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裡的中國男孩

出租屋裡的中國男孩

文 | 星南

夜裡十分難熬,我沒法入睡。不過別擔心,我沒有在想念什麼人。雖然此前整整一年我每天都會想到他,其中一小部分是關於我們在一起時的美好時光,但大多數情況下,想起他時我腦海裡都是這樣一幅畫面:他穿著寬鬆的灰色純棉短褲和T恤,跪在床上。那個男人我認識,我聽說過。我想轉身離去,但就是做不到。我為此哭過,但不是為了他,是他離開了我,我做了許多努力,為了他放棄自己的大好前程。這些都是我自願的,他的不以為然在我看來也理所應當。我努力過,沒什麼好懊悔的。那我為什麼要哭呢?

這事兒要從十年前他從清華畢業後說起,一開始他先是在銀行做了兩年櫃員,接著他認識了他當時的男朋友,一個大了他整整二十歲的精算學教授。他用了點手段,從教授那弄了些錢,接著便隻身一人前往埃文斯頓留學深造,並承諾自己學有所成後一定會回北京找他。

在埃文斯頓,他搬了三次家,第一次是由於隔壁住著幾個黑人癮君子,每到深夜就會傳來一陣又一陣地鬼哭狼嚎;第二次是由於樓下的一對瘋瘋癲癲的白人夫婦看上了他,總是不斷邀請他加入三人行;第三次是由於一個亞洲男孩愛上了他,他不堪其擾。最終他搬到學校附近,至此再沒人會打擾到他,他可以獨享這份寧靜。但高昂的房租很快就耗盡了他的積蓄,他不得不採取半工半讀的方式,代購,攢論文,甚至是去咖啡館打工賺小費,凡是能夠賺錢的活兒他都願意幹。也就是在那家咖啡館,他遇到了那名華裔。

這故事是他親口講給我的,由於那個男孩兒和我同歲,都是九八年出生,“九八”就成了他的名字。

“他那時候剛剛十五六歲,眼睛和你一樣小,總是穿著一件褐色的皮夾克。”

那男孩兒在這家咖啡館連續出現了三個月,有時會和膚色各異的成年人坐下來聊一陣,有時乾脆一個人在那兒坐上一整天。偶爾他們會不經意間對視一眼,但大多數情況下,他總是坐在最角落,望向街角,一幅憂鬱的青少年的模樣。

“他看起來總是不開心,對什麼都提不起勁。”

故事講到這裡,我雖然興趣不濃,但還是憑直覺給出了我的判斷。遠在異國的華裔青少年,每天都出現在大學附近的咖啡館,總是穿著同一件外套…。

“也許他出生在一個不幸的家庭。”我分析道。“美劇裡不都是這麼演的麼?一個總是家庭暴力,打罵妻子的父親,一個懦弱的,嗜酒如命的母親。所以他就偷了點錢,逃出來了,逃得離家很遠,所以不開心。”

“也許吧,但我其實不理解。”他的確無法理解,他總是能夠獲得自己家人的支援,即便是他那個三十幾歲遠在上海陷入離婚官司無法脫身的雙胞胎弟弟,也總是對他表示關心。

九八消失了一陣子。那期間他離開了埃文斯頓,回北京見了見他的教授男友,又跑到深圳和家人們過了個短暫卻快樂的春節。第二年春天,他在那家咖啡館見到了九八。他帶他回了家,他們依偎在一起,很自然地發生了關係。

“他面板很滑,和你一樣,是那種青少年的,膠原蛋白的感覺。”

他問九八,這段時間你都去哪了?

埃文斯頓的生意不好做,他說,所以他去了紐約。說著,便從褐色皮夾克的口袋裡掏出來兩隻,遞給了他。

那是他第一次抽,飄飄忽忽的,像踩在雲朵上一樣。但很快他便回過神來,這東西沒有他想得那麼讓他興奮。

他看到身邊的男孩兒癱在床上,眼睛睜著,眼神空洞。

他問九八,你剛剛在想什麼。

他說沒什麼,只是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他們躺在床上,談了些無關緊要的內容,聲音很小,好像什麼都沒說。他啃咬那男孩兒的脖子,像小松鼠咬松果那樣輕輕地啄他的面板。

這樣的經歷總共有三次,那之後九八就人間蒸發了。

“是真的消失了。”他說。“臉書,推特,所有的社交軟體上都沒再出現過了。”

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晚,他記得很清楚,做完一切該下地獄的事情後,他和他談起自己在國內還有個教授男朋友,是教精算學的。此外他還和他講了講自己的雙胞胎弟弟,西北大學的有趣的課程,以及自己最拿手的中國菜。從始至終,那個十五六歲的青少年都一臉漠然,一點回應都沒有。

後來他畢了業,回了北京。他真的把錢都還給了他的男朋友,並且和他住在一起。為了讓生活變得和諧他們嘗試了各種辦法,一開始是一些新奇的小玩具,再後來他們嘗試舉行了幾次派對,但教授對他而言還是太老了,他們各自出去鬼混,最終分手。

過去整整一年,我都會想到他,想到他穿著寬鬆的灰色睡衣親暱地啄我的脖子,想到我們在北京的那個溫暖舒適的房間,琥珀色的燈光和插著我送他的玫瑰花的長頸玻璃瓶,還有我們一起撫養的那隻短尾巴白貓。那隻貓去年冬天死於胃病,那段時間它不叫,不鬧,什麼東西也不吃。我帶著它跑了好幾家寵物醫院,但是無濟於事。

我為他放棄了我的第一份工作,他不是那種會為此感動的人,他說他願意出錢給我治療我的心理抑鬱問題,他認為他對我很好,對此我沒法反駁。但我最近真的沒有再想他了,我也從來沒為他哭過,偶爾我會想起最近的糟心事並掉幾滴眼淚——我想這大機率是由於我無法負擔房租的焦慮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