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如狗尾草者,我們平時是不會看見的,因為要急著趕路、大部分時候低頭看手機、又或者被身旁的什麼聲色俱佳的東西吸引……
只有情緒陷入低谷,連手機都拯救不了心情,又或者站在手扶電梯上降下地面進入地鐵的那一刻,為了防止眼淚滑落而仰起頭,才會看見路邊的狗尾巴草,甚至會驚訝於——它們還能長到地鐵上蓋與地面的銜接處那點泥土裡……
我們這一代人的童年,還會以狗尾巴草為玩具,鬥草的小把戲還依稀可憶,但在現代孩子的玩具庫裡顯然已經沒有它的一席之地了。這是過時還是落幕了?
不管我們在不在意,它們依然頑強地生存著,即使城市裡也能隨處可見狗尾巴的茸茸而動,的確不負“生命力頑強”這五個字。
難怪,在2500年前的詩經
《國風·齊風·甫田》
中就已經出現了
“莠”
之如此形象:
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
無田甫田,維莠桀桀。無思遠人,勞心怛怛。
婉兮孌兮。總角丱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
這其中的“莠”就是狗尾巴草的古稱,詩歌中以田裡的狗尾巴草起興,表達了妻子對長年在外的丈夫的思念,就說啊,你不要總是出門在外,就像貪種大田那樣追求事業,你沒看到田裡的野草都長得如此旺盛嗎?家中的小兒女都從“總角”長到了加冠,而丈夫的歸來卻還是遙遙無期。
這不就是世人所說的,思念如野草一般瘋長。而這野草恐怕就是狗尾巴的模樣,不頑強不瘋魔。
但源於農耕文明對妨礙作物的野草天然的敵視,從詩經開始,“莠”往往都是以反面形象出現的。
比如,
《詩經·小雅·正月》
中雲:
“好言自口,莠言自口。憂心愈愈,是以有侮。”
好字毋庸置疑,與好言相對的
“好言自口,莠言自口。憂心愈愈,是以有侮。”
自然不是什麼好話了。
再如
“莠言”
中曰:
《詩經·小雅·大田》
這大概就是成語“不稂不莠”的最早出處了,本來是指禾苗中沒有野草,後來就用來比喻人的不成材、沒出息了,這算不算一個逐漸背離本意的成語?
正因為古人的思想是
“既方既皂,既堅既好,不稂不莠。”
《墨子·非樂》,意思是,仁義的人不會去做這些損害奪取人民衣食之資的事。換句更通俗的話來講,就是奪人衣食者殺人父母。
如此,這些狗尾巴之類的野草,總是
既方既皂,既堅既好,不稂不莠
《說文解字》,清代著名文字訓詁學家
“以此虧奪民衣食之財,仁者弗為也”
在解釋時候,提出狗尾巴草就是
“以此虧奪民衣食之財,仁者弗為也”
,並注曰:
“禾苗粟下揚生莠也”
惡莠亂苗啊,奪我食物啊,壞的很,壞的很,於是以
“禾苗粟下揚生莠也”
指代壞人、品質不好的人的引申義,就是這麼來的。
我們的目標是什麼?當然,是沒有蛀牙,更要除掉田間的雜草、除掉身邊的壞人。
三國時曹魏文學家
段玉裁
“莠”
就寫了
“禾粟下猶言禾粟間也。禾粟者,今之小米。莠 ,今之狗尾草。莖葉穗皆似禾,故曰惡莠恐其亂苗。”
就講了這麼一個有意思的小故事:
古有行道人。陌上見三叟。
年各百餘歲。相與鋤禾莠。
住車問三叟。何以得此壽。
上叟前致辭。室內嫗貌醜。
中叟前置辭。量腹節所受。
下叟前致辭。夜臥不覆首。
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長久。
世人視之為一首較早的養生長壽詩,雖然問世已有近2000年,但是詩中提到的三位百餘歲的老人在田間除草的場景,以及老人們介紹自己長壽的經驗:節制房事與飲食,不矇頭睡覺等,還是頗為令人感慨和信服。按照今人的理解,他們的長壽經驗還應該再加上一條,適當的勞作以激發和保持身體活力。
應璩是個寫實派,這事兒如果發生在漢武帝時期,估計就是另一個“路遇拔草仙人點撥”的故事,既然漢武帝可以為了長生而吃了三年的難吃至極蒲草,那麼當然也會為了長生去嘗試如上種種。
雖然漢朝並沒有發生點什麼與狗尾巴草有關的神奇故事,但是唐朝的白居易依然在
“禾粟下猶言禾粟間也。禾粟者,今之小米。莠 ,今之狗尾草。莖葉穗皆似禾,故曰惡莠恐其亂苗。”
的時候悟出點了什麼:
禾黍與稂莠,雨來同日滋。
桃李與荊棘,霜降同夜萎。
草木既區別,榮枯那等夷。
茫茫天地意,無乃太無私。
小人與君子,用置各有宜。
奈何西漢末,忠邪並信之。
不然盡信忠,早絕邪臣窺。
不然盡信邪,早使忠臣知。
優遊兩不斷,盛業日已衰。
痛矣蕭京輩,終令陷禍機。[簫望之、京房等]
每讀元成紀,憤憤令人悲。
寄言為國者,不得學天時。
寄言為臣者,可以鑑於斯。
以史為鑑,最大的目的是借古修今,“小人與君子,用置各所宜”這個很有辯證法的思維,同時呢白居易的態度很決絕,認為西漢之禍在於
“莠”
,這就如天時對
應
、對
璩
的平等。但實際上呢,我們也要勸白先生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啊。
既然白先生就這麼說吧,那就除草吧,沒得商量。不然誤了莊稼,還得意了小人與奸佞,對於此要及時扼殺在萌芽狀態。
唐朝的貫休和尚做了一首《偶做》詩云:“
《百一詩 七》
若想防微杜漸,那就除稂莠、遠小人吧。
舒元輿更是嫉惡如仇,在《坊州按獄》中說
《讀<漢書>》
,在對待敵人的態度上,不管是人還是野草,他和農夫都是一樣的同仇敵愾、愛憎分明。
豈止是他,看看其他詩人們的態度吧,概莫能外。
盧仝詩云
“忠邪並信之”
《寄男抱孫》是長者的勸誡;元稹在《說劍》的時候,還有順便提一句
禾黍和稂莠
;鮑溶在《冬夜答客》中又繞回到了
桃李和荊棘
,總覺光說除草太淺顯,總得比喻點什麼才不失文人本色;這大概就是
稂莠蝕田髓,積陰成冬雷。因知咋舌人,千古空悠哉。”
詩中
稂莠蝕田髓,積陰成冬雷。因知咋舌人,千古空悠哉。
《客舍苦雨即事寄錢起郎士元二員外》所表達出的人內心的普遍焦慮……
杜甫老先生最好玩,他創造了一句典型的文人式的罵人的話,他有在一首《遣遇》中說:
“去惡猶農夫,稂莠須耘耨”
雖然詩之本意是在講人民之疾苦與富人之冷漠,但換個角度,
“去惡猶農夫,稂莠須耘耨”
是不是有也表達了極度的輕蔑、無視與有預感呢,下次與人舌戰時,不妨試一試,咱就算是必須與人爭吵,也可以很有文化不爆粗口對不對?
