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扇子拐到團洲 | 散文

作者:山遠風來

從扇子拐到團洲 | 散文

太陽即將在藕池河上升起

如果時光能倒流,你一定會在十多年前從長江中游的某條河流旁邊的垸裡看到頭頂大堤上來往穿梭的輪船。翻過山一樣的大堤,你還能看到兩處由水泥和石頭隨意堆砌的船碼頭,一聲不響地趴在大堤邊上。

這條河,蜿蜒曲折。從北邊湖北的長江藕池口南下,通向浩浩蕩蕩的洞庭湖。

這條河在前行的路上猶豫著,最後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彎,然後才義無反顧地奔向了洞庭湖。這個灣有個地名:扇子拐。

青草爬滿河堤的時節裡,你也許會看到一位穿著白衣綠褲的少年,他在一頭大水牛的旁邊,看著頭上的白雲,望著地上的青草。河裡冒著黑煙的輪船來來往往,他的臉上流淌著淚水,心裡想著說不清的事。

這條河叫藕池河。

那位少年便是我。

我的老家在扇子拐,離藕池河大堤不遠的地方。爺爺奶奶家在村子的東北角,外公外婆家在村子的西北角,我們家在緊挨著藕池河的東南角。爸爸和媽媽的親戚基本上都在一個村子裡,這種格局存在了幾十年。

大舅,是一個例外。

三十多年前,大舅把家安在了藕池河快要匯入洞庭湖的地方。那裡波光粼粼,那裡湖水連天,那裡曾經就是洞庭湖的河汊,那裡是當年集中了華容全縣勞力圍湖造田建起來的地方,那裡是一個被稱作團洲的新地方。

團洲,藕池河匯入洞庭湖的地方,可能是住在沿岸的人們離財富夢想最近的地方。

當初村裡很多人想離開扇子拐去團洲,聽說那裡種棉花效益不錯,聽說好多人去了幾年就蓋了紅磚瓦房抽起了白沙煙。比起扇子拐這裡的稻穀加稻草,還有左一處右一處的土磚牆圍起來的茅草房子,確實好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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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池河堤下的農田

後來,村裡每年都有人搬到了團洲。他們再也沒有回來,傳回來的是幾年後建了紅磚房買了電風扇的訊息。那一年,外婆剛剛去世,大舅成家不久。他下面還有三個弟妹,幾十裡外的團洲,對於急切想改變現狀的這一家來說尤為重要。

大舅找到外公簡單談了幾句,他們很快便達成了一致意見:舉家搬去團洲!

扇子拐,這個小地方和藕池河沿線的南嶽廟、北景港一樣,它們的生命在於藕池這條河。所以,從上游的湖北石首直到下游的注滋口都通航,航船打破了這裡的寧靜,也帶來了生機。

每天快到中午,都會有一艘從湖北開過來的客船。這是一艘麻黑色船頂黃褐色船身的機帆船,船中間張著一面泛黃的大帆,橫在扇子拐碼頭等客。幾個人或輕快或蹣跚地上了船。“通通通通……”河面響起一陣暢快的馬達聲,船老大用一支竹篙推開了河邊冷冰冰石頭,這艘船便又顫悠悠地划向河心,開往洞庭湖方向的下一站。

農村人搬家不比城裡人,除了泥土帶不走,其它什麼都得帶上。外公他們家當多,坐不了載客的機帆船,他們只有自己拼湊一隻竹排順流而下了。

那個炎熱的夏天,外公他們忙活了一整天,把所有的罈罈罐罐和行李都堆在了扇子拐碼頭邊上。大舅把幾根大楠竹用麻繩綁在一起做成了一個竹排,停在大堤腳下,只待天亮就出發。估計太累了,他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那天半夜裡,睡在大堤上的外公突然醒來了。他不由分說地搬起自己的行李,叫醒了二舅他們,穿過河堤下一大片正在抽穗的稻田,徑直回到了垸子裡的那間土磚屋。大舅睡得太沉沒有動靜,一覺醒來,不見了外公和其他人,找回去才發現原來是外公改變了主意,他死活不想離開扇子拐,不想離開那棟土磚屋和屋旁邊外婆的土墳了。

外公說他夢見了外婆,外婆要他帶著其幾個沒有成家的孩子留下來。就這樣,外公帶著剩下的兒女們留在了扇子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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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藕池河

大舅氣不打一處,因為白天搬家的時候,喜歡開玩笑的父親剛好給他開了個玩笑:團洲金子銀子多得很,你們去挖多點,我們還是留下來玩泥巴坨算啦!

大舅漲紅著臉,一個勁地往竹排上裝行李,結果在撐離岸邊的時候用力過猛掉進了藕池河裡。弄得坐在前面的大舅媽看到大舅狼狽的樣子大驚失色。渾身溼透的大舅從河裡爬起來,不發一言,繼續撐起竹篙,頭也不回地下了團洲。

大舅就這麼走了。

大舅之後很多年都沒有再來過扇子拐,我們也在後面幾年後聽到村裡其他搬去那裡回來人傳回來的訊息:大舅去那裡後種了十多畝地的棉花,他也和其他去團洲的人一樣砌了棟紅磚瓦房買了電風扇。

又一個夏天,大舅捎了口信過來,請外公和我們一家去團洲看看。

經過扇子拐的那艘客船不大,去不了那麼多人。後來趁我睡著的時候,媽媽帶著妹妹登上了從扇子拐南下到團洲的船。

等我一覺醒來,只有父親對著我擠眉弄眼。他笑著說等妹妹他們回來就會有好東西吃了。我撒開腳丫子就跑了出去。七月的陽光很毒辣,還好屋後一直排列到藕池河大堤下的水杉樹可以抵擋一下。當我汗流浹背地踩著被烈日曬得滾燙的泥巴土路爬上藕池河大堤時,只看到那艘機帆船像一根髮絲般的漂浮在青色的藕池河上漸漸遠去。

我的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滴落在腳下被踩得有些失去質感的浮土上。河面上吹來了一陣風,那艘船就在一片昏黃之中模糊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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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池河大堤下

十多天後的某個中午,外公和媽媽帶著妹妹回來了。妹妹說大舅家真的蓋了紅磚瓦房,還有一臺呼呼轉的大鐵風扇。每天晚上大舅把大鐵扇搬到她們住的房間,他們一家卻搖著蒲扇擠在一起。她們去大舅家的地裡看到了無數開著黃色花紅色花的棉花,也見到了一眼望不到邊的洞庭湖,湖水是淺綠色的!

後來外公和媽媽他們都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

那次以後的幾十年裡,外公和媽媽他們再也沒有去過團洲。

很多年過去了,我既沒有到過藕池河的長江入口,也沒有到過它匯入洞庭湖的出口,更沒有去過大舅家。倒是這一段記憶像逐漸抬高的藕池河的河床一樣,留在了我的腦海深處。

2021。7。21 作於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