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人物語言選讀
（
第四、五回）
潘建華
第4回
1、“
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
”“
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裡之事？
”
【註釋】
（
1）
老爺：舊時對官紳及有權勢的人的尊稱。（
2）加官進爵：晉升官階爵位。（
3
）貴人多忘事：原指高官貴人態度傲慢，不念舊交。後用作套語，指人健忘。（
4
）出身：這裡指個人的前段經歷。
【解讀】
這是
門子對賈雨村說的話。既有對賈雨村的恭維，也有對賈雨村的不滿。他不滿賈雨村
“貴人多忘事”，八九年時間就忘記他這個“貧賤之交”。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門子的可怕之處在於，他雖然知道賈雨村當年落魄時寄居在葫蘆廟的誅心事，卻不把這一切明說出來，而只是
“不顯山不露水”地隱約其辭，讓人覺得深不可測。他雖然口稱“老爺”，卻有著明顯的譏諷要挾之意。難怪賈雨村聽了以後“如雷震一驚”。
門子這種陰險刁鑽狡黠的性格，為他事後被
“遠遠的充發”而“自招其禍”（脂硯齋語），這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2
、“
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
”
【註釋】
（
1）
私單：私人的名單。這裡指
“護官符”
。（
2）鄉紳：指鄉里中有學問、有道德或作過官的人。
【解讀】
這是
門子對賈雨村說的話。他告訴賈雨村
“護官符”的作用是，熟悉本省權貴的名姓，以及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網，確保在為官過程中，不會因為無知而觸犯“這樣的人家”。否則後果非常嚴重，“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
門子混跡官場多年，熟悉官場內幕，深諳官場的
“潛規則”。他
向賈雨村進獻
“護官符”，無非是
獻媚討好，希望得到賈雨村的歡心、賞識和提攜。
3
、“
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
”
【註釋】
（
1）
連絡：連繫，交往。（
2）一損皆損，一榮皆榮：形容相互之間利害一致。損：損害。榮：興盛。（3）遮飾：遮蓋，掩飾。（4）照應：照顧，關照。
【解讀】
這是
門子
對賈雨村
說的話。
“這四家”指賈、史、王、薛四大家族。
金陵的四大家族，它們不僅擁有顯赫的政治地位和巨大的經濟財富，而且
“皆連絡有親”，透過聯姻等手段捆綁在一起，組成一個“一損皆損，一榮皆榮”的利益共同體。所以任憑哪一家，都不能輕易得罪。孟子說：“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這句話後有一條脂批：
“早為下半部伏根。”或許是暗示賈府被查抄後，王、史、薛三家都因此受到了牽連。
4
、“
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
。”
【註釋】
（
1）
混名：即諢名，綽號、外號。（
2）呆霸王：
形容愚蠢魯莽而又橫行霸道的人。呆：傻、愚蠢。霸王：比喻非常蠻橫的人。
（
3）弄性尚氣：好耍脾氣，憑感情辦事。（4）使錢如土：形容揮霍無度。
【解讀】
這是門子對賈雨村說的話。
“薛公子”指
薛蟠，外號
“呆霸王”。
薛蟠是個典型的紈絝子弟。概括起來有下列特徵：一是
“弄性尚氣”，
驕橫跋扈
，仗勢欺人，恃強凌弱。二是遊手好閒，
鬥雞走馬，
不學無術，不務正業。三是使錢如土，揮霍無度。四是沉溺女色，輕浮放蕩。
薛父早亡，寡母溺愛縱容；以及來到賈府後的
“近墨者黑”，是形成薛蟠性格的主要原因。
5
、“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老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王二公的。”
【註釋】
（
