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半輩子的七母女團聚:躺在沙發裡聊著一起捱打,用火鉗燙頭髮

1

1984年的秋天,外公去世。四個月後,外婆決定改嫁。

母親和五個姨娘堅決不同意。外公去世前是雲陽縣下轄某鄉的武裝部長,年輕時還當過幾年兵,他在六個女兒的心目中既是嚴父還是英雄。當時外公的腳部受傷,但他堅持送新兵入伍,徒步過河的時候感染傷口,在輪椅上度過幾個月後,匆匆離世。

怨恨半輩子的七母女團聚:躺在沙發裡聊著一起捱打,用火鉗燙頭髮

母親和姨娘們覺得外婆改嫁是對外公的不忠,何況外公去世才幾個月,屍骨未寒,外婆是不是太冷血?她們給外婆講了很多道理,“爸爸才走幾個月,您就想嫁人?”、“您嫁了人,到時老了怎麼辦?人家兒子會養你老嗎?”後來感覺道理講不通,又威脅,“既然您真要嫁人,背叛老漢(爸爸),那麼我們就不認你這個媽老孃了。”

外婆心意已決,決定分財產。當時母親、二姨、三姨已經結婚,決定把房子拆了,分磚、瓦和木樑。四姨、五姨、小姨還沒有結婚,分外婆的一些手飾。在拆房子的時候,母親、二姨、三姨爭搶木樑,導致姐妹間有了隔閡。母親後來常常對我念叨,“那時我們小,真是不懂事,為了幾根木樑,連姐妹情份都不要了。”四姨、五姨、小姨為了爭奪一些手飾,打起架來。

怨恨半輩子的七母女團聚:躺在沙發裡聊著一起捱打,用火鉗燙頭髮

由於四姨、五姨、小姨還小,只能隨著外婆改嫁。外婆改嫁的張家,有三個兒子,都是十幾歲的年紀,整天欺負她們。外婆在張家一點地位都沒有,只能睜隻眼閉隻眼忍受女兒們受欺負。導致四姨不滿十六歲就出嫁,而五姨、小姨十一、二歲的年紀就到縣裡的餐館打工,後來陸續結婚。

後來好幾年,母親和五個姨娘都不去探望外婆,而六姊妹之間也較少往來。最後五個姨相繼去了廣東打工,而我家搬遷至湖北。本來是一家人,朝夕相處,只是外婆和六個女兒各自有了家,分佈在中國的角落裡,幾年甚至十幾年見不到對方一面。

直到2000年以後,才陸續有交集。五個姨娘先後去了外婆家和我家,母親也回雲陽探望了幾次外婆。但是七母女從來沒有聚齊過,只是單人走動。

2009年,外婆七十歲壽辰。母親和姨娘們先前相互溝通好,準備一起到雲陽給外婆祝壽。可是後來只有母親和三姨回去了。其他姨娘不是脫不開身,就是請不了假。每個人都有了家,有了羈絆和顧及。

聽母親說外婆在她生日當天,站在門口一直等,聽到樓梯有腳步聲就開門。後來沒有腳步聲,她隔上幾分鐘也要開一次門,她說怕耳朵聽漏了。最後到了晚上,外婆哭了起來,母親怎麼勸,外婆都不聽。第二天早上,外婆對母親唸叨“她們肯定忙,抽不開身,只要她們不怪我當初嫁人就好了。”

又是八年過去。2017年10月,小姨女兒在雲陽出嫁。小姨提前半年就各自打了電話,說藉著女兒出嫁,六姊妹聚在一起看望外婆。我閒來無事,跟著母親一同前去,見證七母女事隔三十多年團聚的時刻。

此時我家在湖北;二姨雖然在雲陽買了房子,但常年在廣州給表姐帶小孩;三姨在上海安家;四姨在湖北安家,但常年在中山給表弟帶小孩;五姨在深圳安家;小姨在雲陽買了房子,但常年在中山打工;外婆則在雲陽。

2

我、母親和四姨首先到達雲陽,住進小姨的家裡。二姨已從廣州回到雲陽,在她自己的家中。當天晚上,小姨對母親和四姨說,“媽望了好多久,剛剛我跟她打電話,她在電話裡哭了,問我們幾時去她哪裡?”

