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老家，每次踏上這裡，親切、熟悉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
我要回家。電話那頭，母親顯得特別高興，自己一個人回來嗎？我說，不是，還有兩個朋友。
兩個多小時後，開啟車門，母親戴著斗笠站在三百米遠的大埕上。
我曾跟朋友說，家鄉水庫鯽魚很多，有空放網捕魚。朋友提起，我忙跟母親說，我們捕魚去。母親猶豫了一下，說，好。我覺得奇怪，平時她可不會猶豫的。我以為母親會跟著我們去，便說，那去吧！母親說，你知道水庫哪個地方水深水淺嗎？哪個地方魚比較多嗎？我說，我哪裡知道，沒關係的，你不去？母親又猶豫了一下，便說，我去我去，你們開車去，我走路。朋友見狀，說，一起坐車去！母親說，農村人走路習慣了。我知道母親這個人很執拗，很難說服她的，便沒再開口。
到了水庫，等一會兒，母親也到了。她對我朋友說，你們就在堤上走走，我和孩子下去。
正是寒冷冬時節，擼起褲腳，踏進水裡，一股寒氣立即繞著兩腳直竄上來，連打了兩個噴嚔。母親說，你還是上去吧，天冷。我覺得也是，放網捕魚其實不是為了捕到魚，而是一種樂趣，看，不也是一種樂趣嗎？我便站在水上看著。
母親的動作顯得很遲鈍、笨拙。她先把那張小小的網慢慢地放在水比較淺的地方，然後，撐著一根幹竹竿，吃力地把那網推向水庫深處。我跟她說，別把網放到太深的地方，水會浸溼褲子的。母親說，不行，深點才有魚呢！其實，她的褲子早已溼了。冰涼的水快已浸到她褲子的四分之三了，我忙說，別再趟下去，很危險的。我再次捲起褲腿，趟下水去。我來，你先上去。她說，沒關係，好了，你別下來！
母親說，昨天去村診所打點滴。我有些愕然，怎麼了，又生病了？母親說，這兩天都歇著，沒去挖樹洞，頭有點暈。我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擊了一下，疼痛不已。
老家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孤伶伶的。我和弟弟都在外面工作，早些年，讓她到城裡幫忙照顧孩子。她卻適應不了城市的孤單，放不下家裡的幾棵茶樹和幾個果子，有時候不到一個月便拼著回來。特別是遇到雨天或颳大風的時候，她更是憂心如焚，站在窗邊，望著老家的方向，自言自語地念叨個不停，柿子樹會不會被風颳壞？大白菜一定被水浸爛了？小茅屋裡的柴草會不會被人偷了？人在城裡，心卻在山村。母親辛苦操勞一輩子，沒有一天坐得住的。在家裡的時候，早出晚歸、忙這忙那。這幾年，她經常會賺些短活兒，摘茶、種樹、割山草，特別是扛松柏樹，一棵就有一百多斤。我常常笑話她說，你也太笨了，那麼重的樹你扛得了嗎？你得挑選輕些的，重的留給那些有力氣的男人。她說，沒事的，扛得起，再說，大家都挑輕的，誰來扛重的呢？我說，你這個人，簡直是無藥可救了。有好幾次，她都摔在山溝裡，額頭、肩膀、手、腳都摔得鮮血直流，可她都不在乎，下一次，她又挑最重的。
一米五，不到70斤，瘦骨嶙峋，怎耐得住這樣的消磨。胃病、低血壓等找上門了。我多次對她說，到城裡大醫院檢查一下，拿點藥，問一下醫生。有好幾次，她好像有些動心，可最後還是不來了。被病魔折磨得受不了，就到鄉村診所拿些西藥吃、或打點滴……
你二姑說，還是打白蛋白好！
我說，那就打白蛋白吧！
母親說，白蛋白要600多塊，單純打葡萄糖還得100多塊呢！
它效果好呢！
還是不要吧？
其實，母親是心疼錢的。
半個小時，我們捕到了三條鯽魚，母親褲子已經全溼了，她昨天還感冒呢！
天突然下起雨來，母親對我說，你上去找個地方避避雨吧。我說，不要啦，回去了。
母親說，再等會兒吧，應該還能捕到魚的，平時一網就有五六條，今天鯽魚都跑去哪裡了？
你打個電話給朋友，讓他們兩人到車裡避雨，哦，堤邊還有一處房子，也可避雨，不要讓城裡的客人說我們沒有客情。
母親繼續撐著竹竿，很吃力的，挑那些網兒，她的背影，佝僂成一張弓。平時都很多的，怎麼今天這麼少？再捕幾條，讓客人捎到城裡去，煎一煎，再燉點橄欖糝或者鹹梅，味道很好的，母親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使勁地撐著，瘦小的身子在雨中顯得很渺小，好像這小雨，再加上一陣小風，就可以把她輕飄飄地吹起。
我下水去，搶過竹竿，撐著，挑著，放下，又撐著，挑著，放下……
又捕到一條鯽魚，這次，我堅持無論如何也要回去了。這麼冷的天，浸在水裡一個多小時，腳都凍僵了。我之所以多等一會兒，其實就是不讓母親掃興、失望。她好幾次在電話裡都跟我說，水庫鯽魚多，想吃魚的時候就回來。其實啊，這只是母親想兒孫的藉口罷了。
四條鯉魚，一個多小時，雨天，感冒……
回城路上，我在想，自己回老家的時候，母親常常掛念城裡孫女，每次，總是捎著一大麻袋的東西，番薯、蘿蔔乾、酸菜、青棗、餅乾……滿滿的，裝的是對後輩的舔犢之愛。跟朋友回老家，母親把另一層愛裝到孩子的心裡，她顧及到孩子、還有孩子的朋友，質樸的、善良的、笨拙的。她的心裡，裝下了孩子的全部，卻唯獨沒有她自己。
上車時，母親再次叮囑我，也叮囑我的朋友，煎煎，再燉點橄欖糝或者鹹梅，味道很好的！
（圖文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