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唐·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首《江雪》，特別適合在盛夏時讀。酷暑之中，大汗淋漓之時，烈日炎炎之下，讀《江雪》會讓人感到降溫。這首詩中，不僅雪冷、江冷，而且人冷！柳宗元這個人太高冷了，他筆下的漁翁也極其高冷！如此高冷的人走到你面前，你會起雞皮疙瘩的。

題目叫《江雪》，柳宗元要緊扣“雪”來寫。下大雪的時候，世界變了樣子。首先是“千山鳥飛絕”，鳥都躲藏在巢裡，因為太冷了。注意這個“絕”字，跟“萬徑人蹤滅”的“滅”字是相似的意思，現在還有一個詞叫“絕滅”或者“滅絕”。金庸武俠小說裡寫過一個人物叫滅絕師太。“滅”和“絕”都有完全消失的意思。“鳥飛絕”說得相當狠，說明雪真大，真是沒有一隻鳥在那裡飛，都躲起來了。甚至我們可以猜想，有的小鳥都凍死了。真可憐！

第二句，“萬徑人蹤滅”。“千山”和“萬徑”既是誇張，也是寫實。大家想一想，當雪下得很大以至於覆蓋大地之後，你曾經熟悉的地方就變了一副樣子。比如，你家門口有三條交叉的馬路，但是一旦被雪覆蓋，這個空間就好像被拆碎了，變得模糊了。白茫茫一片的時候，人是很容易喪失空間感和距離感的。在白茫茫的大雪上走，你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感覺走了很久、很遠之後，這個距離可能也就幾百米。

所以，“千山”和“萬徑”，既是誇張，也是寫大雪後的感受：從江這邊看江對岸連綿的群山，在晴天看時也就五六座，但是被大雪覆蓋之後，就會覺得層層疊疊的山都看不清楚，好像有很多很多山，有“千山”；路也看不清楚了，本來也許就七八條路，但是雪一覆蓋，你就會覺得這些路變得不可捉摸。“萬徑人蹤滅”，說明白雪皚皚的大地上沒有人的腳印。這就更容易讓人產生錯覺：彷彿到處都是路，但是又到處都沒有路。

山鳥不出來飛了，人們也不知躲哪兒去了。世界變得非常寂寥、空蕩，什麼都沒有了。我們在下大雪的時候也會有這種感覺，不僅在視覺上感到空曠，而且在聽覺上也感到安靜。雪是會吸收聲音的。當你在雪地裡說話，會覺得聲音很遙遠，很空靈，你會感到很茫然。在大雪之中，人也會很容易產生一種孤獨、寂寥的感覺。在這裡，柳宗元就是要把孤獨感、寂寥感渲染得非常強烈，所以要強調連一隻鳥、一個人都沒有。

在這樣一個空蕩蕩的雪後世界中，有一個人出現了，即“孤舟蓑笠翁”。他在幹嘛呢？“獨釣寒江雪”。剛才我們用“絕”和“滅”組詞，可以組成“絕滅”“滅絕”，現在，“孤”和“獨”又可以組詞了，組成“孤獨”“獨孤”。所以“孤”和“獨”又是相互呼應、彼此強化的。

這是一個最孤獨的人啊！周圍的所有東西，好像也跟著他一起變孤獨了。什麼東西呢？他的蓑笠，他的小船，都好像變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蓑笠，唯一的小船。蓑笠就是蓑衣和斗笠，是漁翁經常要穿戴的防風、防雨、防雪的衣服，是用藤條和草編織的。蓑笠很孤獨，小舟很孤獨，漁翁做的事情也很孤獨，所以叫“獨釣寒江雪”。

極為高冷的詩，適合在酷暑中閱讀，可以澆滅人心的燥熱。

“釣”這個動作也非常孤獨。大家一起釣魚，那是出來玩，氣氛非常熱鬧。但這裡不是，只有他一個人，一隻船，一身衣服，一個動作。怎麼釣魚呢？在一片“寒江雪”中，江面上落下了繽紛的雪花。或許江水本身並沒有結冰，水還在流，但是漁翁的肩膀、帽子上，小舟的各個角落，江心的沙洲上，江邊的林木上，都覆蓋了大雪。江面上吹來的都是寒風，撲在臉上的都是寒雪，漁翁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孤獨地垂釣著。

那麼我們就要問了，這人是不是想不開呀？大冷天的，你家就缺那麼兩條魚嗎？趕緊回家，去烤火，去歇著呀！所以這裡的漁翁形象，可能並不是一個寫實的場景，而只是柳宗元心中的一幅畫，也是他自己心情的寫照。這幅畫，可能很多畫家都願意去畫，因為它確實非常能考驗一個人構思的技巧。

怎樣畫出一幅《寒江雪釣圖》呢？怎樣去畫寒江，怎樣去畫雪，怎樣畫一個孤零零的漁翁呢？是不是要在他的帽子上、肩膀上、小船上點綴很多白雪呢？他的魚竿上，會不會都已經積了一層白雪呢？要不要去畫遠方的山、路、樹木這些意象呢？這些都很考驗一個畫家的想象和構思。

在這樣一幅《寒江雪釣圖》之中，柳宗元想傳達出一種什麼樣的人格精神呢？下面讓我們簡單瞭解一下柳宗元的生平。柳宗元前半生參加過一次中唐時期重要的政治革新運動，叫“永貞革新”。這個過程暫且不細說，總之你要知道，他希望改革，把當時一些壞的政策廢掉，建立一些好的制度。但這場革新很快就失敗了，失敗之後，參加革新的這些人都很慘，被貶謫到很邊遠的地方。貶謫，就是把官職降到很低，發配到偏遠地區。

柳宗元被貶到永州，後來又被貶到柳州，都是當時十分貧窮落後的地方。跟他一起被貶謫的，還有著名詩人劉禹錫。他們的後半生都過得很不愉快，柳宗元最後就死在了柳州。他在永州待了差不多十年時間，最後幾年又在柳州待著。也就是說，他在後半生十幾年的歲月中，都是永無出頭之日、非常絕望的。他的心中確實非常痛苦，但同時又非常堅韌。在永州時期，柳宗元寫了無數美妙的詩歌和思想非常深刻的文章，這是他非常了不起的地方。在逆境之中，在被打擊、被迫害的時候，他反倒要積極創作獨特的、能夠體現其人格精神的文學作品。

從這個角度，我們再回頭看這位漁翁。很多學者認為，《江雪》就作於永州時期。我們可以說，漁翁就是柳宗元自己的人格寫照。他很孤獨，世界變得白茫茫，變得遼闊、空寂，沒有人搭理他，也沒有人解救他。他只能自救。怎麼救自己？不是去蠅營狗苟，去阿諛奉承，而是堅守人格，堅持創作。這樣一位在寒江雪中獨釣的蓑笠翁，其實就是在孤獨、偏遠、淒寒的永州獨自創作的柳宗元。漁翁的釣竿，其實就是柳宗元的那支生花妙筆啊！

總之，《江雪》這首詩寫出了一種極大的孤獨，以及孤獨中一種極大的堅韌。它不是一個簡單的寫實作品，而是用孤獨、高冷的漁翁形象來展現詩人的獨特人格，以及對此種人格的自覺捍衛與堅守。漁翁的形象雖然高冷，但並不給人以淒涼苦楚之感，反倒能讓人感受到一種凜然正氣，可以澆滅人心的燥熱與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