另外,長在紅旗下的我們,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自然也會辯證地看待世間萬物。存在即合理,顯得有點兒神棍,但狗尾巴草絕對不是一無是處。
從農桑的角度來說,狗尾巴草是我國五穀雜糧中的
“下學偷功夫,新宅鋤蔾莠。乘涼勸奴婢,園裡耨蔥韭。”
或
下學偷功夫,新宅
的祖先,人家可不是從一出生就是野草,而是在漫長的時間裡,我們人類自己進化出了嬌弱的胃口。
再從物種進化的角度來說,狗尾巴草可謂是難得的堅韌了,幾千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鋤草運動,可見它滅絕了蹤跡?沒有吧,
鋤蔾
於是,在詩人的眼裡,也有悄然發現的“莠”之美,一首屬於審美上的頹廢和荒蕪。
比如唐代李約筆下的
莠。乘涼勸奴婢,園裡耨蔥韭。
:
相思起中夜,夙駕訪柴荊。
早霧桑柘隱,曉光溪澗明。
村蹊蒿棘間,往往斷新耕。
貧野煙火微,晝無烏鳶聲。
田頭逢餉人,道君南山行。
南山千里峰,盡是相思情。
野老無拜揖,村童多裸形。
相呼看車馬,顏色喜相驚。
荒圃雞豚樂,雨牆禾莠生。
欲君知我來,壁上空書名。
這是一首訪友而不得的詩,李大詩人夜裡想念這位裴昆季了就出發去看他,歷經跋涉和一路上的新鮮趣聞之後,卻得知君向南山去。但李大詩人顯然沒有放棄,只是此時他眼中的景色就發生了變化,野老和村童也變得不講禮儀和大驚小怪,
“曾經鑄農器,利用翦稂莠”
”之景雖然是生機勃勃,但多少也飽含了的詩人的悵然和失落吧,於是只好
曾經鑄農器,利用翦
。這首詩中還有一句
稂
莠
也有同趣,那種荒郊野地、人煙稀少之境,卻更見詩人想見友人的急迫。
“學耕不逢年,稂莠敗黍禾”
《贈柏巖老人》是錢起所見的隱居高人生活之所;“
學耕不逢年,
”《春日寄楊八唐州二首》是劉禹錫的傷春之情;“青青寒莠色,亦復貪雨露”《論俗十二首》是劉子翬所思考的因果關係……
直到東坡居士寫了這首長長的《石鼓》,其中有這麼幾句:
娟娟缺月隱雲霧,濯濯嘉禾秀稂莠。
漂流百戰偶然存,獨立千載誰與友。
凡事,站在時間的維度上去看,就不會被眼前的利益得失矇蔽了雙眼,於是,沒有月亮的夜晚有了朦朧美,同時長著嘉禾和稂莠的田裡也濯濯有光。於是,我們就發現,我們在人間制定了規則,但是世間萬物卻自有規則,千年之後且再看誰為友、功於過。
也許,凌駕於萬物之上的我們,才是最應該反思的,憑什麼以我們的立場、我們的價值觀,去否定狗尾草呢?
宋代的
稂
的《山中遣興五首》就說得很好:
嗣聖承堯禹,圖書未見之。
兵威輕破竹,天意決佔龜。
燕雀甘藜莠,蛟龍或沼池。
但令無戰伐,貧賤亦何辭。
燕雀眷戀藜莠,蛟龍生於沼池,這都是決定於天性或者適合為上,雖然也可以理解為燕雀安知蛟龍之志,但問題是,這個世界絕大部分的人,無可奈何都是平凡人。甘於平凡甚至詩人所說的貧賤,並不是羞恥之事,而是有自知、和適宜罷了。
最後,借宋代家鉉翁的
莠敗黍禾
《為景山題》來為狗尾巴草唱和。繁華過眼雲煙,綺麗稍縱即逝,物非人是之後,也許,路邊的的狗尾巴草依然還在,這就有了點哲學的味道。
這個時代,我們太過於追求成功,我們忙著奔跑向璀璨,也許更應該低頭看看隨處可見,毛茸茸又不失可愛的狗尾巴草,以卑微見偉大、以長遠見終局,才更容易堅持地長久、歷經住風風雨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