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春子

三島由紀夫:春子

三島由紀夫:春子

三島由紀夫:春子

麥莉塔 這是玫瑰花呀。

薩 福 這花正在你的芳唇上燃燒呢。

格里伯爾澤《薩福》

佐佐木春子這個名字,人們不記得了嗎?想必在什麼地方聽到過吧。雖說不一定想得起來,但無疑會留下一種印象:幾分華麗含蘊著幾分傷感;又像閉幕之後舞臺前的一陣騷動。是的,一個逝去時代女子的名字,都會給人留下這種印象的。

發生那件事情時,我大約九歲或十歲。家裡人把報紙藏起來不給我看。因此,我也只是朦朧記得這位不知去向的年輕小姨的名字。但是,四五年過去了,我有機會得知事情的經過之後,在我的少年時代,春子這個名字可以說帶有象徵意義,好比以往在理科課堂的西洋圖書上的插畫中所看到的華美的鮮花的名字,縱使想起又隨即忘掉,然而卻像一隻驅趕不走的飛蛾,圍繞記憶的燈火盤旋不止。逐漸地,這個名字凝結在我的頭腦裡了,宛若一朵金雕玫瑰,被深深雕在金屬盤中,然後只待塗上色彩了。

況且,這個名字總是容易同我所有的可恥的記憶連在一起,還有那狂放的好奇心,以及對於色慾莫名的尊敬之念。因而對我來說,這個名字似乎是一個禁忌,一則咒語。

所謂“春子事件”,在當時只不過是普通的私奔事件。在一份仁丹和化妝品廣告佔據了整整一頁的報紙上,用大標題寫著“伯爵的愛女偕同專任司機私奔”,旁邊刊登著她的放大的畢業照。我沒有見過這張報紙,但那自然是出事兩年之前一位天真少女的玉照。然而不知何故,據說照片上的少女緊蹙眉頭,神情悒鬱。也許校園草坪上的陽光反射強烈,照相時她覺得晃眼罷了。這隻能使我感到,一幀畢業照竟然用在一篇私奔的報道上,真是奇妙的暗合。畢業典禮的晚上,那位專任老司機在酒宴上喝醉了酒,得腦溢血死了。他雖然沒有什麼財產,但每逢過年時都要重新改寫遺書。他在遺書裡向主家推薦了一位自己最信任的年輕的見習生,還說這位見習生雖然莽撞,但他認為年輕人總比開車時突犯腦溢血的人好些,所以這位年輕見習生就升任為佐佐木家的司機了。

春子是我母親的妹妹。不過是所謂的同父異母妹妹,現在的外婆——春子的母親——是外公的後妻。外婆雖然原為煙花女子,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她已經洗盡鉛華,露出美麗的木紋,養成一副灑脫的人格了。

春子小時候胖得像個桃太郎,所以都叫她“阿桃”。進入少女時代後,筋肉瓷實了,雖說偏瘦,但體形豐滿,具有輕盈的質感。她呀,誰見了都會喜歡,和男同學相處很好,和女同學更加親密。總之,和誰都處得來。你只要在她面前出現一次,你就覺得非愛上她不可。她本人也似乎覺得沒有人不愛她。

但是,自打進入女校起,春子不知為何,開始討厭市井男人了。園藝工,商人,街頭所見的無賴,勞動者……不僅這些人,哪怕是朋友自豪地提到自己年輕的家庭教師,也會使她皺起眉頭。和同學一道逛街,當年輕的店員搖搖晃晃騎著腳踏車一邊跑一邊回頭張望時,春子的臉上就泛起近乎痛苦的輕蔑的表情。這樣一來,人們以為她勢必喜歡同一階層中那些華而不實的公子哥兒們了。奇怪的是,據說她和這些富家子弟,也只停留於一般交往,連線個吻她都不答應。

這樣一個春子,突然和司機一起私奔了。同學們興奮得有哭有笑,吵吵嚷嚷兩三天,彷彿是自己私奔了。我想起當一位同學說道,如今身為她丈夫的那位年輕司機油光閃亮的帽簷上映著藍天,帽簷下邊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時,春子微微皺著嘴角,板起面孔不作回答的表情。

——這些傳言不足為信,總之她和司機同居了,聽說家中只有司機一個最小的妹妹,才八歲。她雖然和這邊的家人斷絕了來往,不過外公還在暗暗寄錢過去。

本來,我做夢都想弄清楚的不是這種頗帶喜劇色彩的事件本身,而是後來的她,是她漫長的謎一般的生活。每當我於自己平板的生活中感到痛苦的時候,我就想起小姨,想起她那放蕩不羈、女藝人般寂寥而又危險的生涯。

一個成為新聞人物的女子,究竟會走過怎樣的道路呢?她不久就將被人們遺忘。進而,她自己也會感到被過去的自己所忘卻。為什麼呢?因為那個時候的自己,和人們的記憶交相輝映,而今天的自己,雖然依舊執拗地為新聞報道的記憶所追逐,但當自己出現於人前時,人們想起的不是眼下的春子,而是過去的春子。儘管今天的她如此凝視著過去的她,但過去的她不會再對今天的她瞟上一眼了。

一度娓娓動聽談論她的大眾的口舌,對她傾斜過來的無數只耳朵,還有貪婪地盯著她的玉照的眾多眼睛,已經為春子的一生投下許多暗示。她要麼遵照他們的願望而活,要麼遵照他們的失望而活,別無其他選擇。她自身的生活方式失掉了。

——然而,她不能再獲得其他的生活方式嗎?一種預想的或預想之外的活法,或者特別設計的活法。可以說,我一直期待著、憧憬著她能成為這樣一個人。

一切都落空了。我知道,我夢想中的春子,早已不是我那位名叫春子的小姨了。正當這時候,春子回來了,丈夫戰死,她領著小姑子回到了外公家中。

佐佐木家的外公性格偏執,討厭打電話,直到現在還堅持不許家裡安裝電話。外公半身不遂好些年了,他有個習慣,每天一早起床,就嘮嘮叨叨說個不停,簡直像著了魔。他把十年前辭退的夥計又召回家裡來;花了三天工夫,從倉庫裡找出了一九〇二年在柏林買的大型菸斗;同十五年前絕交的朋友言歸於好,將一幅弗拉曼克的畫毫不吝惜地贈給了他;忽然提出想吃鰻魚,結果派人跑遍除了特殊販賣店外什麼也看不到的整個東京。一天早晨,他把春子叫回來,對她交待了一番。除了我們家之外,許多親戚都表示反對。可從來都是,親戚愈反對,他愈喜歡一手包辦下去。我不知從哪裡聽到過這樣一件事情,九州的大舅父發來電報,表示堅決反對接受春子,外公高興地將電報藏在枕頭底下,逢人就樂呵呵地拿出來給人看。外婆笑著說,看他那嘻嘻哈哈的樣子,只有這時候倒像個慈祥的老頭兒,真是奇怪。

昭和十九年夏初,為了見春子,除了定居於大阪的父親以外,母親帶著我和弟弟走訪了佐佐木外婆家。在戰爭開始後不久,外公就搬到郊外居住了。頭天晚上我幾乎沒有睡覺,雖然腦子整夜都在胡思亂想,但卻沒有浮現熟悉的春子的面影。我想起那位殘酷的曾外婆,傳說她曾經在曾外公寵愛的侍女身上燒遍了艾灸,將她折磨得死去活來。我還想起地震時焚燬的佐佐木老宅子那塊大石頭的可怕的故事。觸犯家法的年輕的夥計曾躺在這塊石頭上受罰,自從血染庭石以來,這塊石頭每夜都啼哭不止。好奇怪的大石頭!

春子站在大門口,戴著皮手套的右手牽著一隻德國產名犬的幼子——名叫夏爾克號的牧羊狗。下身是寬大的灰色女褲,上面穿著花格夾克衫,掛著故意給人粗劣感的首飾——一串白漆木球綴成的項鍊。牧羊狗烏黑的皮毛和夾克衫花哨的格子,形成時尚的對照。她雖然年過三十,但看起來十分年輕。說來也就是這些。

“啊呀,你們來啦?”——春子對我母親說,兩個人都顯得無動於衷。

“我來給你瞧瞧兒子。”

“真的長大啦。宏哥兒從學習院已經畢業了吧?”

