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黃河岸邊的苦戀

黃河岸邊的苦戀

作者:劉江

第一次見到瑛子就感覺到她那一雙大眼睛包含的內容非常複雜。她望著你的時候,你能感覺到她的善良和坦誠;她講述自己的經歷時,你能感覺到她的堅毅和幽怨;她訴說自己的不解時,你能感覺到她的苦悶和困惑。也許正是這位生長在京城幹部之家的弱女子太善良、太單純、太能善解人意了,她那顆包容的心就像擱淺在黃河灘上的一隻船,在那黃河岸邊一呆就是十幾年。

第一次見瑛子是1986年,那時候瑛子已經是這個衛生院的護士,一襲白大褂顯得更加瘦弱,佈滿雀斑的臉上滿是淡定,惟有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洩露著心中的波瀾。她的家不足十平米,一張辦公桌和一鋪連灶的小炕佔去了大半,在那僅有的空間她接待了我們。問起他們締結婚姻的緣由,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說,誰能說清,能說清的話也許就沒有這回事了。

從搭起的門簾下望出去,遠遠走來一個人,她說,你看,那就是我那人,你看那熊樣。我也早就知道瑛子的丈夫叫纏子,大她九歲,和瑛子結婚前是一個半路喪妻的四個孩子的父親,不過是從未見過面。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人竟是那樣精神,留著寸頭,濃眉大眼,四方臉膛,一眼望去就是一個能拿得起放得下的標緻的陝北漢子。

纏子走到門口,看見屋裡有客人略微遲疑了一下便大大方方地走了回來,禮貌的續水遞煙之後就知趣地找了一個藉口離開了。

那一天是鄉上的集日,我們的採訪時時被撞進來的客人打斷。有一位老漢徑直走進來,也不管有無生人,大著嗓門說我剛下地,讓我在你這裡歇一歇。說著就脫了鞋,赤腳在地上跺了兩下,撩起雪白的蚊帳鑽了進去,一雙大腳片子露在外面就呼呼入睡了。瑛子說,那是纏子的叔。不一會又有兩個年輕媳婦沒進門就大聲喊了起了媽,說讓瑛子跟她到供銷社去給娃扯一身衣服。瑛子歉意地笑了一下站起身說,得,咱們的話是拉不成了,你們也出去轉轉吧,你看那像瘋子一樣。她說,那是纏子前妻的兒媳婦。

再見瑛子是七年以後,那時候瑛子已經離開了黃河畔在縣醫院工作,纏子也被安排了工作,給醫院燒茶爐。一見面她就說,我有什麼好拍的,平平淡淡的。

那時候瑛子和纏子所生的兒子已經當兵轉業,按政策規定回北京找到了一份工作,女兒正在讀中學,纏子前妻所生的二兒子也在瑛子的一再堅持下中專畢業在縣城有了固定工作,擺脫經濟重負的瑛子雖說較前開朗了許多,但一接近插隊的村子話就少了。陪著她我流了三次淚。

「知青往事」黃河岸邊的苦戀

瑛子插隊的村子緊靠黃河岸邊,當地人稱河坡,傳說是大禹治水走過的地方,村口的牌坊依然在歲月中屹立,村前趕河人和艄公們踩出的石階滿是滄桑。1968年瑛子踏著皚皚白雪走進這個小山時才剛剛十七歲,她做夢也沒想到,她竟像一顆溶入大河的水珠,從此便和這裡結下了永世不解之緣。

伴著黃河的濤聲瑛子首先把我們領到她插隊第一晚上住過的窯洞裡,她說那時候還沒有電,油燈一吹黑咕隆咚只有窗上的那一點亮,她就想,媽呀,這土塊該不會塌下來吧?幾個女生怕得誰也不敢閤眼,幾個人就坐在院子裡望著天上的星星,唱著在路上自編的知青歌,直到天明。說著她就不由自主地哼了起來,那淚水就在臉上自由自在地流。

十七歲是少女的花季,最單純,也最浪漫,看似孱弱的瑛子卻有一身好水性,在那泥沙俱下的黃河裡她照樣來去自由,這便令當地人刮目相看。

「知青往事」黃河岸邊的苦戀

在村裡的青年中,瑛子最佩服的就是船工纏子,他勇敢勤勞、善良整潔、愛好音樂,為人又厚道。有一回為救一個落水者他當錢包用的紅語錄皮被水沖走了,他冒死追了好遠硬是將它撈了回來。當地幹部便讓他說那不是錢包,是紅寶書。想一想,在當時一個農民不但救人奮不顧身,保護紅寶書不讓河水沖走也照樣是不顧身價性命,是何等的典型啊!可他不,還是以老為實地說,不是,那只是個皮皮,裡面沒有瓤。這便讓瑛子感嘆不已。可是不公平的命運卻使纏子半路喪妻,撂下四個無孃的孩子,女兒被哥哥抱去撫養,三個頭高頭低的兒子跟著他艱難度日,這個殘缺的農家只有等孩子都入睡以後,才能從那破爛的窯洞裡飄出如泣如訴的二胡聲。

純真的瑛子覺得命運既然讓他倆在人生的道路上相遇,就該毫不猶豫地向孩子們伸出溫暖的雙手,否則便是逃避做人的責任。於是,那單薄的身影便頻頻出觀在周纏子家的門前。然而,在當時的環境中,很少有人承認這樸實的感情。同學們視她為敗類,幾個男生竟然將纏子堵到莊稼地裡,警告說如果再膽敢接近瑛子就要廢了他。好事的村民也捕風捉影飛短流長。終於有一天,一張紙條將纏子傳進了公社大院。瑛子去要人,得到的回答很簡單:不結婚,纏子就是破壞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罪犯。

