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守靈

常安公主命芳雪在景王府中尋了紅色的絲線,親自用銀針把胸前和肚腹上的兩個銀簪的孔洞縫補起來,然後把手上的日常戴著的一對金鑲寶石蓮花鐲子放在他合著的雙手中。景王被放入椴木棺木中,棺蓋合上釘死。

隔壁的房間裡,東廠的人忙著把剛賜死的人抬出去,到了明日,這世間再沒有人記得這八個人曾經存在世上。

陸繹躬身對常安公主道:“臣已經命人在景王府內收拾了一間淨室,殿下不妨移駕,將就一晚。景王殿下守靈之事,臣帶著錦衣衛效勞。”

常安公主道:“先皇和母妃早就過身,如今景王也沒了,本宮在世上的親人,又少了一個。本宮和景王是同胞兄妹,今夜,本宮想多陪陪哥哥。”

芳雪回稟:“宮中已經派了景和宮的宮女們來服侍陪伴殿下。”陸繹退後一步,問道:“這位尚宮如何稱呼?”

芳雪得了常安公主的允許,方才回答:“奴婢鄭氏,見過陸指揮使。”

陸繹退到門外,按著國朝規矩吩咐道:“殿下今夜在此為景王守靈,有請景和宮諸位尚宮貼身侍奉,錦衣衛在外守護,以此庭院為界。殿下有何吩咐,有請鄭尚宮代為轉達,鄭尚宮以為如何?”

芳雪點頭答允,遂服侍常安公主入內室更衣。首飾盒子內俱是一色的銀器,常安公主親自選了幾支樸素的銀簪子,芳雪替她挽了一個簡潔的百合髻。

宮女們已經將衣包開啟,常安公主看過去,芳雪在一旁低聲解釋:“出來的時候陳妃娘娘悄悄囑咐,說大年下殿下穿著大喪服不吉利,陛下心裡頭正不自在,讓殿下自己裁度。”

常安公主選了衣包裡顏色最淡的淺藍色淨面襖裙,芳雪替她加了一件天青裡的白狐大氅。

細碎的雪花無聲地落下,陸繹和值守的錦衣衛們站在廊下,肩頭上一片白。常安公主的身影映照在屏風上,清瘦伶仃。

十多日沒有見她,她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機,整個人如同一朵花,在盛開的時候遭遇了最嚴酷的霜雪,就這樣萎謝,完完全全被悲傷所籠罩。

她不曾嚎哭,只是沉默地流淚,偏是這種沉默的悲傷,讓人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

岑福自外面進來,俯身行禮:“指揮使,我回來了。”陸繹從沉思中回過神,點頭回應,作了個手勢示意他到外面說話。

兩個人一起走出去,避開人群,到外面庭院中的涼亭中說話。岑福首先回報了到各處王府傳旨、頒賜差事,陸繹聽完,點頭道:“極好。”

岑福又道:“各處王府都有賞賜,算起來一共是三千兩左右,回頭我就交給指揮使。”陸繹擺手:“不必了。這回傳旨去的六個人,都是我們自己人,你們悄悄地分了就是。”

岑福俯身道謝:“夜深了,指揮使不妨回北鎮撫司歇息,這裡我帶著兄弟們值守。”

岑福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家兄弟,不用如此多禮。你們長途跋涉,早些回去歇息。”

岑福執意不肯走,陸繹笑道:“怕是你想見的人不在這裡。”

岑福整顆心懸了起來,臉色大變:“她。。。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第124章 守靈

陸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壓低聲音:“薛尚宮好的很,跟著奉聖夫人回高家過年,以後不再是景和宮的人。。。你知道,本朝規矩,宮女非死不能出宮,這是最好的辦法了。只是你此時不能去見她,要等一等,免得被有心人盯上。”

岑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薛蒨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出宮了!他壓抑著怦怦亂跳的心臟,聲音微微顫抖:“我會耐心地等一等。。。這件事只有殿下才能辦到。。。我想向她當面致謝。”

陸繹輕輕地擺手:“大可不必,有機會我幫你帶話。她私下裡做了許多事,不看重這些面子上的虛禮節。”

雪花如同柳絮一般飛舞,陸繹道:“明日我帶人送景王的靈柩到德安,你留在京城,繼續打探嚴家銀庫的訊息,順便幫我盯著京城各處的動向,遇事多和李孜商議。”

岑福想一想:“德安在胡廣行省,距離京師上千裡,來回至少需要二十日。韃靼王子還在北鎮撫司,我回來的時候去見李孜,他說羅養性已經秘密出京十多日,不知道去了哪裡。。。指揮使,京城局勢瞬息萬變,您一定不可以離開這麼久,不如屬下替您前往德安走一趟。”