我為了掩蓋失望,特地裝出怪不好意思的樣子。

“沒有,要到後年呢。”

“這位見到我好像很生分呢。用那種眼光看人,以後我會讓你嚐嚐我的厲害!……好了,姐姐,你們進去等著,我遛遛這隻狗崽子就回來。”

夏爾克號立即跑出去,牽著狗鏈子的皮手套隨之繃得吱吱響。不知為什麼,我感到自己的心臟也突然緊縮起來。春子並不大驚小怪,牽著狗邁開步子,走到路邊回頭笑了笑。那不是親切的笑容,而是乾枯、美麗、毫無光澤、有氣無力的笑容。

“為什麼闊別十年見到我和阿晃還是這般漠不關心呢?”

“什麼妹妹,這女人簡直是個妖怪!”母親沒有回答我的提問,嘴裡咕嘰著難聽的粗話,隨後鑽進大門。

一切都失望了。

幸好,外婆和母親把家庭出現的這件事巧妙地埋藏在混亂的戰爭中了,她們有意裝出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的樣子。然而,我心目中的春子並非如此,她應該還是那樁“事件”裡的春子(我不知不覺也學會那些報紙讀者的看法了)。她是災星,是禍水,是一種既威脅我又迷惑我的新的生存方式。據說春子從來不提死去的丈夫,這種傳言也是使我感到失望的一個原因。可以說,她被捲入了周圍麻木不覺的狀態中,如果這是一場麻木不覺的較量,那就談不上輸贏,這位小姨的處世方法,遠遠脫離我夢想中易受傷害的生存方式。

母親不願意把春子邀到家裡來,此後整個夏季,我和同學出去旅行,幾乎同春子沒有什麼來往。

說實話,這年夏天,我對春子感到失望,但我一直記掛著與她初次見面時認識的路子——春子的小姑子。為了躲避強制動員令,春子託我父親在公司裡給路子安排了工作,雖說不是因為她是司機的妹妹,可是我母親對待這位少女就像對待女傭一般。這一點我很看不下去,心裡非常憎惡母親。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路子的打扮整潔、利落,身上雖說帶些鄉下人的土氣,但反而顯得天真爛漫。她眉清目秀,笑起來既嫻靜又活潑。她寄居在管家夫婦那裡,他們住在另一棟房子,這對夫婦沒有子女,聽說不久就會收她為養女。

不知怎的,我就是忘不掉她。路子長著一張充滿稚氣的臉蛋兒,她那成熟的身體使我著迷。她說話口齒不太靈巧,有時令人著急,所以大多時候沉默不語,不過,她那慢條斯理的樣子反而具有挑逗性。

雖說相識,也並不是每一次去外公家一定能見面,她不愛說話,兩人也沒有機會交談。不知不覺夏天就要過去了。

一天夜裡,我突然醒來,擔心她是否病了。我一時弄不清是夢見的還是醒來之後想到的。我只當是自己胡思亂想,第二天也沒有跑到外公家裡看看。誰知,由於那天沒有對這場噩夢加以驗證,各種倒黴的事情一起向我襲來:我失手打破了茶杯;乘電車本應是山手線,結果誤上了京浜線;把東西忘在朋友家裡;丟失了錢包;削鉛筆老是嘎嘣嘎嘣折斷筆芯……最後沒辦法,我還是去看望了路子,她根本不知道我暗暗為她所受的一番辛苦,只是一味地忙忙碌碌。路子見了我像看見路人,只是例行公事地行了禮。我一臉憤怒,滿懷幸福地回到家中。我對鏡自照,一副傻傻的痴情的面孔,明明是戀上了那個女子。

不久便是秋天,膽小怕事的母親決定帶著弟弟疏散到Y縣深山裡的熟人家裡,我因為無法逃避學校工廠的義務勞動,單獨留了下來。在大批行李運送到疏散地的前一週,母親和弟弟先去那裡住了一夜,看看情況。

……夏季結束了。但是,太陽光比夏季平穩的時節炎熱得多。不知不覺之間,映入眼中的燕子迴旋飛翔的情景越來越少了。

我放學回家時,在等省線電車的月臺上看到兩隻燕子,它們無疑是今年尚未離去的最後兩隻。燕子看來是在隔著鐵道和馬路的石頭房子的屋簷下壘巢。這兩隻燕子時時活潑地穿插飛翔;同時又像玩馬戲似的描畫出危險而明快的路線。它們驀然展開雙翅,又立即合上,不停地繞著圈兒,空中,地上,是那樣無憂無慮。燕子單純和明朗的靈魂,彷彿會全部深刻而清晰地印在我的胸中。

我十九了。她不是才十八嗎?從年齡上考慮,我好像被人看出幹了什麼壞事,總是畏畏縮縮,一直紅著臉。拖著這種倒黴的年齡走路,就像屁股上被人綁了掃帚遊街,簡直沒臉見人。我在等待什麼呢?其實我自己心裡也很清楚。自己的事情完全要靠自己去爭取,可是同樣年紀的我沒有這個自信。我就像一隻追逐自己尾巴的貓,一個勁兒在原地兜圈子。

然而,燕子似乎給了我一種輕快的教訓。我想,要是賦與我一雙少女般長著長睫毛的眼睛,我一定要再一次守望燕子的去向。燕子只不過暗示了一半的教訓。

家裡來了稀客,她就是春子小姨。不巧今天家裡沒有人,她便等著我們回去。——婢女告訴了我小姨在哪裡,到那裡一看,不見她的身影。廊緣被外面的陽光映得十分明亮,藤椅上放著正在編織的藍毛衣,閃現著纖細的光影。

明天就要運到疏散地的行李,堆滿了所有的屋子。一堆堆昏暗的行李的對面,可以看到側房凸窗那扇明亮的窗戶。那裡響起了不常聽到的女子的笑聲,其中似乎夾雜著一個男子的聲音。

我不由踏上通往側房的鋪著榻榻米的走廊,一個手裡夾著香菸、身子靠著凸窗、穿著寬腿褲子的女人向著這邊敏銳地瞟了一眼,我立即站住了。我看到一張剛剛塗抹成的豔麗的女子的臉孔,儘管對映著戶外的綠樹,但那翠綠也被映襯得囫圇一團,黯然失色了。她就是春子小姨!在我覺察到這一點之前,我的聯想裡不知為何,突然閃過這樣一句奇異的話語,這句話是今天工休時間一個同學說的:“大凡船員的老婆,必定是濃妝豔抹的女子。”聽到這句話時,我的腦裡浮現著魚油一般腥膩的淫思——猶如初會一樣,我狼狽地細細打量著春子的面顏。然後,使自己的心境終於平靜下來。

“啊呀,你回來啦?”春子跟人說話時總是像對著天空。

我絕不願意把春子想象為濃妝豔抹的女人,決心將她看做普通的“小姨”。這樣一來,我就不必害怕被她識破我的孩子脾性。為什麼呢?因為“小姨”這類人種,總是從自己的年齡角度來看待我們小孩子的。

我絮絮叨叨對她說,母親和弟弟去疏散地察看,大概今天晚上回來。我一說完,小姨就坐在凸窗邊上,扯起了另外的話題:“好大的防空壕啊!”

“噢,還有一處是躲人用的。這個則一旦緊急,就可以把行李拋進去。究竟有沒有用啊?”

從明亮的戶外光線中認出了我,和我打招呼的是父親公司東京支店的兩名雜工。他們的工作是拆除側房對面那座茶亭式荒涼的小院,挖掘一座四方形的大壕溝。但是這兩名懶惰成性的雜工,搬動一塊腳踏石就歇息了一小時,又說要淋雨,趕快回家去了。我很早以前就不喜歡那個高個子雜工,他身穿一件運動衫,幹起活來吊兒郎當,剛滿十九歲就顯得精於世故。他在背後對婢女說我幼稚不懂事,我知道後十分憎恨他。我這般年齡還說什麼幼稚,簡直是難以容忍的侮辱。他走到窗欞附近,對我睬也不睬,嘻皮笑臉地喊道:“夫人,又挖了五十釐米,再給我一支菸。”我聽了心中一陣窒息。但是,更使我驚訝的是小姨那副做派,春子將膝蓋抵在凸窗上,一隻手扶著窗欞。

“那好吧,這回給你一支吸了半截的,你可要耐著點性兒,和上回一樣,用嘴接!”

“我說夫人,您真夠狠心的,那可是燃著火的啊!”

