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的人
● 作者/衡風岐
1982年秋天，雄心壯志的我要報名參軍。晚上，在村邊的場面裡，我把這想法告訴了父親。父親一邊搓著玉米棒子，一邊皺起了眉頭，好一會兒才說：“不去不行吧？”我知道，父親想讓我在家幹活。那時，我的倆個弟弟還小，母親又常年有病，繁重的勞動就落在父親一個人身上。但我還是倔強地去報了名。那一年鄉里分給我們村兩個入伍名額。去參加體檢的共四個人，結果，淘汰了兩個，我的身體沒有半點毛病。在回村的路上，民兵營長（那時還叫營長）怔怔地看著我說：“真想不到，你的眼睛，還行。”他認為，我經常看書，眼睛肯定有問題。我心裡高興，想到自已不久的將來就要投入那火熱的軍營生活了，種種憧憬，在我眼前亂跳。那一夜，我失眠了。但事與願違，最終我還是未能穿上軍裝，原因很簡單，我父親沒去託人，而託人是要送禮的。我流淚了，我第一次感受到社會的複雜。
也就在那年的深秋，我當上了村裡的團支書。夕陽西下時，黨支部書記把一個鑰匙遞到我手裡，說：“從今晚起，你就睡在村委吧。”在村委辦公室裡，在明亮的燈光下，我把一本《朝陽溝》攤在窗前那張油漆剝落的辦公桌上，一面看，一面哼起曲子來。拴保與銀環，還有朝陽溝的老少爺兒們，整整同我熱鬧了一夜。直到今天，我還這樣認為：《朝陽溝》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作品之一。
1986年初夏，我參加了《百花園》舉辦的第一期小小說創作函授班，指導我寫作的老師叫張有德。我至今還記得他給我下的批語：“你創作的是短篇小說，而不是小小說。如果今後能向小小說方面發展，定能寫出帶有泥土氣息的好作品。”我辜負了他的期望，我始終沒把好的作品寫出來。後來，我又兼任了村民兵連連長的職務（就是過去的民兵營長），因為我們村的經濟條件有限，一年下來，幾乎沒有分文工資。孩子又漸漸長大，負擔重了，家庭經濟開始出現赤字，又加上工作的繁雜，我的心情沉重下來。可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我依然喜愛著我的文學事業，卷不離手，文常脫口。文學，給了我精神，給了我勇氣，同時又給了我向往前途的希望。
想起了十四歲時，有一天我突然害了眼病，父親用腳踏車帶我去縣醫院。看罷了病，父親衣兜裡還剩三塊伍毛錢，他對我說：“咱吃頓好的去。”我隨父親穿過百貨大樓，拐過十字街口，走著走著，我眼前一亮，新華書店立在側旁。不知不覺我進了書店。在玻璃櫃裡，我看見一套《西遊記》，分上中下三冊。封面上隱隱約約濃濃淡淡遠遠近近錯錯落落都是高山，還有壑，有瀑布，高高低低分佈著野樹。壑裡似有升騰著的煙霧，巖壁上的妖洞，若隱若現。父親也跟了進來，只是離櫃檯遠遠的站著。我吞吞吐吐向他說明了用意。父親見我要書，臉上現出不悅。女營業員卻把三本《西遊記》摞在一起擺在櫃檯上。我雙手捧著那書，見封底有一排不知是鶴是雁是烏鴉的飛鳥，欲向那高山深處飛去。我的思想一下子也隨著飛了起來。父親沒辦法，只得掏了三塊四毛錢給我買下。走出書店，父親用餘下的一毛錢，買了張熱燒餅，遞給我說：“你吃。”我接燒餅的時候，見父親眼裡，噙滿了淚花。他哭了，我也哭了，熱淚噗噠噗噠就滴在那熱燒餅上面。
2003年春，由於生計所迫，我辭去了村職，來到北京的通州區打工。通州區，過去叫通縣，在那大運河畔，是大作家浩然、劉紹棠和王梓夫成長生活過的地方。春暖花開時節，我在前門下車，步行到前門西街97號《北京文學》雜誌社。那個矮胖的中年門衛，聽了我的介紹，意外放行了我，並表現出極大的熱情，那張大嘴，竟笑成了一輪好看的月牙兒，一句京腔，脫口而出：“您一一請一一進一一！”
我提著一隻塑膠袋往裡走去，袋裡裝著一本沉甸甸的在舊書攤上尋到的《金光大道》，還有一本1996年第3期《北京文學》雜誌。就是在那本雜誌的目錄上端，我發現了主編浩然的名字。上小學的時候，我就讀過他的小說《豔陽天》。當老師讓寫作文時，我模仿那上面的文詞去描寫人物，居然還得到了老師的表揚，並把文章念給同學們聽。浩然是寫農民的，我這個農民的兒子，理所當然喜歡他。我是想見一見浩然，想讓他在那本舊書的扉頁上題幾個字，我起碼想讓他知道，在很少有人讀小說的今天，在很多小說家的作品無人問津的年代裡，在離京很遠很遠的豫南偏僻的農村一隅，還有他一個風風雨雨幾十年的讀者。可是，我失望了，一位編輯告訴我，浩然已離開了雜誌社，正在醫院治病。
幾年以後的一個細雨綿綿的下午，我坐在村委大院新農村書屋裡，看到了一本李明性寫的書。李原為中原農民出版社的副總編輯，生前與國內許多知名作家有過交往，比如李準、劉紹棠、賈平凹、路遙、陳忠實等等，當然更少不了浩然。有關浩然的那篇文章，我連看兩遍，才知道浩然真是了不起。浩然下鄉，在泥濘的鄉道上，他們的車子打住了，村民們不給縣委書記推車，一聽說他是浩然，二話不說，跳到泥窩裡就把他的車給推了出來。浩然晚年患病後，一位來自遠鄉的農婦願意為他擦屎刮尿，浩然當年體驗生活，就住在這農婦的家裡。她的這個舉動，遭到了浩然家人的委婉謝絕。後來，這農婦也患病在床，天天盼著北京的浩然能給她寫信。她的女兒為寬慰母親，自已杜撰了浩然的信件念給她聽，她聽得熱淚盈眶。為了等浩然來看她，她延續了許多時日，臨嚥氣時，對女兒只說了一句話：“看來，我是等不到你浩然叔叔了……”讀到這裡，我也熱淚盈眶，望著窗外的秋雨，現入了沉思。
我感慨萬千。回想自已幾十年來無所事事，不覺悲從中來。時間飛快，我彷彿看到了它匆匆的腳步。在今後的歲月裡，我該怎樣的生活呢？對於文學，我依然一往情深。錄一首舊作，來表達我對它此時的心情：
訴衷情
嘆韶光悅然一夢，林花正春紅。聽杜鵑啼血處，都在煙塵中。
君莫怨，心相同，情自生。滿江碧水，此等思量，寄與月明。
衡風岐，網名野風。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在《中國作家》《陽光》《農家女》《媯川》等紙張純文學雜誌發表小說、散文、詩歌多篇。大型戲曲劇本《杏花莊紀事》曾獲駐馬店市優秀編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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