陸繹在內心裡思忖著岑福的話。早在半年前,羅養性是東廠安插在錦衣衛中的人就已經暴露,動他就意味著和東廠徹底撕破臉皮,所以不得不留著他。這次羅養性秘密出京,定然是皇帝繞過自己這個錦衣衛指揮使下了秘旨。

朝廷中的大事,集中在北方與西北。羅養性去往何方?韃靼或者河套,二者必居其一。至於所為何事,不得而知。

岑福說得很對,自己確實不能長久離開京城。陸繹拍拍岑福的肩膀:“你的心意我領了。大過年的,這種差事。。。沾了晦氣不大好,我派其他人去。”

岑福低聲道:“做了錦衣衛,哪裡有這些計較?指揮使叮囑過我,和皇帝打交道,要時時小心謹慎。景王是陛下的親兄弟,身份非同一般,這趟差事只能挑選信得過的人去辦。只是景王在京城薨逝,為何陛下要千里迢迢把靈柩運回德安封地?”

陸繹向四周看了看,確定無人時方才低聲在他耳邊說:“陛下和景王,類似於郕王和英宗。。。陛下還是裕王的時候,先皇曾經暗示立儲景王。。。皇家的秘聞,知道的越少越安全,這樣的問題,以後腦子裡想都不要想。”岑福驚出一身汗,點頭稱是。

天色微明,陸繹在屏風外俯身行禮:“臣陸繹向常安公主殿下請安,景王殿下起行的時辰已到,請公主殿下節哀,保重玉體。”

常安公主扶著芳雪的手站起來:“本宮知道了。陸指揮使,派的是哪幾位錦衣衛前往德安?”

陸繹維持著行禮的姿勢:“臣派的是錦衣衛百戶岑福帶領四十名行事校尉護送景王殿下。”岑福立刻跪地行禮請安。

常安公主的聲音嘶啞:“本宮一向知道岑大人做事謹慎。此時隆冬季節,氣候嚴寒,前去德安千里之遙,十分辛苦,本宮在此拜謝。”

景王的靈柩裝在馬車上,外面用青布遮蓋,景王府的七十名伺候的宮女和內監一共坐了十輛馬車,岑福帶著四十名錦衣衛騎馬沿途護送。

此時天色尚早,張弼帶著五城兵馬司的巡邏士兵,迎頭遇上這一支浩浩蕩蕩的出城隊伍。

張弼走上前去問話,領頭的岑福舉手示意,整支隊伍停下來。岑福下馬把駕帖交給張弼:“張將軍,秘旨,請立刻開城門。”

張弼看見了秘旨上玉璽的印鑑,立刻帶領士兵們開了城門。

岑福的車隊出了城門,張弼注意到陸繹和錦衣衛護衛的暖轎。綠呢轎帷,銀頂,紫色轎簾上用銀線繡著祥雲仙鶴,上品沉水香隱隱地透出簾外。

張弼向著轎子走過去,陸繹催馬擋在他面前:“張將軍,請停下。”

張弼在雪地上跪地行禮:“臣五城兵馬司指揮張弼向公主殿下請安。”

聽到熟悉的聲音,常安公主示意身旁的芳雪回話。

“殿下安好。張將軍有心。請起。”除此以外,再無它言。張弼率領士兵們退到一旁,讓出道路。

陸繹騎在馬上,靠近轎子:“殿下,臣送您回宮。”

常安公主的聲音如同冰雪一般清涼:“不。本宮昨晚給哥哥守靈,不便回宮,免得把晦氣帶到宮中,陸指揮使送本宮到齋宮即可。”

一行人重新回到南苑靈濟宮。齋宮中冷冷清清,芳雪帶著宮女們忙著生火爐子,鋪陳收拾。

陸繹走出去向小太監要了一個小茶爐和木炭,生了火,不多時,汩汩的水聲騰著熱氣。

第124章 守靈

陸繹把白開水倒在白瓷杯裡,抱歉道:“沒有提前做準備,只有白開水,委屈殿下了。”

常安公主看著氤氳的水汽騰起來,低頭垂目:“你去拿筆墨過來。”

天氣甚冷,硯臺裡的墨汁凍住,常安公主把熱水加在硯臺裡,等了一回,方才提筆沾了墨汁,開始給皇帝寫奏摺:“臣常安公主朱氏啟奏聖上。。。臣願長居靈濟宮清修,為兄長祈福,祝禱國泰民安,望陛下允准。”

陸繹瞧著她低頭寫字,一言不發,待她寫完了,方才說道:“殿下和景王兄妹情深,在此清修祝禱,待喪期過後,不妨返回宮中,免得陛下擔心。若是景王殿下地下有靈,定然不樂意看到您如此自苦。”

常安公主靜靜地等著墨跡晾乾,然後喚來一名小太監,吩咐把這封信送到宮中。

窗外的大雪簌簌而下,茶爐騰起氤氳的水汽,常安公主的面容隔著薄霧有些飄渺:“本宮是作孽太多了,所以報應到身邊的人身上。”

