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如山,何以為報

說到父親,出現在我腦海裡的總是那個影象:中等個子,微胖,有點羅圈腿,面色紅潤,聲音洪亮,幽默樂觀。即使進入古稀年齡,還是一表人才。據母親講,父親的腿原來不是這個樣子。有一年冬天,父親趕著毛驢去山上馱炭,回來時經過陽武河時,那毛驢走到河中間,突然打了個趔趄,就倒在當河裡,父親急得跳進湍急的河水,拽著毛驢的尾巴,硬是把它拽了起來,避免了毛驢和籠馱被沖走的危險,其父親

父愛如山,何以為報

父愛如山,何以為報

結果是父親的雙腿從此落下了毛病。父親定格在我腦海裡的形象是灰色的。灰色的棉衣灰色的棉褲,戴一頂灰色的棉帽子,連那雙棉鞋也是灰色的。我見到他的時候,是在我們村和施家野莊交界處的那條水渠旁。那時,69歲的父親背上馱著一卷同樣是灰色的鋪蓋,行走在那條灰色的土路上。那天的天也是灰色的,揹負鋪蓋的父親從南邊一步一步走來,像一條蟲子在蠕動。等到我們相遇後,我從父親的背上取下鋪蓋,放到自己的背上,我看到父親脫下帽子,用手擦了擦臉頰上的汗。我和父親一前一後回到了他離開6年的家。不過,這個家是原來生產隊的隊部,出事的幾年後,我們從那個家搬到了這裡。那是1969年的春天。父親在接受了6年的改造之後終於刑滿釋放。我們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去接父親,是因為沒有人通知和告訴我們,我們不知道父親哪一天出來。父親入獄是因為持刀行兇。1963年的那個春天的某一天,63歲的父親用菜刀砍傷同村一個36歲的男人。父親那時已經老了,如果兩人掉個個兒,那就不僅僅是傷了。我記得那張廉價的粉連紙判決書上油印著幾句話,大意是某某某破壞春耕工作,用刀砍傷某某某,根據什麼,判處6年有期徒刑。那時人們說到這件事,總是歸罪於父親的脾氣不好。多年之後,我才明白,事情的根本原因並非這個。那天父親叫村裡的幾個人到家裡打麻將,為的是收幾個地皮錢。那個喝了點小酒的人去了我家,把麻將攤給抖了,人們當時誰也沒有吭氣,看他走了,就拾起了散落在地下的麻將,重新開攤。誰成想,那人又返了回來,再次把桌子上的麻將給扒拉了。這時父親忍無可忍,從風箱板下面抽出了菜刀。其實,那人之前和父親沒有任何過節,他所以這樣做,不是出於對賭博的痛恨,而是想讓這幾個人去他家玩。他也想掙幾塊錢。歸根結底,大家都是為了幾塊錢,真正的根源還是因為貧窮所逼迫。在我的印象中,父親算盤打得噼裡啪啦,毛筆字寫得像模像樣,智商也不在一般人之下,可我們家的光景過得披片棲糠,常常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那時候大家都窮,而我們家屬於全村的最窮。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我從小就竄房簷(借別人的房子住),從村東竄到村西,一共竄了十幾家,一直竄到我們把母親接走。父親做買賣,常常是被人堵在家裡要債,也沒見他賺過什麼錢。記得父親賣過瓜子,隊裡的毛驢死了後賣過驢肉,崞山寺四月十八趕會時賣過麻葉粉湯,還賣過酒。賣酒的那個時候,我已經十幾歲了,那個叫富嘉的男人常常到家裡來討債,父親沒錢,那人就坐著不走,還在我家吃過幾頓飯。父親從他那裡拿了酒賣,賣的錢家裡花了,結果就出現了那個結果。那時候父親做買賣常常是拆了東牆補西牆,補著補著哪個牆也沒了。我們家那時候稱得上是真正的一貧如洗。原來有房有地的光景,後來都沒有了。用老人們的話講,是討吃回來連個立棍子的地方也沒有。其實,也用不著,因為我們窮得連條棍子也沒有。其實,我們家曾經是村裡數一數二的富戶。當年,二十多的爺爺就是歸化城一家金貨鋪的掌櫃,回家時坐著轎車,歸化城到崞縣七百里呢!我們家的大門可以走車,門口有上馬石。那是一處兩進院,有廂房,有抱廈,有石碹加磚門面的窯洞,有上好的水澆地。不過,這些都讓父親在土地改革前就賣得一乾二淨。年輕時我曾經慶幸,父親能掐會算,有先見之明,知道如果不把這些家產踢打幹淨,後來的家庭成分不是地主也是富農。有時候也埋怨父親賣得太乾淨了,連一間遮風避雨的茅屋也不留下,讓我們多年來到處竄房簷。直到前年,因為寫一篇文章,我在原平遇上了同村的補全叔。補全叔那年已經九十多歲了,是全村年齡最大的老者,且思維敏捷,記憶尚可。我當年就出生在他家的東房裡。當我問及父親當年為什麼會把家產賣掉時,補全叔說,是因為一貫道。和許多人一樣,父親那時也入了一貫道,並且還是個小頭目——壇主。為了表示自己的忠誠,就把全部家產變賣,將款捐給了道會。補全叔還說,他父親當時也準備賣掉自己的房子,是他母親死也不讓,才沒有賣成。補全叔的話如醍醐灌頂,幫我解開了多年來深受困惑的難題。我想,這或許就是信仰的力量。1969年春天,刑滿釋放後的父親在村裡待了3年,於1972年去世。父親的去世同我有關。1971年後半年,我曾經在一個叫石豹溝的煤礦當了半年的協議工,每月五十多元的工資。當時我們在那裡是給人家礦上蓋一所醫院,當的是建築工人,做的是和泥搬磚壘石頭之類的活兒。這活兒一到了冬天因為寒冷就不能幹了,就放了假,當時說好來年春天再續訂合同。結果在續訂合同時我的那個名額被人給頂了。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份工作給丟了,父親為此很是惱火,那個春天的某天,父親坐著生產隊的平車去了縣裡,去那裡找他在縣委工作的外甥,也就是我的表兄。結果連人也未見著,就猝死在那裡的醫院。也就是在那年秋天,在太原西山煤礦當工人的哥哥的幫助下,我去西山煤礦當上了正式工,可那時我們和父親已經陰陽兩隔。從那時開始,我的身份得以改變,離開了出生乃至成長的地方,也是從那個時候起,當年的家變成了故鄉。我雖然端上了鐵飯碗,掙上了工資,可對於父親來講,已經失去了意義。如果說有,那就是我後來娶妻成家,有了一雙兒女,延續了我們家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