雜工說著說著,渾身燃燒起一種奇特的情慾,開始抖動著那副胖乎乎的敦實的胴體。他像狗一樣,全神貫注等著那點了火的半支香菸拋過來。剎那間,我彷彿看到了刺眼的光亮。想到這裡,一種莫名的厭惡感使我轉過頭去。“哎,行嗎?可以嗎?”春子肆無忌憚的聲音,使我聯想到梔子花香,那黏黏糊糊的腔調,令人即便堵住耳朵也還是逃不脫。

——我跑回自己屋子,考慮了半個鐘頭又下了樓。這時,春子依然像先前一樣,坐在廊緣的藤椅上,漫不經心地擺弄著編織的毛衣。我之所以要考慮半個鐘頭,不過是想辦法為自己找個藉口,以便下樓再去見小姨。雖說到了我這個年齡都一樣,但似乎一直被迫作著自我反省,其實,當我注視自己時,彷彿覺得是在注視著女人的臉孔,有一種生理性的恐怖感。我一旦在自己的心目中發現“自省著的自己”的背影時,便安下心來,似乎尋到了煩惱的依據。總之,徐徐將我捆束起來的是某種快樂的痛苦。我再次揣摩著小姨似乎若無其事的言行舉止,彷彿一下子感覺到了什麼。例如,眼下所見到的情景,好像是打我這裡引出的某種醜惡的共感。是的,果真如此,那樁事件發生的當時,春子的同學興奮異常,究其原因就在這裡。我也許在春子的名字裡夢見一種未知的熱情,宛若某種所謂“純粹卑賤”的野獸,奔跑於陽光燦爛的原野,氣喘吁吁地垂著灼熱的舌頭。

這種想法突然使我偷偷地瞟了小姨一眼,那眼神充滿與生俱來的深沉的內疚,就像被人識破自己年齡時的感覺。與此同時,我又奇怪地再次清清楚楚想起春子當時說過的那句話:“用那種眼光看人,以後我會讓你嚐嚐我的厲害!”

“有人說今年秋天戰爭就要結束了。也有的同學說小磯是什麼和平內閣。不管投降還是幹什麼,越早越好。”

“哦,你討厭戰爭嗎?”

我想,小姨現在莫非要談起戰死的丈夫?我感到自己的眼睛發亮了。然而,這種空想的期待連我自己都不抱希望。不知為何,我害怕春子提到自己的丈夫。我戰戰兢兢地急忙回答她說:

“嗯,因為我們都氣餒了。”實際上,我一點兒也沒有氣餒,只是一到春子面前,就想發現自己的墮落、大大炫耀一番似的,我被一種天真的衝動左右了。

話雖這麼說,但我一次也沒向小姨問起路子的事,我也不打算再問了。說來奇怪,小姨也從未提起過路子。

口頭上不敢提一下路子的名字,這證明你在戀著她——我心中另一個自己奚落我。然而,我就像一位被迫作了一首歪詩的少年,害怕拿出來見人。自己的戀愛要是被所有的人看穿,那比路子本人知道更可怕。這種虛榮心令我產生一種迷信,認為只要提起路子的名字,就有被人看透心思的可能。其實,我哪裡知道,自己不提路子,反而更會引起別人的猜疑。

院子裡黑下來了,母親和弟弟還沒回來。婢女通知說洗澡水燒好了,春子最先被請去入浴。

這時,我突然記掛起那一方浴場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我一個勁兒冥想著,熱氣或許已在玻璃門上結了露滴,變得又溼又重了。木墊子還是乾燥的。女人的足踝踏在檜木格子上,從那種柔滑的觸感中可以體味今秋的韻致吧?浴場黯淡的燈光之下,女人的身體在陰影裡娉婷而立,彷彿滿含著悲哀和情思。隨著揭開浴槽蓋子的響動,傳來最初放熱水的嘩嘩聲。女人蹲下身子,熱水澆到肩膀上,黯然閃光的水流接連不斷地順著她的雙肩和乳溝淋漓而下,一直向著陰影濃黑的地方奔瀉……

耳邊蚊子的叫聲使我清醒過來,覺得坐著的藤椅扶手上似乎有扇動羽翅的聲音。一看,那裡停著一隻巨大的蛾子,潔白的雙翅上佈滿紅綠斑點,我嗅到一種爛花瓣般病態的氣味。我想把它趕走,當我向小姨留下的銀光閃亮的毛線針伸手的時候,驚慌失措的蛾子一下撞到我的臉上,飛走了。我的手裡只有一根尖尖的銀色毛線針。

當我看到美麗的女子編織毛衣,看到靈巧的雙手精心編成的漂亮的毛衣,總是品味著那番奇妙的感觸,彷彿飽享著無微不至、間接而深情的愛撫。

我的掌心暗暗記下了毛線針冰涼的快感。如今我把這根親切的兇器拿在手中,企圖用來刺殺飛蛾的胴體,我已經覺察出我的這一隱蔽的企圖。

“你媽媽還沒有回來嗎?”

小姨轉過廊子的一角走過來招呼我,那是剛剛出浴時溫潤的嗓音。我連忙將毛線針放回桌面上,轉過頭去。婢女事先為她打點好的吧?春子穿著母親的浴衣,我一眼見到甚為厭惡。已經不是穿浴衣的夏季了,要是當做睡衣,看樣子今夜還想住下來吧?我厭惡的當然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她身穿母親的浴衣,這很使我感到害怕。抑或可以稱作道德的噁心吧,那是孩子在夢中感到的一種走投無路、實實在在的痛苦。

春子不明白這一點,她渾身飄溢著浴後的濃香,猶如滿樹鮮花經午後陽光的燻蒸而發散的氣息。她一坐在前邊的椅子上,就湊近蚊香點燃一支香菸,眼裡閃耀的火影映襯著她那俊美的修長的睫毛。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著她瞧——深深包裹著四圍的黑暗,眼下漸漸喚醒了最近以來那種甜蜜的幸福感。突然,我心裡迅速升起一種安堵之感,幾乎要笑出聲來。

奇怪的是,這種安堵同樣來自數十秒前給我帶來巨大痛苦的那身浴衣。這回,浴衣拯救了我迷惑的心靈,使我覺得心性安然,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用擔心自己的感情會誤入迷途。如果說,先前的痛苦透過浴衣喚醒了心中平常最不易動搖的部分,那麼,這不正是如今可能坐在火車上的母親無言的庇護嗎?

餐廳裡降下了燈火管制的暗幕,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吃晚飯,無論飯時或飯後,我都毫無拘束,以天真無邪的心情面對春子。過了十點,母親和弟弟還沒有回來。小姨睡在樓下客房裡。

我登上二樓自己的屋子,鑽進床上的白色蚊帳內,沒有馬上躺下,按照老習慣先在床沿上坐一會兒,透過蚊帳百無聊賴地打量著晦暗的房間。正巧,巡邏飛機在屋脊上面轟鳴,我想那裡定是一派月色明淨的天空。一種沉重的睏倦向我襲來。

有些事尚未清晰地了斷,總以為還留著什麼,這樣的一天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們每每像海藻蟲一般,有一種投身其中的動物性溫熱的無力感。那天夜裡我睡得很沉,不會被輕輕旋轉門軸的聲音所驚醒。儘管如此,我還是被吵醒了。簡直就像期待著似的——月亮已經沉落,屋子裡一片漆黑。

“誰?”——我叫了一聲。

沒有回答。

扭亮枕畔裝著控制燈泡的檯燈,只能朦朧看見門口有個白色的東西。

“誰?是媽媽嗎?怎麼啦?”

那東西來到床邊,可以認出是母親的浴衣。

“是媽媽吧……到底怎麼啦?”

身邊傳來一種從喉嚨管裡發出的音響,似乎極力忍住不笑出聲來。蚊帳猝然被拉開,一個人影早已緊靠床邊,站到蚊帳裡頭來了。我吃力地舉起檯燈一看,面前出現一張船員妻子特有的、剛剛塗抹的閃光的粉臉。

“膽小鬼,媽媽,媽媽,喊什麼呀?宏哥兒都多大啦?”