母親趕緊說,“那我們明天去。”

小姨隨即給外婆打電話,告訴她這個好訊息。到了第二天,我們正準備前往的時候,三姨在上海到雲陽的大巴上打來電話,叫我們等她一起去,我們又只好作罷。小姨給外婆打電話,告訴她我們不去了,外婆在電話裡喊,“菜我都煮起了,你們不來我和老老匠(重慶老太太對老伴的稱謂)啷個吃得完嘛?”說著說著她又哭了起來,母親和四姨輪流勸說很久,外婆才安靜下來。

三姨到後,又得等待深圳趕往雲陽的五姨。五姨到後,又到表妹出嫁。外婆本來想參加婚禮,但是她身體不好,得了氣喘,下樓上樓十分費勁,坐車更是嘔吐不止。小姨只好勸她不要來。當天在酒樓吃午飯的時候,大家商量著晚上去看望外婆,小姨知道後,說她今天要招待客人,根本走不開,叫我們等她。但是這次大家下了決心,不能再等了。

剛剛走出門,聽說繼外公高血壓昨晚進了醫院,我們一行人買了禮物去探望,然後才坐著公交車來到外婆住的小區。在上樓的時候,三姨說,“媽曉得我們來了,你們信不信她已經開了門在等我們?”

但我們到了四樓,發現門並沒有開啟。敲門很久也沒有人理,四姨開玩笑地說,“老三,你不是說媽在等我們的嗎?這回還不在屋裡了,是不是在躲我們喲?”

二姨離外婆的家近,每年春節回來她都會來外婆家,她多多少少了解外婆的心境,“不可能,她肯定買菜去了。”說著二姨給外婆打電話,外婆在電話裡問,“你們到哪了?”

“我們到屋了。您在哪?”

“你們騙我喲?我在這個路口等你們,怎麼沒有看見你們路過?”

原來外婆吃完中飯,等的不耐煩了,獨自下樓到路口迎接我們,但是我們走小道岔過了她。等了半個多小時,外婆氣喘吁吁地爬上樓梯,抹著眼淚看著喊自己“媽”的母親和幾個姨娘。外婆背駝的像個“7”字,頭髮已花白,走了不少路,使她上氣不接下氣,雙手撐著膝蓋,喘的特別利害。她歇息了一分多鐘後,才掏出鑰匙,手抖不止,鑰匙怎麼也插不進鑰匙孔裡。我只好拿過鑰匙,開門。

來到客廳裡,外婆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對著二姨說,“老二,你給我介紹一下,我現在老了,都曉不得那個是那個了。”

二姨只好一一介紹。大家坐在沙發上聊家常,三姨問:“媽,張老頭兒一家人對你好不?”

張老頭是外婆改嫁後的男人,也就我的繼外公,外婆現在住在繼子的家裡。外婆說,“他對我還好,他的兒子媳婦對我也不錯。你們放心嘛,我現在過的好,本來今天要去醫院陪他,但曉得你們要來,我就不去了。”

外婆從房間端出水果和瓜子。後來又拿出一盒月餅,“我曉得你們要來,這盒月餅別人送給我,我沒有捨得吃。月餅代表著團圓嘛,今天我們七娘母(母女)真的團圓了,現在吃最合適不過了。”當時離中秋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下午五點的時候,外婆起身準備去做飯。三姨說,“您今天休息一會兒,這麼多姑娘那輪到您煮飯嗎?”

外婆說,“你們青又(罕見)不來,來了都是客。再說我昨天又去買了菜,有牛肉有雞子還有魚,你們又曉不得放在哪裡?”