瑛子說,他們的婚姻是被當時的高壓逼出來的,如果沒有這一出,她壓根就沒有朝婚姻上想。瑛子說她不明白,為什麼男女之間除了婚姻和性就不能有別的感情,但是命運既然把她逼到了這個風口浪尖上,她就別無選擇,她不能讓那些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再失去父親,她當下就答應了。

瑛子將纏子從公社領回來了。當晚村裡正在放電影,他們第一次手拉手站在光線最亮的放映機前,她說她要別人看,她敢做敢當。插隊,是個人無法抗拒的時代大潮,婚姻則是個人的選擇,這不單是命運的造就,而是本性的決定。一個柔弱的少女做出如此果敢的決斷,內心要經過怎樣的煎熬,儘管在多年以後,她還是難以言表。

遠在京城的父母聽到風聲後,立即讓瑛子的弟弟來接她,說是死是活都要見到她的人。她說當時她的心全亂了,真真就是六神無主,她將自己的衣物全部裝到一個提兜裡,都跟著弟弟走到村口了,心裡卻想:就這樣走了嗎?就給人家一個招呼也不打嗎?我這樣還算一個人嗎?想到這裡她便將提兜交給弟弟說,不行,我不能就這樣走掉,你在這裡等著我,我給人家打一聲招呼再走。誰知這個招呼打得讓她再也沒能起身。

多少年了,許多好奇的人都想知道纏子當初是用什麼話打動了瑛子的心,使她改變了回京的主意。瑛子說那還用說什麼話嗎,你一看那人那眉眼就再也扭不轉身了,就只是哭,我們在一起抱頭痛哭。

「知青往事」黃河岸邊的苦戀

瑛子帶著我們來到他們結婚時作為新房的窯洞裡,雖然已經閒置多年,但那牆上裱糊的舊報紙還傳遞著當年的資訊。瑛子說那一夜他倆徹夜未眠,她一邊流著淚一邊仍覺著像做夢一樣,那夢裡的主人翁並不是自己,怎麼也不會相信自己就要在這個窯洞裡過一輩子了。我們採訪那天纏子前妻所生的子女都來了,加上媳婦、孫子一大家子人坐在院子裡摘棉花。一個個說起瑛子都是淚流滿面,他們說你們根本想不來我媽到我們這個家裡受了多少苦,我們不知道要是遇不上我媽我們這個家會是個什麼樣子,我們也不知道我的生母在世的話我們又會是個什麼樣子,我們只知道在我們的心裡她比我爸還親,有什麼心事都願意給她說。這也許就是對一位繼母的最高評價。

瑛子婚後的艱難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兒子出生後,他們想著無論如何該回一趟家了,打也罷罵也罷都該讓父母見一見女婿和外甥了,為了節省八塊錢的路費,他們夫妻竟然將孩子綁在身上橫渡黃河。

「知青往事」黃河岸邊的苦戀

坐在當年下水的大石頭旁,面對滔滔的大河,瑛子說孩子當年那哭啊,一歲的孩子那哭聲把黃河的水聲都蓋過了,趕到了河對面孩子的嗓子都哭啞了。沒想到過河以後纏子卻返算計了,說什麼也不願回北京,說你和娃先回去吧,老人的態度好了你再叫我,不好了我就不見了,咱也能理解。纏子說,你不知道老太太,她是軍人出身,吼一聲地動山搖,現在我見了她都還害怕哩。

一九七九年,插隊後的第十一個年頭瑛子被安排到鄉衛生院工作,但每月四十多元的工資既要交糧錢,還要供孩子們上學,真是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半花。每到星期天和節假日她都要趕回村幫助丈夫春種秋收,耙耱碾打。直到一九八五年丈夫也被安排工作,他們才算逐漸走出了困境。

「知青往事」黃河岸邊的苦戀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高懸在頭頂的宿命,那麼這個宿命不是別的,就是自己的性格。隨著政策的變化,瑛子先後也不止一次地遇到過回京的機會,每次她都在艱難的選擇中放棄。她,在北京生長過十七年,在陝北卻生活了三十多年,在陝北人的眼裡,她是北京人,她能讀到那份敬重;在北京人的眼裡,她的份量又如何呢?她—清二楚。京城雖有她的生身父母,可他們至今不願承認這個女婿;陝北雖然沒有優越的生活環境,可卻有兩顆苦心營造的一個家。

當我們再隨著瑛子回到縣醫院時,她在北京的兒子來信了,信中夾著一張天安門前的照片,英武的小夥子一臉陽光。讀著那信,瑛子又是淚水漣漣。她說兒子和他爸一樣犟,就是不願住在姥姥的屋簷下,還說是不忍心給老人添麻煩,這不又搬到出租房了。

應我們拍攝的要求,纏子又拉起了他那心愛的二胡,坐在一旁的瑛子默默地織著她的毛線活。纏子說,在他的親人中,他最看重的是瑛子,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他是萬萬經受不起的。

此情此景,誰能說他們之間沒有愛呢,誰又能說這不是一個溫暖的家呢?

“心靈的威力,就在於忍受矛盾,克服矛盾,戰勝矛盾”。瑛子的經歷被黑格爾老先生言中了,她永遠生活在兩難之中。

前兩年,瑛子和纏子先後退休。她終於打點行裝,帶著纏子回到北京,回到了父母和親生兒子的身邊。不久卻傳來訊息說,纏子歿了,也許是他不願走在瑛子的後邊,怕經受那徹心的痛;也許是他攀不上京城的高;也許是他將瑛子送回京城覺著再也沒有牽掛了。但我總覺得他的靈魂一直在空中飄蕩,在京城和陝北之間徘徊。

作者: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