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讀紅樓•送宮花—周瑞家的招誰惹誰了

《紅樓夢》第七回周瑞家的因送宮花順序而招致黛玉不滿一節,歷來為紅學界爭議的焦點。多數站在黛玉一邊,指責周瑞家的看人下菜碟,有意怠慢。此論之依據就是,薛姨媽已經把送宮花的順序交代得清清楚楚,而周瑞家的卻私自作了調換,是輕視黛玉的明證。我們結合文字試析一下,看看周瑞家的到底錯在哪裡——

首先,路徑的遠近。薛姨媽的話,可以理解為對送宮花物件的分派,並不是非要按這個順序去送。原文明確寫道:“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裡來”。“這裡”指的就是王夫人的居處。薛姨媽借住在梨香院。梨香院坐落在榮國府的東北角,其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邊。因此周瑞家的從梨香園出來,不管去往榮國府任何一處,都必須經過王夫人住處,而此時迎探惜三姊妹正是住在王夫人院內,所以宮花最先送到“三春”手裡。這沒有疑義。問題出在鳳姐和黛玉的順序上。按薛姨媽的交代,先是三春,然後黛玉,下剩四枝給鳳哥兒。此時黛玉住在賈母處。從王夫人住處出來去往賈母處,中間必經鳳姐的院子。若按薛姨媽交代的順序送,周瑞家的得越過鳳姐的屋子,先來賈母院中給黛玉送花,最後再繞回鳳姐處——這便走了一段回頭路。所以,周瑞家的為了省事省力省時間,選擇了最經濟的路線。這是把黛玉和其他幾位姐妹等同看待,並無輕重厚薄。

其次,宮花的優劣。文中薛姨媽介紹說:“這是宮裡頭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兒十二支”。可知這十二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應是一樣規格形狀,沒有優劣之分,甚至也沒有顏色差別。所以,並無挑揀之必要,“挑剩下的”說法也不成立。

第三,禮物的輕重。若是正式送禮,薛姨媽應該派薛家的僕人,鄭重送到賈母或王夫人處,再由長輩一一分派。但從薛姨媽的話中可知,這宮花雖稀罕,卻並非貴重之物,只不過是個新巧玩意兒,給女孩兒們戴著喜歡而已。所以,不是貴重的禮物,不用正式的程式,這才跟前來閒話的王夫人說明了緣故,再命前來回話的周瑞家的順路捎去,既隨意,又親切,又貼心,禮物惠而不費,送禮不著痕跡。這正是薛姨媽會做人之處。周瑞家的只是被抓了差,送宮花並非職責所在,也就沒當作一件正經事來辦,所以對於順序也就沒十分在意。

俗讀紅樓•送宮花—周瑞家的招誰惹誰了

俗讀紅樓•送宮花—周瑞家的招誰惹誰了

俗話說,當官不打送禮的。在對待周瑞家的態度上,黛玉是失禮的。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而王夫人是黛玉的舅母。賈家風俗,凡服侍長輩的老家人(奴僕),小輩們都要以禮相待。再者,周瑞家的是替薛姨媽當差,代表薛姨媽的身份,而薛姨媽既是長輩,又是客居的親戚,單從這點來說,周瑞家的也應該受到禮貌對待。賈府諸釵和寶玉都十分得體,這才是大家閨秀和貴族公子應有的教養。

那麼,黛玉如此不顧身份不遵禮數,斤斤計較於宮花順序,是否另有隱衷?先說宮花的順序。黛玉自到賈府後,被賈母“心肝兒肉”一樣捧在手心裡,日常衣食住行的規格遠超賈府三春,地位與寶玉無二。再加上寶玉作小伏低百般趨奉,久而久之,本就傲驕的小公主,“驕嬌”二氣便潛滋暗長,日長日盛,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所以此時的黛玉,得不到超規格的待遇就是怠慢,平視就是輕視了。“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聽這口氣,不但要“第一”,而且要“唯一”——驕縱之態躍然紙上!

再看宮花的來處。“別人挑剩下的”足令黛玉不快,卻不至於發作,畢竟是侯府千金,不會那麼小家子氣。錯就錯在周瑞家的進門第一句話:“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帶來了。”——這花來自薛家。俗話說,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自從寶釵來到賈府, “一枝獨秀”的黛玉就多了一面鏡子。相形之下,兩個女孩年紀相仿,顏值相當,而品格性情呢,寶釵卻勝一籌,“人多謂黛玉所不及”。這令黛玉頗為“悒鬱不忿”,不快樂,不服氣,不甘心。所以,來自薛家的小小宮花,看在黛玉眼中就是一根大大的刺。 還有寶玉的態度。且說周瑞家的話音剛落,黛玉還沒答話,寶玉卻搶在前面了: “什麼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薛家來到賈府不久,“金玉良姻”之說便傳播開來,這讓黛玉隱隱感到不安。偏偏這會兒寶玉還這麼起勁,對薛家的物件饒有興趣,黛玉心中就不是滋味了。這點幽微的小心思,百轉千回實難出口,於是藉故“擦槍走火”,周瑞家的自然“躺槍”。

話說回來,以世故人情推論,因賈母寵愛黛玉,闔府上下對她無不高看一眼,厚愛一層,周瑞家的是府中老僕,奉承猶恐不及,如何敢小覷!只能說,此時的黛玉,已然不是那個剛進府時“不敢多說一句話,不肯多走一步路”的孤女了,在老祖宗和寶玉的雙重寵溺之下,她恃寵而驕,更兼心思細密,敏感多疑,每每言語尖刻,傷人懟人,失禮逾矩漸成常態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