常安公主喃喃自語道:“心如明鏡臺,身若菩提樹。渡人難渡己,八苦加身至。。。這八句話,時時刻刻迴響在本宮耳邊。”

陸繹的心突突地跳,強說道:“不過是幾句再普通不過偈子罷了,經書裡各處都有的是,沒什麼大不了。殿下聰慧異於常人,不可著了魔。”

常安公主的眼睛失去光彩:“你還記得崔成器嗎?他死的時候,詛咒本宮。。。一生。。。我當時如果放他一條生路,是不是時泰和景王哥哥就不會。。。還有貴城。。。”

陸繹的聲音涼涼地響在她耳邊,帶著不容置疑地肯定:“殿下,您聽我說。新羅和安南,是敵國,殿下您是大明的守護者,您使大明免於戰亂,您的所作所為理當受萬民敬仰。朱建旭是將軍,戰場傷亡是常事。景王殿下得了不治之症,受不住病痛折磨自戧。這些都不是您的過錯。殿下,您沒有做錯什麼,反而是他們欠您太多。”

芳雪從裡面走出來,陸繹起身告辭:“鄭尚宮,殿下傷心過度,精神不大好,請讓殿下早些歇息。”

陸繹到外面分派人手,安排妥當後回到錦衣衛指揮使府。時近年底,陸玉馨已經從陸宅過來,幫著打點過年的物品和各家送禮的事宜。

見禮後,陸玉馨把一大堆單子送到陸繹的面前,請他過目把關,然後特意把一隻黃楊木小盒子放到他面前:“張首輔家和年禮一起送來的,說是張大人特意吩咐。”

陸繹開啟盒子,裡面是一盒子清遠香。往日張居正和自己交往,銀錢來往,這回是不值錢的香料,是自己人才有的交情。

陸繹很快地看完桌上那些人情來往的單子,改動一兩處,瞧著時間不早了,吃過飯後,這幾日的疲憊很快地侵佔了四肢百骸,於是拖著疲倦的身體隨便歪在榻上迷糊過去。

睡夢中,自己一個人回到了大覺禪寺,在寺廟的斷壁殘垣中不停地走來走去,內心裡不住地叮囑自己“這是夢,快些醒來”,卻始終掙脫不開。情急之下,陸繹在夢中默唸:“。。。是諸眾等,久遠劫來,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暫無休息。以地藏菩薩廣大慈悲,深誓願故,各獲果證。既至忉利,心懷踴躍,瞻仰如來,目不暫舍。。。”

午後,夏崊正用雪水擦洗著夏家諸人的靈位,謝霄滿頭大汗從大門外進來,氣喘吁吁:“夏崊,我可找到你了!我去兵部官驛沒有找到你,還以為。。。”

“以為什麼?”

謝霄硬生生地吞下後半句話“還以為你回了陸家”,掩飾似的揮舞著雙手:“沒什麼,沒什麼,找到你就好了!我來幫你!”

夏崊搓著凍得紅通通的雙手:“我已經弄好了,呆會還要出城去祭拜我養母。年下了,你烏安幫的事情忙,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第124章 守靈

謝霄笑呵呵道:“今天臘月二十八,我那邊早忙完了,專門陪你。”

謝霄扶著夏崊上了馬車,自己也坐進去,整個人十分興奮:“我有好事告訴你。。。我如今也是官了!”

夏崊吃了一驚:“什麼官?”謝霄整個人臉上發著紅光:“戶部員外郎,正五品。”

夏崊經過朝廷的歷練,整個人沉穩許多:“你說的是捐官?”謝霄點頭,得意洋洋:“十萬兩銀子。朝廷欠著我烏安幫的運費,抹了這筆賬,給了我一個虛職。”

饒是夏崊見過世面,也驚呆了:“十萬兩銀子買個虛職,謝霄,你被朝廷的那幫人精誆了。”

謝霄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神色嚴肅:“不,我沒有吃虧。從商最怕的是官員盤剝,每年流水的銀子送人情、買勘合,如今我自己就是官,這一筆筆的銀子省下來,遠超過十萬兩。夏崊,張首輔說烏安幫這個名字不好聽,給改成漕幫了。”

第124章 守靈

張首輔的手段夏崊早有耳聞,竟然未想到謝霄這麼快就搭上這條線。

“你和張首輔達成什麼協議?”

謝霄拍手道:“不愧是夏首輔的後人,在乾清宮呆過的就是不一樣!開海禁後,每年一成利潤,換取他保我們漕幫上下平安。”

張居正向皇帝進言開海禁,烏安幫前身是太湖水匪,十多年來攀上官府,除了朝廷外,從揚州到京師的水面上一家獨大。一旦開放海禁,烏安幫,不,漕幫會是怎樣的一副光景?

謝霄感覺到夏崊眼中的不同,覺得全身刺撓起來,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