我明白了。雖說明白,然而剎那之間,我又陷入朦朧之中,就像對待別人的事情。於是,一陣甘美的戰慄突然流貫了我的全身。

春子已將半個身子壓到了床上,一股噎人的香氣夾雜著猶如塗抹白粉的家畜發出的氣味,瀰漫著整個床鋪。我看到浮現於微明中的窺視般的嘴唇,嘴裡微微顯露出潔白的牙齒,那一顆顆牙齒洋溢著美麗而誘人的光彩。

我的脊樑又倏忽流過一股戰慄和悸動,幾乎無力擎住手裡的檯燈。而且,舉著檯燈的那隻手的小手指,像小蟲一樣頻頻顫抖,似乎撞擊著其他手指發出了響聲。

但是,我的這種興奮,也和看到小姨穿著母親的浴衣時一樣,轉變為同樣強烈的厭惡。這又是一次難以忍耐的強烈的厭惡——立即又恢復了卑瑣的興奮——厭惡再次充滿了心胸。

我幾乎喘不出氣,內心一時軟弱下來。我雖然還記得自己用沙啞的聲音好容易說出的那句話,但我卻無法記得究竟花了多長時間才說出口的。

“不行。不能穿著母親的浴衣。穿浴衣,不行……”

“脫掉行嗎?啊,脫掉總可以吧?”

她那說服的語氣裡帶著凝重的音調,這是浸潤著女人智慧的動聽的聲音,叫人很難忘懷。這聲音不含一絲淫亂的意味。

春子說罷(我的衣帶何時被解開的?)搖擺著身子,我看著她從渾圓的肩頭拉下了母親的浴衣。

我想起翌日早晨上學途中所見到的街景。那景色給我留下空虛、曠達而孤獨的印象。街道樹在朝陽下閃耀,樹林、建築物等秋日裡清潔的陰影,竟然也出現在因強制疏散而一半被毀壞的房舍汙穢的影像裡。女人們一大早餓著肚子在車站旁舉行防空演習,她們笑語聲喧地練習運送水桶,豐盈、澄澈的清水灑滿了路面。放送局正在播送晨間新聞——到處都沒有官能的陰翳,一如小學的教科書,一派平明、安詳的景色。這麼說來,孩子時代總是透過徹底透明而清爽的腦袋醒過來的。通向學校道路的印象,每天早晨都刻印在小學生的腦袋裡,那腦袋就像經過仔細收拾的明朗的小屋,光潔閃亮。公園的樹木經微風掠過,枝葉窸窣作響。我走到氣槍店明亮的櫥窗前,總是不得不停下腳步……

——正如反覆說明的,那是孤獨的印象。就是說,那是一種即便沒有接受感謝的人的得意而謙虛的微笑,也可以毫不客氣地進行感謝的快意。感謝,永遠是對我自身的感謝,而不是對小姨的感謝。

話雖這麼說,母親他們疏散幾天之後,春子再次來訪,那一夜比最初的一夜更加豔冶。

但是,我終於被遙遠的呼喚“路子”的聲音驚醒。這聲音暗示著我,使我感到我自己就是路子。而且,這不是在呼喚丈夫的名字——眼下,她不是呼喚死去的戀人,而是呼喚路子的名字,這叫聲令我產生一種負疚的感情,這種感情該如何說明呢?不管怎樣,作為路子的我,對於這種急促的叫喊,總想含著眼淚給予迴應。這似乎是穿過暗夜寂寞的荒原、向我賓士而來的呼喊。我想起古代本國神話小說,有篇故事講到某人能再次聽見陰間裡情人的呼喚。這是一種動物性的誘發生之哀憐的呼聲。我感到“嘎”的一聲水鳥般的嗚咽打心底迸發出來。其後,我覺得路子寧靜而熱鬧的笑聲,夢幻般漂盪在我的唇邊。

我認定自己還沒有醒過來,儘管這樣,我依然不得不相信自己就是路子。但是,作為路子的我為何要回應那種悲切的呼喚呢?對於這一點,我已經無法弄明白了——我用手舉著燈照著。

“路子,啊,路子!”

發出啜泣聲的是小姨。燈光對映著平時那個目不可視的東西。對於快樂,那是必不可少的“罪愆”;而為了快樂,那又是一直被掩藏、決不許人一見的隱秘。春子的那張臉,似乎已經覺察這個隱秘早就暴露無遺了。她扭著頭,緊咬牙關,女菩薩似的眯縫著雙眼,額頭上似乎嘎吱嘎吱有聲地爆出一條條青筋,眼角里流出的絲絲淚水,濡溼了她的頭髮。

“怎麼啦?”——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隨即搖醒了她。彷彿醜惡的東西已經流溢位來,她那醒來的美麗的睡臉,勉強地朝我嫣然一笑。

“我做了個噩夢,給魘住了。”

就像一般人講述夢中故事一樣,她的語調變得平淡無奇——至於她在夢裡呼叫路子的名字,我絲毫沒有提及。要說嫉妒,只能嫉妒變成路子的我自己;儘管如此,要說不是嫉妒,那隻能認為我已經愛上路子而不再愛春子了。我嚐到了這種奇異而錯雜的心情。

昨夜的夢囈使我想起了久已忘記的路子。因為是星期日,我和春子從容地吃著早飯。朝陽正好照在春子身上。我發現自己正在不露聲色地細細打量著她,極力想從那張臉上找到額頭的皺紋、眼角的皺紋、唇邊的皺紋以及頸項上的皺紋。我對自己有著成人般極其殘酷的目光而感到快意。我的眼裡沒有出現一絲皺紋,心中湧起強烈的憤怒。因為沒有找到一絲皺紋,我便打算饒恕春子,至於饒恕她什麼,這倒沒有想過。

“為什麼一直那樣看我?”春子像趕走蒼蠅一樣揮揮手。

“嘻嘻,沒什麼。”——我自嘲似的微笑起來。這時,我想到自己才十九歲,一種自甘墮落的喜悅充滿胸間。

第三次幽會已經不行了。“不是這個,不是這個身子。”就像《十日談》中那位本來想上女兒的寢床卻誤上了母親的寢床的青年,我一時困惑起來。本該事後產生的動物性的悲哀卻最先到來了。我當時的表情,肯定像一位滿臉慘白而悲慼的慈善家。

春子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她用下流的語調嘲笑我。我生氣了,不由想告訴她那天夜裡說夢話的事。我打發她回去了,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約好下次見面的日子。我盯著小姨獨自出門離去的背影。前院裡普照著溫湯般和暖的秋陽。我不是不愛春子。我不是再次愛上了那個“春子”嗎?我這樣做到底意味著什麼?是把她趕出家門,使她獲到解脫,重新回到那種女藝人般寂寞而危險的生涯;——還是得到給人以快樂的船員的眼色,當我明白自己停泊於快樂之港時,然後立即被逃脫的誘惑弄得心神不寧呢?

——春子主動站到請求者的一邊,而我則站在命令者的一邊。比起請求者,命令之於我是多麼難以忍受啊!春子不懂這一點,真叫人焦急不安。命令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女子,處在這樣的地位,對於我來說,決不感到自豪和高興。相反,我覺得自己會因為命令他人而遭受侮辱。然而,春子似乎對這一點始終弄不明白。

“你看,該如何是好呢?”——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她有氣無力的,輕蔑地笑了笑。眼下是她最嬌美的表情。

“請允許我見一見路子。”我說。

“我答應你,這個好辦。”——春子回答得很虛心,她神態非常平靜,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她的朋友結婚,後天我們相約去買禮品,到時候你也一起來吧。”

可以說,這是一個女人賞給一個被她奪去童貞的男子特殊的好意。換句話說,她力圖用這番好意抵消一切敵意和憎惡。

這天一早下起了初夏常見的明淨的雨。一個令人心潮起伏、想到女人們清涼的絹傘的早晨。

只和美女兩個人一起走路的男人是可以信賴的;夾在兩個女子中間走路的男人是小丑。我乾脆把她們兩個看做我的姊妹,出門時特地穿戴了制服和制帽。不打綁腿在外面行走,是我當時一種暗暗的自豪。

在S車站等了一會兒,看到明豔的杏黃傘從郊外電車站臺正向這裡走來。兩人共撐一把傘(我站在角落裡,她們似乎還沒有注意到),雖然雨不怎麼大,可她們幾乎臉挨著臉,靠得很近,連頭髮也分不清誰的是誰的了。

