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的寫作

泅 渡

文/王小金

這次浩軒回村子裡來,是他一個人。

相比之前回村時候身邊顯赫的名貴私車珠光寶氣的媳婦京城少爺味的兒子,以及浩浩蕩蕩的歡迎場面,他心裡沒有得失的權衡——都是些捧人眼球的虛榮,華麗的面子。他不是那麼俗氣的男人,他深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貼近心底感觸的那份陳年老酒般的溫香軟玉的情致。被常人看作成的粗糙生活,他有著刻骨銘心的依戀。

浩軒也是個平凡的人,比如帶媳婦兒子歸鄉認族那次。整個小村弄得動靜挺大,村長帶人給他拾掇了老家院落,包括翻蓋了新的房頂。他豪華的小車沿著熟悉的小路駛進依稀可見的故土那一會,不是的,還要更早,他就想念村口的那條清澈見底緩緩流淌著的小河了。小河兩邊有茂密茁壯的蘆葦叢,氣勢十足地往長遠延伸著。沒有人知道它的終點,浩軒用一個晚上丈量過,因為太年輕,有過都一探究竟的誠心好奇,終歸耐力不及而放棄。正對著村口的那座小橋是村人們用洋灰鋼筋混合成石板修築砌成,方便著走親串友趕集上店以及鄉鎮走讀的學生。浩軒記得,考入京城大學那年,橋的石板已有坍陷。

冬日的鄉下景緻是蕭條的,甚至捎帶著淒涼。河道又開寬闊了好多,已經是沒有小橋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有鐫刻生動花紋的石拱石橋,兩邊是華麗的欄杆扶手。灰白色的粗粗壯壯蘆葦茬顯示著它春夏秋冬熱烈生命的重複交疊。

道路上已經站滿了迎接的村人,浩軒讓媳婦兒開車,他走下來一一給長輩握手問好,遞煙寒暄,攜娃的年輕人漲紅著臉羨慕著“娃兒嘍,要有出息哦”。遠遠地就看到小院了,村長笑逐顏開地大步迎上來一把握住浩軒的手“小軒子啊,你是我們村裡的驕傲啊”。浩軒推辭感謝,他望著通向家門的紅地毯,竟一時有些負罪感襲來……他看見了熟悉的左右鄰舍,他們與“小軒子”打招呼,極煞羨慕著功成名就“狀元郎”錦衣還鄉。

浩軒又一陣空虛感強烈地襲來——嘈雜人影晃動中,唯獨沒有看見小薇。

與媳婦孩子並肩同行走向小院,棗樹枝衩上竟掛了紙糊的紅燈籠,一掛長長的紅鞭炮噼裡啪啦響開了。

西牆頭還是原來高低,只不過紅磚代換了土坯的鮮亮。他能感覺出來隔壁家的冷清寂靜——無論怎樣,有新砌的紅磚牆壁在,浩軒踏實。

他在老家的幾天裡,是被當貴賓待遇服侍了的。當然他備好了大把的禮物回饋鄉鄰們。

浩軒還是去了隔壁憨小家,憨小前頭有三個姐姐,他與姐姐們年齡相差大。三個姐姐都透著光的精明,唯獨憨小木頭腦袋沒有開竅,笑起來“嘿嘿嘿”流淌唾延。年邁的爹孃當著憨小的姐們垂抹淚衣襟袖口,憨小大姐就用自己的閨女換親了憨小的俏媳婦。憨小俏媳婦不光人俏,名字也好聽——小薇。村裡人說,憨小有憨福氣哩,外甥女換親換來這麼豐豐潤潤的美人胚子。

浩軒就見了憨小一個人,憨小見隔壁如此風光的浩軒來家裡,左右手搓著歪著腦袋嘿嘿笑著。

小薇去了孃家躲開了浩軒。

浩軒這次回來是藉著傍黑最後村上一縷炊煙漸熄街面上空無一人的當會。他走進院門隔著半截圍牆第一眼就看見了從廚房迎頭出來的小薇,小薇也看向他,猛地怔在原地,慌亂中回過神來。她慢慢地走到牆跟前“我給你盛飯去……”浩軒說“我在集鎮剛剛吃過了。屋裡什麼都便意的,你不用操心了。用什麼我會吱聲。”小薇就低了頭,想走開去。“我想去看看蘆葦河了……”浩軒凝望著小薇提高了聲音。