我們中午剛剛大魚大肉,根本吃不下去。五姨說,“媽,我們就煮點稀飯炒點洋芋片和青菜就行啦。”

外婆似乎很偏執,起身從冰箱拿出許多菜,母親和五個姨娘不好拂了外婆的心意,或許這是她能想到的招待幾個女兒的最好辦法。母親和五個姨娘只好前去幫忙,最後外婆還是弄了一桌子菜。

3

吃完飯,大家都想離開,因為外婆的繼子繼媳要下班回家了,姨娘們感覺見面後尷尬。我們只好來到的二姨家裡住宿。第二天,小姨不顧家中有客人,也匆匆趕來。大家準備把外婆接到二姨的家裡好好聚聚。

天空下起毛毛細雨,道路上溫漉漉地,青石臺階上泛著綠藻和青苔。我和表弟挽扶著外婆,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走,外婆每爬幾步,就會歇息一會兒,幾百米的距離,我們走了半個小時。

外婆到二姨家後,被安排坐在沙發中間。聊了些家常後,三姨問外婆平時在家怎麼消磨時間。外婆笑著說,“我和老老匠吃完飯後,就喜歡在房間裡扯金花。老老匠精的很,八十歲了,帳算的清清楚楚。不過我老是贏他的錢,每天要贏十幾塊。”

怨恨半輩子的七母女團聚:躺在沙發裡聊著一起捱打,用火鉗燙頭髮

姨娘們聽說外婆喜歡詐金花,都提議陪她玩玩。但是母親和姨娘們都不會,外婆只好拿出撲克頗有耐心地解釋。上場後,外婆作為老手,運氣不好,半個小時輸了二、三十塊錢,開始唉聲嘆氣起來,唸叨著今天運氣不好。

沒過幾分鐘,外婆的運氣大變,一反常態連贏五把。我這才發覺母親和姨娘們在相互給眼色,原來她們是故意輸給外婆。為了不讓外婆發現,她們基本上每三把牌,要外婆贏一次。甚至有一次,外婆“J”大還贏了錢。外婆有些懷疑,“你們麼是讓我贏的喲?”

母親和姨娘們搶著說,“我2、3、5”、“我剛剛10大”、“我還只有七點最大呢。”而忽悠過去。外婆很興奮,甚至彎著腰站起來發牌,臉上堆滿了笑容。

中午吃完飯,七母女又繼續,一直玩到吃晚飯前。外婆一天贏了200多,高興的合不擾嘴。

4

晚上吃完飯,我們沒有讓外婆回家,母親和姨娘們想和她聊聊家常。外婆坐在沙發裡,四姨在她後面按肩;母親、二姨和五姨圍坐著扎著鞋底;三姨不知道從那找來一塊粉紅色縷空的桌布,準備改成披肩;小姨依偎在外婆的懷裡問,“媽,昨天美蘭(小姨女兒的名字)出嫁了,我心裡好難受呀。養了二十幾年,一下子就成別人屋頭的人了。您那個時候看到我們出嫁,心理難不難受呀?”

“啷個不難受?可有麼子辦法?做媽的人都有這一劫,只要你們生活的幸福就好。”

三姨縫著披肩,突然對五姨說,“青娃子,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拿火鉗燙頭髮,最後頭髮都燙湖了,直冒煙子,我黑(嚇)的趕快扔了火鉗。還捱了媽的一頓打。”

怨恨半輩子的七母女團聚:躺在沙發裡聊著一起捱打,用火鉗燙頭髮

五姨說,“當然記得,好像村裡有一個女的把頭髮燙成波浪型,你們都說好看。那個時候沒得錢去理髮店,三姐說你想到了辦法,說把火鉗燒紅了燙頭髮,肯定成那個型。”

小姨接話說,“三姐最狡猾,火鉗燒紅了,她不先燙自己的頭髮,而是把我拉去當實驗品,最後聞到一股燒焦味道,我黑的飛跑,最後發覺頭髮都燒糊了,我剪了短頭髮,留了幾年才重新長起來。

四姨突然說,”哎,你們說到頭髮,我包包裡有幾瓶染髮劑,黑色的黃色的都有,你們要不要染?“

母親和幾個姨娘都說想染。大家爭先恐後去洗手間清洗頭髮,然後輪流躺在外婆懷裡,讓外婆用木梳沾上染髮劑梳頭髮。母親對著外婆說,”媽,我都老了,白頭髮都出來了,您要把我白頭蓋住呀。“