別說嫉妒了,這番情景使我看得入迷,我甚至忘記自己是來和路子首次幽會的了。這給我留下一個十分快樂的印象。

兩人雖說靠得很近,但一把傘總是顯得太勉強,隨著她們漸漸走近,我看到春子那隻握著瑪瑙色傘柄的光潔的素手被雨水淋溼了,盪漾著一種冷豔和嬌媚。傘下面經明麗的杏黃色的映照,兩個美女姣好的臉蛋兒緊貼在一起,宛若滿登登的一籃子水果。

她們一看到我,兩個人都浮現出笑意。我很詫異,她倆的微笑多麼相似!一個內向型的少女,初次見面說起話來本來會臉紅的,然而,有些貧血的路子面頰沒有一點兒血色,這也許成了分辨兩種微笑的標記吧?今日的春子沒有像船員妻子那樣濃妝豔抹,但看上去格外年輕俏麗。路子呢,只是一副冬玫瑰般不甚著意的淡妝,將那略顯脆弱的美裝扮得十分豐蘊。然而,一旦倚傍在春子身邊,她的美不能不說是對春子之美的逢迎和幫襯。

懷著一種足以證明愛著她的急迫和難耐,我和路子並肩坐在市內電車的座席上。我有一種類似沙子從指縫間漏洩下去的焦躁感。這時,那少女用一副從容不迫、令人焦急的口吻說開了。她那慢條斯理的樣子很使我懷念。

“說起我的那個朋友,本是一位疏散到茅崎的有錢人家的小姐。她是個脾氣古怪而心胸開朗的人。據說有一次,她的未婚夫一大早來看她,小姐竟穿著睡衣帶他一起到海邊摔跤。誰知那位未婚夫偏偏喜歡她的這種性格,對她十分中意。再有一週就要舉辦結婚典禮了。”

她對婚禮和未婚夫等表現出少女般極其自然的關心,這使我非常高興。不過,想來想去,只能認為她是故意繞圈子,向我表示她很想像剛才一樣,同我共撐一把雨傘。因此,我對她說,我的傘很大,回去時一塊兒走吧。於是,少女反問我要回哪兒。“你還沒到我那裡玩過吧?回去時請務必去一趟。”

“姐姐能一起去我就去。”——這決不是找藉口,她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這樣的雨天,很少見到有人逛銀座買東西,除了我們之外就只有面頰發紅的鄉間士兵之類的人了。這些士兵帶著一副欺壓新兵的好色的眼神,賊溜溜地打量著這對共撐一把傘的姊妹。

昭和十九年秋,正在實行建築疏散的銀座大街,為了填塞空出的地方,不知何時整條大街的櫥窗都被豪華的花瓶佔領了,洋溢著一種莫名奇妙、不合常理的氣氛。空襲前如此虛榮的最後的豪奢,經著名的鐘錶店、珠寶店、古董商和陶瓷公司的專營店以及百貨商場等場所,進一步擴充套件開去,所有商店裝潢華麗的玻璃窗裡,都擺著根本無法銷售的巨大花瓶,燦爛奪目。這種經不住炸彈、只供觀賞、又不便於運輸的玩意兒,收藏在易碎的玻璃櫃和櫥窗裡,此番光景釀造出一種非人工的妖豔的風情。這種由沉滯而凝重的幻景、粗野而華麗的虛空形成的氣氛,進一步圍繞巨大的豪華的花瓶而搖曳生姿。

雨停了,對面大樓貼著防止暴風的華美紙條的窗戶閃耀著光亮。兩個女子要麼站在花瓶前面,要麼徑直橫穿過去,或者抬眼注視著花瓶,或者對著花瓶低頭俯視……她們的姿影使我百看不厭。這也給了我更直接的快樂的印象。不可一個人,一定要有兩個女子緊挨著一道走才行。少女身上淺藍的夾克和小姨穿的棗紅色夾克,透過玻璃映在純白的陶瓷表面上。兩個年輕的美人一旦靠近,那自然飄溢而來的明顯的無恥的甘美,以及那種旁若無人、連鬼神都不感到畏懼的過剩的優雅,甚至連白瓷花瓶也給迷住了。

“沒找到十分滿意的,我們再隨便逛一逛吧。”春子的話將我喚醒。今天干什麼來了?到銀座之後,我同路子不是還沒有搭上一句話嗎?我不是一心巴望見到路子,靠近她,和她說說話兒嗎?——我從夢中之夢被叫醒以後,看到姊妹倆終於在橫街裡買到兩隻花瓶,這兩隻花瓶說不上是淡紅色還是別的什麼顏色,都帶有少女趣味。這時候,我才彷彿真正從夢境裡又一次被喚醒過來。

“一樣的花瓶為何買兩隻?”

“成雙成對嘛。”春子答道。

邀請她們去我家,那段上坡路就得由我拿東西。我想,要是這樣,不如干脆買那種幾乎拎不動的更重更豪華的花瓶呢。既然幫路子拿東西,越豪華、分量越重越好。

走出商店又下起雨來,雲隙間的晴空像摺扇一樣閉上了。

她們同意到我家來玩。欣賞花瓶的一段時間裡我的心境發生了變化(抑或這是春子耍的手腕),似乎沒有春子我就無法再見到路子了。一走出車站,雨更大了,兩個女子光憑春子一把雨傘,身子全被潲溼了,於是我趁勢叫路子走到我的傘下來。可是我家前邊的陡坡很難行,為了躲避一輛下滑的腳踏車,路子一下子跌倒了。我左手拎著花瓶,右手擎著雨傘,一時很難把她扶起來。不,她那樣子似乎是輕輕坐在了地上,腳踏車過去之後,一瞬間不知如何是好。我眼看她站起身來,扶著膝蓋,像水鳥一般垂首而立,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招呼後面跟來的小姨。

——其後,我已記不清是如何將她帶到浴場去的了。只記得高高興興很忙了一陣子,心中感到無比快活。

說不定我把左手裡的東西猛然託給小姨了吧?然後急匆匆生怕被別人搶了先,遂不顧路子一瘸一拐,挽起她的胳膊就向家裡快步走去。看到她下半身沾滿泥水,我似乎產生一種十分興奮的感情。一到家中,就一邊吩咐著,一邊將追上來的春子關進客廳。

“請在這裡等著,藥和繃帶我很清楚。”

路子站在浴場的腳墊子上惶恐不安,就像一個和人打架、弄得滿身泥水的孩子,一動不動地等著我拿藥和繃帶回來。

“傷著哪裡了?快洗洗乾淨,以防感染黴菌。”

路子一直默不作聲,她好像十分睏倦,也沒有臉紅,慢騰騰捲起了裙子。男人穿的混紡毛線襪一直套到膝蓋下頭,沾滿了泥水。同樣沾滿泥水的膝蓋似乎有些擦傷,為此,白嫩的大腿看上去簡直如夢幻般白皙。她將膝頭伸到水龍頭下面,潔淨的水流猛衝下來,眼見著露出玫瑰色的渾圓的膝蓋來。附近柔軟的面板上有一處很大的擦傷,經水一洗,清晰地顯露出來了。流水沖洗的時候呈現些微的桃紅,水一旦偏向旁邊,鮮紅的血液彷彿猛醒似的,立即滲出來,染紅一片。

“乾淨啦——血都出來啦。”

我的心裡又是一陣興奮,真想將手中的藥和繃帶扔在那裡。幾個星期來和春子交往中產生的鬱悶心情被滌盪盡淨,彷彿有人當頭給了一棒,一下子猛醒了。我以為我從這血色之中又重新找回了自己失去的東西。

在外公家裡不能大聲說話,所以後來只好到我家裡或別的地方見面。明確地說,春子同意我和路子約會,是作為有求於我的報償,可奇怪的是,自那天之後,她不再求我了。她總是同路子一起來,孩子般地玩一陣子,兩人就一起回去了。她們說,一定要讓光吃女傭做的飯餓瘦的我胖起來,所以姊妹二人總是換著花樣給我帶來些好吃的點心和飯菜。不知為何,我對自己十九歲這個年齡似乎特別中意,就像一個孩子,越是臨近被催促上床睡覺的時刻,越是瘋狂地玩耍、嬉鬧。大家嚴格遵守遊戲規則,其中一個規則是,姊妹兩個對過去的生活不肯提到的地方也不許打聽。事實上,對於春子來說,私奔事件在她的生涯中,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具有多大意義,那些貌似有意義的過去,早已變成容易馴養的小貓,總是在女主人的腳邊昏昏欲睡,只要喚它一聲,小貓就微微睜開眼來,溫柔地舔舔女主人的手心。