浩軒走進老屋裡來,有夕陽的光透過窗玻璃傾灑桌前床尾。因為改換的窗戶嚴密,老屋乾淨素潔如常。他卸下挎包,掀開床上遮擋塵土的布子,浩軒仰面躺下,閉上眼睛。

他的童年與其他孩子沒有什麼不同,身體強健的爹外面辛勤耕耘農活,多病的娘力所能及地拾掇家務。

入學的年齡段裡,認真完成作業後,懂事的浩軒幫忙家裡家外。他知道,先天性心臟病的娘冒著生命危險生了他,給了他健康茁壯的生命,他比同齡的孩子更早懂得了責任與擔當。

浩軒十七歲那年,村裡人把爹鎖在了小西房裡——爹染了狂犬病。浩軒眼睜睜的看著爹流著粘稠的延水,篩糠般哆嗦的身體,聽著嚎吼和牙齒咬門栓的咯吱聲……浩軒眼睛刺喇喇痛心裡滴血般揪著疼。

他記起五年前爹在外村做小工,中午回家腳脖子模糊的血痕,爹被狗咬傷了。爹用舊布條裹住下午又去做了工。

面對如此遭遇,娘羸弱的身子骨一病不起。浩軒家裡單脈相傳,沒有個近親的人家。中考迫在眉睫,浩軒面對著輟學的打算。

小薇走進了這個家,她給他收拾庭院給他娘熬藥做飯,她說“你安心上學,你是那塊料。地裡我安置憨小打照,家裡有我。”浩軒有些手足無措“這怎麼可以,不是一天兩天……”小薇抬起低垂的頭,篤定地望著他的眼睛“沒有什麼不可以,只要你足夠爭氣。”

身強力壯的爹整整折騰了七天七夜,顫抖嚎叫咬門栓鐵鎖的血痕佈滿唇腮和衣襟。接近生命尾聲的浩軒爹安靜下來,他斜躺在屋角,半眯著滾圓佈滿紅絲的眼睛,哀喘著……浩軒流著淚拿著鑰匙的手哆嗦著,他要去把爹移到床上,給爹擦拭給爹喝水給爹寬寬溫暖的擁抱……

小薇疾步走過來,奪過他手裡的鑰匙“不能的啊!”她聽老輩們說過,人咬人也會傳染瘋狗病!她望著幾近崩潰無助的浩軒,輕輕向前一步,把他擁進懷裡。無依無託的少年郎疼痛遭亂的心出奇般被安撫了,他感觸到了她溫存手指的撫摸和嬌小肩膀的溫柔。

不合時宜地一瞬間,他第一次嗅到了女人芬芳的身體,是小薇的體香。

包攬了浩軒一家的事情,能幹不多言不多語的小薇逐漸得到村人的認可。就是兩年了,肚皮沒有一丁點動靜。也有嚼舌根的話語猜測沉浮,小薇對待善良微笑對待惡意沉默,一如既往操持著身邊的土地耕種收穫家務事的繁雜。

浩軒升入縣重點高中,暑假中他跟隨村上的漢子們去拆房蓋房當小工。小薇做著兩家的飯洗著兩家的衣忙活著兩家的事,只不過,她輕蹙眉的愁容在逐漸舒展,有時候還能聽見她模仿著一兩聲流行歌曲的吟唱。

煤油燈下,浩軒坐在小木床頭,面前是醒目的大紅鋼印的錄取通知書。學費還是相差甚遠……他發著呆,明天就要去學校報道,相差甚遠的學費……他不能再麻煩任何人了!他還能添亂誰啊?!油燈跳躍著微弱的光,他抓起曾經夢寐以求的入學通知書。

吱扭一聲,木門開啟來。“放下!”小薇低沉著急促地聲音鎮住了火焰上方的手臂。她一把奪過去“我沒有識字唸書,但一輩子靠擔子挑書討生活的爺爺裝著菸袋窩兒眯著眼睛給我說過——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惜了俺聰明薇兒是個女娃命!”她萬般小心地鋪平了手裡的有質感的長方形紙張,大紅的鋼印映紅了她的臉頰,漂亮的眉眼被一種滿是希冀的力量充溢著。隨即她把隨身帶的粉色手帕遞過去“這是借給你的,以後有出息了還我。”