幾個姨娘染完後,五姨又端來一盆溫水,準備給外婆洗頭,外婆說,”我土裡埋子大半截的人,有麼子染頭?“

四姨說,”媽,您染了頭髮,起碼看起來要年輕二十歲。“

外婆拗不過,洗過頭髮後,母親和姨娘們每人拿把梳子,在外婆的頭上抹上染髮劑,很是仔細的梳過。

一個多小時候後,外婆已是滿頭黑色,精神百倍。此時已晚上十二點,本以為大家要睡覺,沒有想到三姨對我說,”超娃兒,你是不是困了?要不你今天睡床上去,我們就在沙發上睡,六姊妹還要和你外婆再聊聊天。“

我想著姨娘和外婆都是長輩,不能讓我晚輩睡床,她們睡沙發(二姨家只有三張床不夠睡,昨晚我是睡沙發)。母親和姨娘們又聊起各自小時候的往事,母親向外婆訴苦,說作為老大,經常要帶妹妹們,書都沒有讀多少。外婆沉默一會兒,說她當時也沒的辦法,家裡人口太多了,只能讓作為老大的母親休學在家帶幾個姨娘們。

二姨說小時候不小心把外公的藥弄丟了,最後不敢回家,晚上只敢躲在山上。其實她聽到外公和外婆去找她,但是她不敢出來,怕捱打。呆了一晚上後,二姨回家,外婆問藥呢,二姨撒謊說醫生沒有給她。外婆叫二姨去醫生家裡要,二姨只好在路上尋找,可是沒有找到,又只好在山上睡了一睡上。最後外婆知道後,還是把她打了一頓。

四姨說,小時候餓的很,就在雞窩裡偷雞蛋,然後拿到山上燒火架石頭,在糖瓷杯裡放水煮。幾姊妹為了吃兩個雞蛋經常打架。後來外婆發現當天的雞蛋不見了,幾姐妹全部捱了打。

外婆躺在中間蓋著毛毯時而解釋兩句,”老二,那個時候你爸爸有病,藥又貴,屋裡根本沒有錢了,我也是氣不過才打了你。“、”雞蛋是來了客人吃的,我不打你們怎麼辦?“

凌晨兩點,我實在困了。母親和姨娘們都在向外婆訴苦,並且越聊越起勁。我只好回到房間裡睡覺。早上七點起床,發現她們還在聊天。

5

白天,大家又陪外婆詐了一天金花,當然外婆又贏100多。吃完晚飯,外婆要回家了。因為明天早上,我和母親要回湖北,三姨要回上海,五姨要回深圳。就連剛剛嫁女兒的小姨也要到廣東中山打工,二姨和四姨也是到廣東,小姨的兒子開車順帶她們一起走。

母親和姨娘們一起送外婆回家。外婆一路走一路流淚,走到樓下花壇邊,外婆說什麼也不走了。大家一直僵持著,我們擔心下了雨,外婆爬樓會摔倒。

外婆站累了,獨自坐在花壇的邊緣處,裡面正好是一處水窪,我們準備扶她起來,她使勁地搖搖頭。外婆哭著說,”你們走嘛,我坐在這裡看著你們回去。哎,也不曉得我們幾時還能見面?“

三姨說,”現在交通恩(很)個發達,想見面容易得很。“

外婆說,”只怕我死了,才得見。“

母親和姨娘們沉默了,為了讓外婆寬心,大家一起往回走,可沒有走幾步路,外婆突然喊:”我爭點氣還活兩年,也就是我滿80歲的時候,你們都要回來再見上一面。真萬一中間我死了,你們就不回來了,死了我又看不到你們,還浪費錢。“

母親和姨娘們不回頭,一直向前走,但身體像抽取了脊柱,軟綿綿的,都禁不住啜泣起來。

我時常想兩年並不遠,這一天終究會來臨。外婆和六個女兒詐著金花、染著頭髮、躺在沙發裡聊著往事。當母親和姨娘們聊到各自捱打的時候,外婆會時不時地解釋兩句。

是的,這一天一定會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