我說：“您的外孫啊。”

姥姥停頓了一下，轉頭問母親：“我外孫是誰啊？”

就算我一遍遍地告訴姥姥，就算一旁的母親和姥爺不停地提醒，姥姥還是想不起我是誰了。

突然發現這世界上比生離死別更虐心的是：我站在你面前，而你卻忘記了我。

3

昨天突然接到母親電話，說姥姥急性闌尾炎，高燒不退需要馬上手術，而且要全身麻醉。

我當時一下子就懵了，我不敢想姥姥會經歷什麼，而更擔心的是姥姥術後可能會受麻藥影響忘了我。

等我趕到醫院，姥姥已經做完手術，在病房休息。母親告訴我手術很順利。我長舒了一口氣。

我悄悄地走到床邊，看到姥姥花白的頭髮散落在床上，眼睛有些浮腫，鼻腔裡插著氧氣管，沒有戴假牙的嘴巴癟癟的。

姥姥出了很多汗，把厚厚的棉被都浸透了。我摸了摸姥姥打著點滴的手，粗糙又溫暖，心裡很踏實。

姥姥睜開眼睛，一看到是我，露出了笑容，喊著我的名字。

看著面前的姥姥，我既高興又難過，感覺一個世紀沒有見過姥姥一樣。

“姥姥記得我，姥姥沒有忘了我。”我轉頭抱住身後的母親，不停地重複著，不管病房裡有多少雙目光，任憑眼淚直流。

姥姥聽到了，笑我，讓我趕快回去，說我不好好在家看孩子，跑來做什麼，她沒事的。

看著平時精神矍鑠的姥姥，現在如此憔悴；看著在我心中一直高大的姥姥，現在那麼瘦小，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一時間，那些小時候和姥姥在一起的時光就像電影般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

忽然想起小時候，我不敢一人上廁所，每次都要姥姥陪著。每次拉著姥姥的手都許諾長大後一定給姥姥買一雙很漂亮的布鞋，然而這個承諾今天都沒有兌現。

我恨自己，總是用語言表達關心，卻很少用真正的行動盡孝心，也沒有抽更多時間陪伴姥姥。

而我的姥姥卻毫無怨言地陪伴我長大。

4

賈樟柯電影《山河故人》裡有句臺詞：“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遲早是要分開的。”

老人不能等，孝心不能等，也許忽然有一天他們就離開了你。你才發現，原來的一切竟然幸福到像做了一場夢。

不要留子欲養而親不在的遺憾，不要等到親人忘記你才想起親情。

珍惜眼前的人，珍惜那個可能轉眼就會將你遺忘的親人。

如果你的姥姥還在，還記得你，一定要兌現你給她的承諾，多陪陪她，好好珍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