浩軒站起身來,他躊躇著接過手帕,解開了,是一踏錢幣。“憨哥會不高興的,他憨不傻。再說,我……”“這個家裡我說了算……他知道我的委屈……”小薇輕抿了嘴唇,欲言又止。浩軒沒有問委屈,他自我感覺裡,聰慧漂亮的小薇是下嫁了憨小。

小薇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她輕輕坐到床沿上,昏黃的燈光遊走在她大理石般飽滿的額頭臉頰及淨白的脖頸,耀閃著她剛剛洗過的烏亮秀髮,夏衫的單薄掩藏不了她凹凸溫軟的身形,她十八歲的青春在此時此刻裡竟奇蹟般地散發出盎然的美麗。她大膽迷離地望著他十七歲佈滿青春痘的稜角分明的臉龐,那是經歷生命多舛成熟穩重的一張臉。她狂亂如小鹿亂撞情懷漲紅了她俊美的臉蛋兒,“不動聲色”地吮吸著他青春過早萌動散發濃郁氣息的柯爾蒙,他的體味曾不止一次牽動小薇同樣青春年華里藏匿著的野性瘋狂。

浩軒不由得想念起她擁抱著的感覺……小薇的逗留讓他緊張興奮,他拉起她的手,擁擠著她,看著她彎弧漂亮的唇,同一個時刻裡他們都輕顫了內心,她主動勇敢迎上去。

她衣釦被浩軒顫動的手指揉捏解開,抖動著青春唇毛密密旺盛成長的熱烈,輕輕親吻著小薇,她醉沉在他輕易不顯的少年溫存裡。

突然她就那麼有意識無意識地看見油燈的跳躍,一閃一閃鬼魅地映照著粉色的手帕和錄取通知書紅豔的圓形鋼印。她喘息著掙扎著坐起身,慌亂著理正衣衫髮絲。浩軒漲紅的臉半跪在小木床上一臉愕然,小薇沒有看他,只是對著他平靜地說“我不能害了你!”

小薇走到了夜色無邊裡,夏夜也清涼,不知是露水還是淚水的澆灌,農家院中夜來香開得正濃。夜幕舞臺上蟋蟀叫得正歡,靜謐曠野外蘆葦河畔青蛙唱響村落。

浩軒成了鄉里第一個在京城讀大學的有名人物,四面八方賀喜鋪天蓋地而來。他就讀大學不再愁眉苦臉學費了,最艱難的時光已慢慢走過去。

去京城讀書的前一天,他約會小薇去村西頭蘆葦河邊。

從他記事起就有了這片茂密的蘆葦和涓涓細流的小河,春季裡蘆葦萌芽抽節,堤旁就有荻荻谷滿坡生長,香甜綿軟的荻荻谷是兒時填補快樂味蕾的尤物;夏季河水漲潮,兒時的他和夥伴們游泳洗澡。抓魚抓蝦,就數他逮的多,娘用花椒辣椒蔥花給他燉著吃,那味道是天下無以倫比的美食。

約會是個半彎月兒的夜晚,田野裡各種野蟲低鳴,螢火蟲在蘆葦河道閃著亮點,眨眼功夫消失的無影無蹤了。有清爽的風吹拂,他們沒有說話,並肩沿著河堤走著,直到半彎月兒歸隱。小薇停住腳步,回頭走,她說“離家遠了,該回了。”他們折回,浩軒把肩膀緊靠過去,他雄性的呼吸瀰漫在小薇溫熱的脖頸了,小薇迷亂地閉上眼睛。突然一個聲音又在心頭響起“不能耽誤了他!”她緊走幾步躲開來。

到了村口了,她說“你放心走吧,家裡一切有村上照顧了,我也會常去走動看望老人,做好的布鞋和鞋墊都給你放到窗臺上了……”