打那時起,我的記憶一下子染上了錯亂的色彩。那種當我明白身陷其中而必須迅速逃脫出來的“快樂”,那種從第三者立場上看,令我神魂顛倒的“快樂”,利用我最容易接受的通道開始向我進攻。對於我來說,那是一條可怕的通道,但我不知如何加以說明。

事情就那樣開始了。三人打麻將的時候,洗澡水燒好了,我總是先請春子入浴。

“哦……”——春子有些遲疑起來。夕陽照射著庭院,乾枯的菜園宛若黃燦燦的花園一般。路子一邊像拿玩具似的拿著麻將牌,一邊望著空無一物的庭院。一度站起來的春子,沒有走出屋子,就像初次看到似的,好奇地注視著百寶架上的雌雄小鹿。

這時,我心裡產生一種奇怪的感情。我叫春子先入浴,確實是想和路子兩人多待上一會兒,但我覺得這種做法既危險又不穩妥。而且,這種不安的心情似乎來自那種巴望被別人看到的異樣的慾望。

我伸手捅了一下路子的肩膀。我的手指感受到一種結實的彈力。一瞬間,我懷疑這位少女是否真的純潔。

“想什麼呀?快去入浴,和小姨一起洗吧。”——我極力顯出一副恬淡的樣子,其實我的話和我剛才的希望正相反。

“那我過去了。”——少女望著對面沒有動彈,用一副懶洋洋的語氣回答。當時,我若無其事地朝小姨那裡看了看,春子的眼裡散射出放肆的光芒,臉上綻開了歪斜的歡喜的表情。我想,這下子完了。

——此時,我最大的心願是想把同春子一道走出屋子的路子一把拉回來,但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再沒有比這個時候,更加坦然地陶醉於痛苦的甘甜之中了。

我倚在桌邊呆呆地凝視著,桌上鋪著打麻將用的毛氈,夕陽低低地照進來,一根根細毛閃耀著金光,平添了一層綺麗的美景。春子初次到家裡來的時候,我曾用一種不違反純潔的淫亂的好奇心,隨心所欲地想象著浴場裡的春子。如今,我已失去了那種淫亂的清純。我把姊妹兩個趕到浴場裡了,心中回味著對於無法再來的純潔的強烈憧憬。但是,我的想象力不會再回來了。我一點也想象不出浴場裡究竟在幹些什麼。那裡只是一片漆黑,彷彿什麼也沒有。更不會浮現出浴後靜靜而立的雪白的肩膀……

這場澡洗得實在太長了,真叫人受不了。其間,我打浴場門口走過的時候,聽到浴場裡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響,中間還夾雜著啜泣的笑聲。這時,走廊上突然想起雜亂的腳步聲。我慌忙站起身開啟隔扇,一股噎人的蒸汽直衝鼻子。春子帶著莫名其妙的微笑朝我使了個眼色。我看見春子的胳膊和身旁路子的胳膊緊緊挽在了一起,心裡不由一驚。然而,當我注意到路子那張令人心疼的、雙頰含著微笑、如麻布般毫無血色的臉龐,我一陣戰慄起來。

“她有輕度的腦缺血,把坐墊攤在那兒,讓她睡一會兒就好了。”

我端來葡萄酒,春子問我毛毯在哪裡,就到側房裡去拿。

春子去側房開啟壁櫥、找到毛毯再拿回來,雖說時間不會太長,但春子馬上就會回來的恐懼,時時刻刻激盪著我對路子似乎早已忘卻的情愛。要讓春子看到才好。春子不在時的放縱,其中包含著奇怪的希冀春子快快到來的願望。我的面頰湊近路子的面頰。我感到她的臉像陶瓷一般冰冷。那張面龐以死的魅力將我征服,就是說,當我湊過身子的一剎那,我已經不再是我了。

春子抱著毛毯急匆匆走進來。

“你們喝酒啦?”

“沒關係,我已經好啦。”

路子響亮的回答很使人掃興,我吃驚地盯著她的臉。她的雙頰竟然紅潤起來,睜開的眼睛朝我微笑,然後轉過臉仰望著小姨,說道:

“我要起來,呶,快扶我一下。”

路子用毛毯裹著肩膀挨著姐姐坐在餐桌前,她什麼也沒有吃,只喝了少量的葡萄酒。她的面孔比平時更加明朗,排列整齊的牙齒第一次顯得這樣潔白。她不時將臉靠著春子的肩頭,緊緊閉上眼睛,於是春子也有點兒醉意朦朧了。路子突然又睜開眼睛,說要吃水煮栗子。

一切大小瑣事都能擔待的柔情,地震後全家洋溢的和藹氣氛,把所有的人都變成了瞎子。一般的友情可以看做愛情,愛情也可以看做友情。在每個人收回自己珍貴的面具之前,惡魔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一點點描畫著面具的肩膀、嘴角。——眼前,春子用筷子顫巍巍夾起一顆煮栗子,正往路子嘴裡送呢。我看著她的手,沒有絲毫的妒嫉之心,反而覺得春子醉意朦朧的表情非常俊美。這也許是惡魔所重新制作的面具在作怪吧。春子的容顏之所以俊美,是因為路子使她有了醉意,假若是其他男人讓春子迷醉,那麼在我眼裡就不會是美麗的。不過,這個“其他男人”假若是我呢?這樣一想我又弄不明白了。

“剛才我打浴場門前走過時聽到啜泣聲,是誰在哭啊?”——我冷不丁地冒了一句。這對臉兒挨著臉兒的姊妹瞪著大眼睛,依然緊貼在一起地望著我。這使我想起了雨天裡兩人合撐的雨傘。

“誰也沒有哭呀。”

“姐姐切不可裝相。我說宏哥兒,姐姐入浴時肯定想起了死去的哥哥才哭的,就像光著身子哭泣的嬰兒。”

這是路子第一次提到死去的哥哥,不管是真是假,對於被訓練得循規蹈矩的我來說,很害怕觸及這個話題。我不由想到路子茅崎的那位朋友,於是藉助那個笑話胡亂矇混過去了:

“怎麼回事呢?我還以為你們兩個比賽摔跤,擦破了皮疼得哭哩。”

姊妹二人聽罷,臉蛋兒像點燈似的欻然漲紅了。她們互相對望著,像兩個女犯人,嘴角邊盪漾著妖豔的微笑。

——當晚過了十點,春子和路子回去之後,一種平時少有的甘甜而溫熱的情緒縈繞在我的心胸。那天夜裡,我夢見她們比賽摔跤,姊妹兩個像野狗一般叉開雙腿站在那兒。兩人都穿著女藝人的衣裳。

似乎隱含著某種欺騙、然而頗為愉快的秋日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我到東京車站為出征的同學送行,他的那位豐滿、健康、愛笑的未婚妻送他來了。載著未婚夫的列車開出後,她還是吃吃地笑個不停。我也希望有個愛笑的女朋友。兩人提起早晨也想笑,提起有人從丸大樓跳下來也想笑。

恰好第二天,我偶然看到了使自己的願望得以實現的舉動。平時總是和春子一起來這裡的路子,晚上一個人單獨來了。她從院子裡進來,看到在客廳陽臺上讀書的我,問道:

“哎呀,姐姐呢?”