1）
明決：明達有決斷。（
2）老親：多年的親戚。（3）順水行舟：比喻順應情勢說話行事。（4）整人情：完好無缺的人情。
【解讀】
這是門子對賈雨村說的話。
“老爺當年何其明決”，
似指
賈雨村當年接受甄士隱的錢物後不辭而別一事。
“賈、王二公”，似指賈政和王子騰，他們分別是薛蟠的姨夫和舅舅。
門子知道得真多，不僅知道賈雨村過去潦倒時的下賤行為，而且還掌握著賈雨村現今投機鑽營的證據
。這是門子的過人之處。
門子知道賈雨村的太多隱私，而且還時不時地拿出來抖落一番，貌是敘舊，實是威脅，以此要挾賈雨村，以達到改變自己命運的目的。這是門子的可惡之處。
面對賈雨村這樣的
“奸雄”（脂硯齋語），門子卻誤以為是個“沒主意的人”，
缺乏敬畏，好事逞能，賣弄聰明，高看自己而低估對方，一直被利用而不自知。這又是門子的可悲之處。
6、“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還要三思為妥。”
【註釋】
（
1）
大丈夫：指有志氣、有節操、有作為的男子。（
2）相時而動：觀察時機，針對具體情況而採取行動。相：觀察。（
3
）趨吉避凶：謀求安吉，避開災難。（
4）君子：指人格高尚的人。
（
5）三思：反覆思量，再三權衡。三：表示多次。
【解讀】
這是門子對賈雨村說的話。
“相時而動”本來指人要想有所作為，成就一番大事業，就要審時度勢，抓住機遇施展才能。這裡卻被門子用來勸說賈雨村要不擇手段去實現個人野心。
賈雨村明明是個
“奸雄”，虛偽狡詐，卑鄙無恥，貪贓枉法，趨炎附勢，冷酷無情，忘恩負義，投機取巧，見風使舵，所作所為令人不齒，門子卻偏偏曲解成“大丈夫”“君子”的行為。真是極具諷刺意味！
第5回
1、“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
【註釋】
（
1）
離恨天：傳說中天最高的地方。後比喻男女抱恨，長期不得相見之愁怨。（
2）灌愁海：作者虛擬的海名。比喻愁深。灌：注入，倒進。（3）放春：萌動春情。（4）遣香：釋放芳香。（5）警幻：意即借幻設警，警其痴頑。（6）司：職掌，主管。（7）風情月債：
指男女相戀產生的糾葛。舊謂男女相戀是
前生欠債
，故稱。
（
8）太虛幻境：比喻虛擬的空幻仙境。
【解讀】
這是警幻仙子對賈寶玉說的話。
警幻仙子，又叫警幻仙姑，她住在離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的太虛幻境，負責
掌管
人世間痴男怨女的風情月債
。
警幻仙子手下有
四位仙姑
：痴夢仙姑、鍾情大士、引愁金女和度恨菩提，她們的道號分別照應了
“痴”“情”“愁”“恨”
等字眼。
作家劉心武認為，四位仙姑的命名有兩層隱喻含義：一是暗喻賈寶玉的四個人生階段的情感經歷，即先是
“痴然入夢，沉溺於青春期的無邪歡樂”；再是“一見鍾情，墜入愛河”；接著又因“少年色嫩不堅牢”，以致引來愁悶，甚至苦悶沉淪；最後是“度恨”，即度過胡愁亂恨，最終迎來“一派澄明堅定”。二是影射“金陵十二釵”中與賈寶玉有著很深情緣的四位女子：痴夢仙姑指林黛玉，鍾情大士指史湘雲，引愁金女指薛寶釵，度恨菩提指妙玉。
筆者以為不然。在太虛幻境中，警幻仙子掌管著人世間所有痴男怨女的風情月債，包括賈寶玉
與林黛玉、薛寶釵
，也包括秦鍾與智慧、薛蟠與香菱、柳湘蓮與尤三姐，甚至還包括賈珍與秦可卿、賈璉與多姑娘、鮑二家的，等等；而不是隻負責賈寶玉與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妙玉四個人的感情糾葛。男女之情，無論是真愛，還是孽緣，都是前生欠債，今世償還。既然是還債，就必然會生出
“痴”“怨”“愁”“恨”等情感。四位仙姑就是分別掌管和代表這四種情感的。
2、“
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
“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下邊二櫥則又次之。餘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
【註釋】
（
1）
貴省：小說中指
“金陵”。（2）冠首：首位，排在前面。（3）庸常之輩：平庸、平常的女子。
【解讀】
這是
警幻仙子
對賈寶玉
說的話
，說了三層意思：一是