她近在咫尺,卻又迷一般的好奇,他始終試探著走進她的生活中,甚至心靈裡,卻有太多現實擺弄的無奈。誰又是超凡脫俗的那個呢!浩軒承認自己不是。

優秀的浩軒在大學期間被校長千金看中,畢業順其自然地留校任教並且做了校長的乘龍快婿,順其自然有了兒子,順其自然過上大都市顯赫的生活。

他把娘接過京城常駐,直到娘安然長逝。但他執意留著那院老宅,並且妥善保管著。

村莊已經在明顯遷變,房屋都是了清一色的紅磚瓦房。村上物質精神生活日益嶄新變化著,唯有村口這條小河還在不知疲倦流淌向遠方,河畔的蘆葦依舊茂密生長,一年年一茬茬,在村口招牌式地搖曳。物是人非嗎?浩軒燃起一根菸,在一明一滅間在心底波浪起伏跌宕中等待著小薇。

他聽見了她輕輕碾著土地走來的細碎腳步聲了,回頭就看到了她嫋嫋的身影。

她比他大一歲,今年應該是三十九歲的年齡。但歲月從她那裡卻沒有勇氣說神偷與無情——她還是光滑細膩的面板,婀娜多姿的身材,眼睛晶瑩剔透中有陰鬱中的不卑不亢。

浩軒想“她是少有的堅定的女人。”,他還知道,她是他一生感激不盡的女人!也是唯一讓他波瀾壯闊不知所措的女人!

小薇顯現的異常平靜,見了浩軒,她沒有說話。倒是浩軒努力平復著激動的心境“你還好吧……”

“你是來懷舊啊還是在尋找刺激啊,聽說城市套路深都來鄉下來尋真了。”小薇撇開他的問話,竟然清冷地笑了。

浩軒沒有急赤白咧地解釋,在中年的名利場摸打滾爬這些年,他的確忽視了太多了。

愛,能包容一切的不適,包括錯誤。雖然小薇有過一瞬間的嫉妒恨意。但是,她明白事理!他愛他。他是她活著並且熱愛著生活的一個最無形的強烈支撐,換句話說,她應該無比的感激他。

他們像當年一樣並肩走著,沿著蘆葦微微拂盪的小河邊。

小薇在一處空當處停下,她說“我要洗河水澡了”。浩軒愣怔的同時,他已看到小薇潔白的胴體站在河水旁,月光下閃著熠熠生輝的光。這道河底全部是清爽爽沙闆闆地,而緊鄰著兩邊的蘆葦堤卻是肥沃的淤泥地質,這是老輩們傳說的一個奇妙的河堤構造。雖然開闊了河道,沙板還是了河底,淤泥地還是了蘆葦叢,分明異常。

她彎下腰趟進沙闆闆河水裡,回過頭來看向浩軒,浩軒熱血沸騰著,在小薇溫順渴求的眼眸裡走過去。

小薇在浩軒的親吻裡解開他上等質量的衣衫,她看見了他結實有型的肌肉和粗碩的骨骼,她渾身戰慄中摸索著他稜角分明的臉頰,除了軟硬度適撩撥她昂奮的胡茬,再沒有了她曾經用小手和嘴唇撫慰過的青春痘——她終究不是那個用身體安撫了他旺盛青春煥顏了他光輝臉頰的女人……小薇第一次體驗心頭抽搐的疼,流著淚反覆親吻著努力尋覓著當年最好青春時光的痕跡,她在那裡曇花一現般停留過短暫的美好記憶。

此時他急促地喘息在她堅挺飽滿的胸脯遊走,他們已經赤條條像兩尾魚交纏在一起。他還是有強烈的願望和好奇要探尋她的身體乃至心靈,他低喚著她的名字。她享受般地呻吟著輕咬他耳朵“你看水面……”皎潔的月光照耀著清洌可鑑的小河,這時他看見他們合二為一的身體外一圈一圈深色水痕沉浮開來。小薇仰起紅光滿面的臉,浩軒吃驚愕然正低頭看她,他的淚就重重地滴在她唇邊了。小薇笑了也哭了,她用舌尖輕輕品嚐著他和她交織混雜的淚水,竟是蜜糖般的甜。

浩軒三十八歲這年的盛夏村頭蘆葦叢微微盪漾的小河裡,破了小薇的處身,小薇值年三十九歲,嫁給憨小整整二十三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