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點|在偏僻的異國小城,我邂逅的唯一的漢字竟是它

讀點|在偏僻的異國小城,我邂逅的唯一的漢字竟是它

文|路也

我來的時日不短了,可自從到達歐洲中西部這個維多利亞式的小城裡,就不曾看見過一箇中國人,更別提漢字了。這裡不比大中城市,這裡居民98%以上是白種人,剩下的不到2%是墨西哥人和黑人,找不到任何與漢語相關的東西,就是連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有。

我住的樓前有棵巨大白松,落下了一層層松針,在我看來,那些松針在地面上擺出來的圖案也全都是字母的模樣,而不是偏旁部首。

颳風的時候,橡樹和山毛櫸的葉子在頭頂上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在我聽起來,連這響聲都是含了母音、子音和重讀音節的,而不是字字獨立,一字一音。

有一天黃昏,一群南飛的大雁掠過小城空中,我數了數,一共有12只,它們排列的隊伍形狀好像也不是漢字的“人”字,而是由12個字母橫向排列成一行而組成的某個英語單詞,這個單詞是什麼呢?我仰著頭,猜了好半天。

每天下午三點過後,等到太陽不是太猛烈了,我就出門去,去得最多的是這個小城裡惟一的一家書店,我喜歡在那裡一邊喝咖啡一邊翻看各式各樣的兒童《聖經》故事書,還有詩集。

有一天我忽發奇想,想查一下這個書店裡有無中國人寫的書,就找老闆娘去問。老闆娘把電腦網頁開啟來搜尋了一會兒,告訴我,有一本,只有一本,是一本關於中醫的書。一本中醫書,在這個書店裡代表了中國,我不知道這顯示了中國文化的弱勢還是顯示了這個書店的偏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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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裡詩集很多,隨便一本薄薄的詩歌小冊子就比厚厚的大部頭小說定價要昂貴,其他門類書籍有可能下架擺放到門口筐子裡去打折,詩集卻永不打折。這正好跟中國的情形相反。

我一本一本地看過去,發現有一本銅峽谷出版社出版的詩集很好,我把那本墨綠色封面的詩集放在手裡翻看,忽然在書脊下方看到一個圖案,那其實是一個印上去的漢字:詩。

我被這個突然映入眼簾的漢字嚇了一跳,想不到到此為止終於算是在西半球遇到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老鄰居。那個漢字被包圍在一個邊角圓潤的小方框裡面,方框和漢字在墨綠色背景上是翻白印刷的,那個字是手寫體,像是用毛筆寫出來的,大約握筆的手很不習慣,微微顫抖著,加之對所寫的字尚生疏,筆畫就有點斷斷續續,用墨不均,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細,應該是費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算把這個漢字寫完整了的,字看上去雖然幼稚,但絕對真誠。

我把書拿到光線更好的地方去,又睜大眼睛好好辯認了一番,沒錯,這的確是一個漢字,而且這個漢字的確是“詩”。

我不明白一本美國人著的英文詩集上何以要在封面上突兀地印上這麼一個漢字,而且只有這麼一個漢字,還放在了標誌性的位置上?如今在中國書籍封面上,漢語書名後面印上英語譯文,已屬常見,是不是現在美國書籍也時興在封面上印上漢語了?那我們漢語也很牛了。

讀點|在偏僻的異國小城,我邂逅的唯一的漢字竟是它

等我翻到這本書的最末頁,才終於發現了答案。

那裡有一段對於銅峽谷出版社的介紹文字,大意是說:“詩”這個漢字有兩部分構成,“詞語”和“神殿”,我們以此來作為出版社的徽標,出版社創辦於1972年,專門致力於從諾貝爾獲獎者到新作者的詩歌出版,出版社在廣大讀者、作家、書店經營者、圖書館工作者、教師、學生和投資者的大力支援下茁壯成長——每一個人都懷著這樣的信念,詩歌會使語言生機勃勃,會使我們對世界的評判變得敏銳。

原來這個出版社是用“詩”這個漢字本意來表達對於詩歌這種體裁的敬意。

就這樣,在這個英語的小城裡,我發現有這麼一個漢字存在,而且也只有這麼一個漢字存在,它是漢語裡最美的一個字,就連把字拆開來,將每一部分分別譯成英語,都還是最美的。

這個小城裡唯一的漢字,它在一個無人識它的地方,在一個小小角落裡,專心致志地等著我萬里迢遙地趕來,與它相遇,我相信它像我一樣驚喜,它大約第一次遇見一個來自它的祖國的人,同時還是一個打算一輩子以它這個字為生的人。

這個古老的漢字在這個英文書店裡、在這個小城裡、甚至在整個中西部大平原,都顯得如此奇特和醒目。那是一本美國桂冠詩人泰德·庫瑟的《光明與陰影》,我把這本小書買了下來,抱著它走出書店,在明晃晃的異國天空下,感到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