“不知道。”

“已經來了吧?從你臉上看得出。”

“那你就各個屋子找找看。”

“啊呀,怎麼啦?她從來不會拋下我一個人的呀。”

這話聽起來有些怪。“從來不拋下我一個人”,那就是兩人一直做伴的意思,在外公家裡兩人有這個必要嗎?見我有些疑惑,她解釋說,不是的,她們今天約好在車站碰頭,但春子途中臨時要去辦事,路子只好晚到半個小時,她想大概春子先來了。看來今天的事是真的。然而,隨著我步步進逼,路子只好故伎重演,像以前每到走投無路時那樣一個勁兒眨巴著妖精似的眼睛,她說:“好啦,實話對你說吧。”

原來去買花瓶幾天之後,路子離開了窄小難居的佐佐木家,搬進春子給她找的一間公寓。春子依然住在佐佐木家,怕路子寂寞,她每週必定來公寓住上四天。只是孃家的人顧及體面,一旦追究起來會惹起麻煩,所以在孃家親人中,不用說我了,就連她的親孃——我的外婆,她也沒有說明公寓在哪裡。春子打算等安頓妥當了,瞅空子由她親自通知我。聽路子的口氣,可以說一切全權都由春子掌管。

我估摸路子不會輕易把公寓的地址告訴我。然而讓我更為擔心的是,小姨一旦此時從背後現身,我將失去與路子單獨待在一起的機會。

“到樓上去吧。”路子默默隨我登上二樓我的房間,她幾次來這裡借過書。春子會不會馬上就到呢?誠惶誠恐之間,路子身上漲滿了一種面臨危機的媚態。沒有談到正經的事情,一個小時就過去了。於是,一邊是路子戰戰兢兢的,一邊是一個勁兒無聊地盯著她那身熟悉的西式女裝的我。一旦不再擔心被春子看到,我對路子的慾望也隨之衰萎了。

廣闊的晚霞對映著敞開的窗戶,高臺下面大街上的市聲,變成了寂寞、黑暗而愉快的無數聲音的微粒子交相飛舞。這些微粒子中夾雜著附近聯隊軍號聲的略大的圓滑而光亮的微粒子。——我百無聊賴,走到書架前隨手抽出一本書翻著。路子坐在我的書桌前一個勁兒亂畫。兩個人互相看不到對方的臉,反而使我們像平常一樣快活。

“哎呀,是鴿子在撲稜撲稜飛旋呀。”

“每天一到晚上,就看到有人站在屋頂上揮舞旗子呢。”——路子沒有回答。只聽她輕輕嘆了口氣,還有撕紙的聲音。接著,她自言自語:“怎麼還不來?莫非姐姐……”

本該給我傷害的嫉妒沒有了,這樣一來,我反而被這種感覺所傷害。我沉默不語,有的只是奇怪的感傷的共鳴,就像打算迴應夢中叫醒我的“路子”的喊聲那種浸滿淚水的共鳴。我覺得,一直同我在一起等待春子的不是路子,而是我自己。路子的心情十分清晰地映在我的眼裡。路子關在這間男人的房子裡,仰望著暮色蒼茫的天空,心裡一直呼喚著春子,我感到她不是一個一般的女子,她的心事也決不是憑“戀人的直覺”可以一下子感知到的。

——我極力想扼殺這種愚蠢的感情,然而不論如何扼殺,還是無法達到目的。暮色如猝然倒地的病人迅疾到來了。想到今夜單人床上的寂寞和黑暗,我就有點兒受不住了。路子依舊坐在椅子裡,她抬起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仰望著我,就像仰望柱子上的掛鐘。那眼白看起來泛著水藍色。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感到她的肩頭在顫抖。我湊過嘴唇,她用可愛的堅實的芳唇迴應著我。

房間裡已是黑夜。路子膽怯地做著回家的準備。我沒有挽留她,也沒有送她到車站。

——儘管如此,那卻是一次沒有樂趣的接吻,路子只是為了安慰我今夜獨寢的岑寂,才賞賜給我的吧?“不是這個,不是這種嘴唇的味道。”我的嘴唇如此不滿地嘀咕著。於是,驀然之間,我想起和春子第三個慘淡的夜晚。“不是這個,不是這個身子。”如此令人作嘔的聯想是從哪兒來的呢?眼下和路子最初的接吻裡,難道從路子的芳唇上嚐到了春子的味道嗎?對於一個正經人來說,這是難以容忍的聯想。

第二天,同路子一道來訪的春子,趁著路子出去的時候,臉上浮現著無力而典雅的微笑,用一種與此極不相應的乾燥無味的語調,直接問我:“我聽說啦,宏哥兒,昨天你和路子接吻了吧?”我一下子臉紅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最初的狼狽過去後,緊接而來的感情完全背叛了預想(不用說,我認為接踵而來的便是令人噁心的不快和憤怒),心中迅速湧現出一種新鮮生動的對於昨日接吻的追憶,重新咀嚼那個想被春子看到的接吻。接著,這個聯想又忽地變成可惱的最初接吻持續數日的酩酊的記憶,變成下一個慾望尚未實現的痛苦。——後來我詰問春子,路子的秘密住所在哪裡。“很快就會告訴你。”春子要我等路子同意之後再說。

打這時起,“告訴我路子公寓的地址,我要去玩”這句話就成了紅著臉提要求的同義詞。出乎意外促使及早實現的,不用說是那個最美麗的秋末的一日。那天響起了最初的空襲警報。

“明天一定告訴你我的公寓地址。”少女說。就是說路子答應了。恐怕也是獲得了那個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的春子無法理解的許可吧。

對我來說,到學校工廠勞動有著各種意義。那天整個上午,我在家裡實在待不住,便到工廠拼命幹活去了。我想,可能的話,從昨晚上起一直幹個通宵。午後一點光景離開工廠回家。婢女說:“她們剛來不多久。哎呀,到哪兒去啦?”屋裡有脫下的普通絲綢勞動褲,疊得很整齊。“是今天夫人穿的衣服,她脫下勞動褲,我一瞧,原來是挺好看的古代紫哩。”婢女也懂得高雅的詞兒。“我到庭院裡看看。”

“哦,不用,我去找吧。”我說著,換上木拖鞋到院子裡去了。

菜園的綠色大都失去了。草坪佈滿枯草,呈現出溫暖的土黃色。萬物靜寂得猶如秋末斷絃的琴瑟。落葉掛在黝黑的雞冠花上。穿過側房前的防空壕旁邊,走到與廚房和浴場相鄰的裡院前,再向左一拐,有一片樹林將裡院隔開,這裡是一片一百坪的小空地。父親住在東京時,這裡是養狗場,每天一早,不管晴天雨日,飼養員都端來滿滿一臉盆雞頭餵狗。父親去大阪後,拆除犬舍改做花壇。犬糞肥地,就連難以著花的植物也都長得很旺盛。如今變成了菜園,由住在後面租房裡的一對老用人夫婦管理。花園的遺蹟只剩下角落裡那間破敗的大溫室,玻璃幾乎都沒有損壞,冬天可以在那裡曬太陽。我經常坐在一把令人懷念的破椅子上閱讀冒險故事。不知何故,我覺得這對姊妹似乎到這裡來了。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想嚇唬她們一下。一隻肥碩的蟋蟀跳到我的膝蓋上。雖然房門緊閉,但可以不經意地從細縫裡窺探屋裡的情景。春子對著玻璃屋頂坐在草叢裡的椅子上,似乎正在閱讀一本雜誌。她身穿印著碎菊花的紫色和服,繫著素色的絲綢腰帶,和平時的春子判若兩人。路子依然一身平常的西式套裝,站在椅子後頭,兩手挽住姐姐雙肩,看樣子是在一同看雜誌。然而,也許是在普照的陽光下的緣故,那姿態就像揹著個溺死鬼。路子驀地直起身子,兩手仍舊挽著姐姐的脖子,稍稍從遠處凝視著春子雪白而豐腴的頸項。她凝神注視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覺間,她的面頰至耳際漸漸泛起了紅潮,隨後又猛然將臉壓在姐姐的脖頸上。然後如小狗鑽進草窩之中,一邊沉重地抽搐般地搖著頭,一邊用前額磨蹭春子的頭髮,用雙頰磨蹭白皙的頸項和麵龐。她那雙微微張開睫毛的美麗的眼睛,這時眼角里似乎刻上了幸福的微笑。她又倏忽閉起眼睛,將嘴唇用力壓在頸項的肌膚上。春子一動不動地任憑擺佈,彷彿對這些毫無知覺。她低俯著那同樣修長的眼睫。兩個人紋絲不動,大約有半分多鐘。少女只是將纖細的手指輕輕攏起,微妙地震顫著,撫摩著春子的肩膀。——又過了半分多鐘,春子如猝然醒來一般,她閉著眼,仰起頭,舉起雙手摸索到路子的脖頸,粗暴地將她的面孔摟到自己的眼前。路子一扭身,左手重重杵向春子的兩膝之間。接著,她用左手迅猛地撩起姐姐的衣裾……

——看到這裡,我差點兒瘋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又是如何跑回家中的。我進入樓上的書齋,鎖上幾個月未曾鎖過的門,一頭栽到床上,好一陣子直喘粗氣。我悶在屋裡不吃不喝,一直到天亮有人來敲門為止。