“金陵十二釵”分正冊、副冊和又副冊三種，每冊各十二人，共計三十六人；二是隻有“緊要者”才有資格進入名冊，其中正冊收錄的是“十二冠首女子”，副冊次之，又副冊再次之；三是“餘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
警幻仙子的話說得很明白，本來沒有什麼疑義。只是因為庚辰本第十八回有一條署名
“畸笏”的批語：“至
回末
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
”有的學者據此認定，
《紅樓夢》回末有個警幻情榜，上有一個正冊和五個副冊、共計
6
0
個女子的芳名。更有學者進一步演繹，認為《紅樓夢》受到了《水滸傳》封神榜的啟示，回末的警幻情榜上有一個正冊和八個副冊共計
108個女子，與一百單八將相對應。這些推論，
讓讀者莫衷一是。
筆者認為，如果《紅樓夢》中沒有交代，我們不妨相信
畸
笏
的批語；如果原作中已有交代，只是和批語的說法不一致，
我們首選尊重原作，而不是盲從
畸笏
的一家之言。因為畸笏的看法，或許是言之有據，或許本來就是子虛烏有。
3、“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註釋】
（
1）
天分：指天資、天賦。（
2
）神通：心領神會。（
3
）良友：益友，好朋友。（
4
）迂闊怪詭：不切實際，不合常理。（
5
）嘲謗：嘲笑毀謗。（
6
）睚眥
（
yá zì）
：瞪眼，怒目而視。
【解讀】
這是警幻仙子對賈寶玉說的話。
“汝”“爾”均指賈寶玉。
警幻仙子
認為，
“淫”分兩種：一種是
“面板濫淫”
，另一種是
“意淫”。“面板濫淫”就是好色，發洩獸慾，玩弄女性。比如賈珍之於秦可卿（兒媳婦）、尤二姐（小姨子），賈璉之於鮑二家的（家僕之妻）、多姑娘（家廚之妻）等。
警幻仙子說賈寶玉獨得
“
意淫
”二字
，是
“
天下古今第一（意）淫（之）人
”。賈寶玉的“意淫”，是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他不是以肉體上佔有、玩弄為目的，而是在
心靈上做女孩子的
“良友”，對
她們表示關心和尊重。比如對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妙玉、香菱、平兒、晴雯、齡官、柳五兒、二丫頭等眾多女孩子，賈寶玉都有親近之心，卻無輕薄之舉。用脂硯齋的話說：
“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
”
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中，賈寶玉這種
“愛博而心勞”（魯迅語）的“良友”形象，非但不為世人所肯定和欣賞，反而招來了“百口嘲謗，萬目睚眥”，遭到非議和責難。
4
、“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
【註釋】
（
1）解釋：這裡是領悟，不受困惑的意思。（2）改悟：醒悟改過。（3）留意：留心，注意。（4）孔孟：孔子與孟子的合稱。這裡借指儒家思想。（
5
）委身：將身心交付。（
6）經濟：經世濟民，治國安邦。
【解讀】
這是警幻仙子警示賈寶玉的話。
“前情”指“意淫”之情。
受寧、榮二公靈魂所託，警幻仙子將賈寶玉引進太虛幻境，讓他看
“金陵十二釵”簿冊，聞“群芳髓”
（諧音
“群芳碎”）
之香，品
“千紅一窟”（諧音“千紅一哭”）茶，喝“
萬豔同
杯
”（諧音“萬豔同悲”）酒，聽“紅樓夢”歌曲，將乳名兼美字可卿的仙女許配於他。
警幻仙子這樣做，目的就是要讓賈寶玉認識到仙境也不過如此，何況人世間的情慾聲色呢？引導他從
“飲饌聲色之幻”中警醒過來，迴歸到科舉及第、為官做宰、安邦治國的所謂“正路”上。
在這段話後，戚序本
有一條批語
：
“
說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
”大意是，說出這樣的兩句話，警幻仙子也變得陳腐庸俗了。然而又
不得不這樣說
。其實，不得不這樣說的不是警幻仙子，而是作者曹雪芹，他必須要講一些面上的話來作為自己及作品的保護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