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2013年查出的乳腺癌。在我看來，她一直都是個摳搜又脾氣反覆無常的老太太。一生氣就不吃飯躺床上，需要人三請四請。也曾問過爺爺，看上她哪點。

“那時候覺得長得好看，剛結完婚就去當兵了，也沒在一起過過日子，誰知道她是這樣的人哎。“

我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以表同情。覺得他倆這日子真過得是稀裡糊塗。

這樣稀裡糊塗的兩個人，竟已一起過了四五十年。

01.

手術室外，爺爺和爸爸並排坐著。爸爸垂著頭，爺爺坐得筆直。看上去的鎮定，被他死死抓住膝蓋的手出賣。

切片化驗間，我走向爺爺，卻沒有靠近。只是遠遠望著。

他是上過戰場的人，腳踝和脖子上，被子彈擦傷的疤痕還是很深。奶奶曾把他當兵前寫的遺書拿給我看過，兩三釐米厚的紙張，信封都幾乎要被撐破。

我問她，如果爺爺沒了，她會如何？

奶奶背對著我，靜默了幾分鐘。

“可能，會害怕吧。”

我一時語塞，奶奶幫我掖了掖被子說：

“害怕歸害怕，國家需要他，他就得去，就算死了，咱也不能當逃兵。

化驗結果出來了，中晚期。需要切除癌變組織。

直到奶奶從手術室被推出來，可能是坐了太久，也可能是別的什麼，爺爺一時沒站穩，幸好抓住了椅子扶手，不至於滑下去。

病床被推進電梯，奶奶一直閉著眼睛，小聲喊著疼。爺爺扶著病床，也不知道她聽沒聽見，他說：“我在這兒，在這兒。”

跟過去一樣，哪怕是冷戰中，只要她喊一聲，他一定有穩當當的迴應。

02.

手術還算成功，只是切除了右側乳房。化療間，奶奶的頭髮眉毛睫毛都掉光了。那段時間，她都不願意照鏡子。

我到醫院時，正巧碰上她不良反應發作嘔吐。已經來不及找垃圾桶，爺爺就用手接著。

奶奶精神狀況很差，只聊了幾句，爺爺就把我帶出去，讓她休息。

醫院走廊上，爺爺給了我他的銀行卡，讓我取錢去給奶奶買頂假髮。

“她覺得自己不好看了，我覺得腦袋光禿禿的，還怪俊。”

我嘲笑他情人眼裡出西施，他也沒不好意思。

“她就是好看”都老掉了門牙，誇起媳婦來還是一臉驕傲。

化療後，又吃了五年藥。到這兩年，奶奶才算健康起來。

但這老太太，極其不聽話，年輕時喜歡種地。醫生囑咐不能勞累，她偏偏要去種個花生，刨個紅薯。爺爺也拿她沒辦法。

每次一嘮叨她，立馬回嘴：“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不知道？”

爺爺的又是個嘴笨的，那麼些年，從來沒在吵架上佔過上風，只能自己一邊生悶氣，一邊看著她。

就這樣，日子也算熱熱鬧鬧，挺好的。

03.

今年八月底，入夜了，室外依然悶熱。

突然聽到有人敲門。

開啟便見奶奶捂著鼻子站在門口，爺爺說趕緊叫你爸，送我們去醫院。

媽媽慌忙去喊爸爸，我看見奶奶手指縫裡不住往外滲出的血。

冰箱裡沒有冰水了，我只翻出來一支雪糕遞給奶奶，讓她貼住額頭。

她們去了醫院，我和哥哥在家裡留守。

之前醫生有說過，癌症一旦復發，治癒機率極低。

我不敢想象，那個沒有她的世界，我們當如何，爺爺當如何。

結果是虛驚一場，老太太愛吃辣，加上天氣炎熱，導致的鼻子出血。

聽媽媽說，走到半路上，血就停了，只有爺爺還不停的問奶奶暈不暈，感覺怎麼樣。聽到診斷後，堅持隔天去醫院做全面檢查。

他不同意，誰都不能帶走他暴脾氣的小老太太。

04.

至2021年，已經是蔡女士和張先生結婚的第五十四個年頭。

蔡女士大張先生三歲，同一個小學，她高他兩屆。

結婚前，鄰村有一個不識字的，幫他倆來回送信。

結婚時，家電是一隻手電筒，再加一雙白棉襪，便是全部聘禮。

兩人育有一兒一女，張先生退伍後進了稅務所上班，蔡女士在家經營店鋪。

張先生好靜，愛看新聞；蔡女士喜歡熱鬧，看電視劇，打麻將，串門兒聊八卦。

結婚前八年，每年相聚時間不過月餘。而後，摩擦不斷，張先生均落敗。

再後來，張先生和蔡女士，成了我的爺爺和奶奶。

爺爺喜歡鴿子，養了十幾只。

他說鴿子這種生物，一生只有一個伴侶。

人也當如此，認定了，那是約好要在一起過一輩子的。

一輩子，說著說著，都快過完了，怎麼覺得，有點兒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