那對姊妹似乎回去了,從此後久久斷了音信。

可是,我的情緒並未因此而了結。我還不熟悉路子的身子。“不是這個,不是這個身子。”一度使我大叫起來的那副身子,不是依然為路子所有嗎?不安和危懼至今還留在我的手上。對於此種不安和危懼的好奇心,甚至對於破滅的強烈的好奇心,依然是歸我所有。這個且不說,那座溫室中的春子和路子是多麼美麗、多麼柔情啊!那情景屢屢威脅著我的夜晚。

結論尚未決定。我忍了又忍,三個星期無聲無息,幾乎使我憋悶至死。終於,我來到佐佐木家。這天一大早拉響了兩次警報,天氣陰霾,寒冷刺骨。可是一坐上郊外電車,搖搖晃晃抵達了外公家,我就好像沐浴著溫馨的小陽春天氣,陽光燦爛,薄冰驟解。——聽說春子剛剛遛狗回來,她坐在廊緣上織毛衣。夏爾克號依然陶醉於散步的興奮中,嘴裡咬著拾來的木片,轉眼丟擲去,又遠遠嚎叫著去捕捉,腰骨像體育選手一樣柔軟、靈活。

“哎呀,來稀客啦!”——春子說著也不臉紅。她織到一半,用兩根手指迅速數數網眼兒,隨即離開坐墊,一邊將雙腳垂下廊緣,一邊勸我也坐在那隻扎染坐墊上。調皮的夏爾克號悄悄咬住春子襪內的腳趾頭。幾個月來的相處,在這個家庭成員中,這隻狗的心和春子的心,將一個女人和一隻狗散步時的孤獨,反襯得多麼清晰!狗只對孤獨的人獻出真心——我又陷入感傷和優柔的情緒之中了。我覺得春子似乎有所期待,我甚至感到春子今夜很想叫我住下來。

看來,春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她的眉宇間流露著忍耐時的一絲險峻,然而又倏忽轉化為有氣無力的乾澀的微笑。“今晚上,你去路子那兒吧。我本來約好八點去的,那就請你代勞吧。”她若無其事地說道。我發現她眼裡閃耀著過去那種奇異的光輝。她對我發號施令,彷彿她的過去就是我的過去一般。她今天不是又想成為地地道道的“新聞女人”嗎?她本人想把那樁已經了結的事件的意義,再度轉化為她的人生的意義一春子索要我的筆記本,畫上路子住宅路線圖,這時我朦朧地追索著這樣的思路。我捫心自問:今晚上我真的想去路子那兒嗎?我的心只用詭秘的眼神瞅著我,不肯回答。

黑暗的電車裡,晃動著斑駁的黑暗的臉孔。轉彎抹角換了兩次都電,在一座橋的岸邊一下車,就聽到初冬時節流動的河水清脆的聲響。因為夜間沒有空襲,可以專心地遙望燦爛、美麗的星空。沿河房舍之間逼仄的小路,一側是神社的樹林,隨處都是挖掘防空壕堆積成的泥土,所以步行非常不便。不一會兒,我就看到了用大青石砌成方格花紋的公寓的牆壁。

這是面對河岸的二樓的一間房子,房門是低劣的三合板,開關很不靈便。當我犯起猶豫要不要敲門時,一股彈力“啪”地將門開啟,房門發出可怕的吱吱嘎嘎的響聲。進入門內,裡面垂掛著厚厚的遮光窗簾,彼此的臉孔埋在黑暗之中,幾乎看不見。

“是宏哥兒吧?”——黑暗中聽到一個異常沉著的聲音。“嗯。”

“是姐姐讓你來的?”

“嗯。”

“是嗎?那很好。”過去我沒有用“嗯”回答過路子,但這種應酬過於神秘,不便採取別的回答方式。我一切聽從她的擺佈。路子悄悄轉到我身後,幫我脫掉夾層外套。從她那熟練的動作上,我聯想到她在這個房間裡,曾經給多少男人脫去外套啊!

掀開遮光窗簾一走進去,就可以知道遮光效果非常好,六鋪席大的室內異樣明亮。她穿著彩虹般花紋的、稍嫌短小的錦緞和服,套著外褂,繫著土黃色的整幅寬腰帶。

這是個神秘的房間,什麼都是兩兩成對的,就連壁櫥也不例外。而且,所有的傢什擺設和坐墊,都有一種可厭的打破色彩均衡的調子。倘若是無意識的惡趣尚可有救,但這裡的東西充滿了強烈的惡趣——好比一個極富鑑賞力的人故意蒐集一些專門違背自己高尚情趣、充滿偏執之物的惡趣。不是為了美,而是為了某種目的,似乎是遵照一種非美而具有新的誘惑的基準挑選來的。既非白粉之香也非馬廄之臭,而是散發著那種印泥般的惡德的氣味。路子沉靜地時而去燒茶,時而拿出柿餅來,不住地忙碌著,動作沉靜而帶有一定規律。拿出來的茶碗、碟子等,印著廉價的花紋,使人覺得不是五件一套,而是兩兩一組買來的。兩人幾乎還沒有正式說上一句話,路子依舊不聲不響幹活兒,洗好的盤碗在瀝水,接著又開啟壁櫥,慢慢悠悠地一一拿出褥子,鋪在我的身邊。原色的仿造友禪織的蓋被也使人悚然一驚。“怎麼,就一張床鋪?”

“一直是這樣啊,我和姐姐睡在一塊兒。”她像小鳥一樣厚顏無恥。

她拿著睡衣進入遮光窗簾後面,又隨即扔過來一件。“換上吧。”——這是一件軟軟的白紗布上染著藤花的女睡衣,感覺滑膩膩的,拿在手裡似乎隨時都會逃脫,含蘊著人的肌體的溫馨。我不願在路子面前換衣服,所以連忙脫光身子,將那件軟綿綿的睡衣套在身上。路子從遮光窗簾後頭出來,也是一身令人生畏的藤花浴衣。換上浴衣驟然快活起來的她,端來威士忌放在矮桌上,曲著兩隻手臂。

“我什麼都知道,你和姐姐的事全清楚。呶。”她指著門框上死去的哥哥的照片,說,“哥哥的所作所為我也全知道,但我決不會違反姐姐的意願行事的。姐姐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今後也是,只要姐姐一聲吩咐,我什麼都幹。你的事也是姐姐的命令,是她叫我喜歡你的。”我沒有回答。“哦,窗外有奇怪的聲響。”

“是河水的聲音,河裡流淌著各種東西。”

我穿著相同花色的女浴衣,和路子相向而坐。其間,我感到體內湧動著一種無所畏懼的女性般無恥的溫情。——路子揭開鏡子上的碎白花扎染蓋布,坐在鏡臺前,將各種小瓶小罐一一開啟。“我呀,睡覺前特別愛化妝。我想把電燈光下的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些。我和姐姐兩人,臨睡前總喜歡玩化妝遊戲哩。來,你也來化化看。”

“好的,我去。”

我站起身子,衣裾下垂,差點兒絆倒了。

鏡子前擺著一對花瓶。那是上回在銀座買的一對淡紅色的花瓶,上面用鮮豔的紅色胡亂寫著春子的名字,那一定是路子無聊時用口紅寫的。但是路子對此絕口不提,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

“搽搽口紅吧。”

“給我嗎?”

“哎呀,除了你還有誰?”——是的,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然而,真的沒有別人了嗎?

我像孩子一樣跪下來,閉起眼睛仰著頭等著。我感覺路子調整了一下姿勢,隨即將那我時常聞慣了的散發著香氣的熱腕靜靜摟在我的脖子上。她跪著的兩膝很不穩定,時時輕輕地搖晃。我知道她右手舉著口紅,她的氣息和我的氣息化為一體。她那燃燒似的臉龐,就像一朵看不見的大玫瑰花在我面前閃動。

於是,我猛地感到一陣疼痛。說疼痛也許是錯覺,我的嘴唇承受著慵懶而凝重的力量,被溫熱緊緊地吸引住了。我的嘴唇打皺了,麻痺了,顯露出危險的神色,抑或連神仙也不敢正視。我開始做夢了。

就這樣,我感覺另一個嘴唇附著在我的嘴唇上了。

昭和二十二年十二月《人間》

陳德文 譯

三島由紀夫: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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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島由紀夫: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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