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她的擂茶粥,從來不傷人心

奶奶和她的擂茶粥,從來不傷人心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奶奶和她的擂茶粥,從來不傷人心

擂茶粥並不起眼,在我們當地,無論貧窮、富貴的人家都能吃上。有時候,我覺得奶奶就像她做的擂茶粥一樣,普通、平凡,卻又治癒溫暖人心。這是鄉間最樸素的善意,在牙盆和擂茶棍的見證下,一代又一代的流轉著。

作者:小雅

1

我的老家在粵北山區的一個村莊裡,2014年冬天,我不顧家人的極力反對,執意要嫁到1200多公里外的安徽臨泉。

我出嫁的那一天,奶奶哭得最厲害。臨行前,她伸出兩隻佈滿老人斑的手,緊緊抓著我不肯鬆開,我摸著那雙冰涼的手,安慰她:“現在交通那麼發達,我會經常回來看你的。”

可現實卻很骨感。婚後,回孃家這事還沒來得及排上日程,我就懷孕了。路途遙遠、工作繁忙加上身體不適,讓我整個孕期都沒能回孃家一次。

那段日子,我的胃口特別差,總想喝點粥。婆婆精心熬製,往粥裡放了花生、豆子、紅薯片,熬爛後還加了點麵粉糊糊——這是臨泉的特色,也是當地人心目中的美食,我卻適應不了。我想喝老家的擂茶粥,可婆婆不懂怎麼做,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跟在奶奶身邊時,擂茶粥我喝過不少,但從來沒有親手做過。當時,我總覺得“擂”茶是件很容易的事,“拿根木棍在盆裡搗幾下不就完事了?”所以壓根沒有學。沒料到,不學會這門手藝,長大了離開家,就可能長時間吃不上。

女兒快1歲時,我終於有機會回孃家。我和丈夫帶著大包小包,天不亮就出發,一路乘坐汽車、火車、高鐵……輾轉奔波,終於在天黑前到達。即使身體疲憊,但回家的興奮依然使我久久不能平靜。

我抱著女兒從計程車上下來時,奶奶正坐在門口的藤條椅子上。她滿頭白髮,傳神的大眼睛已經凹陷下去,看到我們,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微駝著背,邁著小碎步朝我走來。

離我出嫁不過兩年,奶奶卻更顯老態瘦小了。我心裡不由生出一絲悲涼,眼角溼潤起來,但怕她看到難過,便把眼淚強忍了回去,只咧開嘴大喊:“阿嬤,我回來啦!”

我出生在80年代末,從小是奶奶帶大的。有時候,在我心裡,奶奶就是媽媽。

當年計劃生育政策非常嚴格,媽媽生完妹妹不到4個月,就被強行拉去結紮。之後的一個月,媽媽每天昏昏沉沉,開始是嗜睡,接著是噁心、嘔吐。醫生檢視後,說她在結紮前就懷孕了,好在結紮對胎兒的成長沒有造成影響。

奶奶讓媽媽到遠方親戚家躲起來,直到生產後再回來,可這主意卻遭到了家裡大多數人的反對——當時,我的小姑、小叔才十來歲,還在上學;我兩歲多,離不開人;我的妹妹更是嗷嗷待哺。爸爸和大姑怒斥奶奶,說她只想要孫子,不顧家裡其他人的日子和前程。

不知道奶奶哪裡來的勇氣,她力排眾議,堅決讓媽媽離開,說不管生男生女,都是她的孫,她都會愛護,“這可是一條生命,不是一個物件,說丟就丟的”。

長大後,我常聽姑姑說,媽媽剛走那會兒正值3月春耕。她走後,家裡家外都由奶奶一人操持。每天,奶奶把我帶到田埂上,放進裝稻穀的籮筐裡,再往裡放些小石頭、小布條和幾個糖果,囑咐我不要爬出來。然後,她用揹帶把妹妹背在身上去下地幹活。就算我乖,不亂動,奶奶也放心不下,幹一會兒活,就要過來瞧我一下。

後來,媽媽帶著弟弟回來了,我的生活也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因為媽媽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照看弟弟和幹農活上。陪伴我最多的人,仍是奶奶。

從我記事起,只要奶奶在,家裡吃飯的人總是很多,而桌上的飯食必會有擂茶粥。

擂茶粥是客家的傳統美食,由磨碎的茶葉與米粥混合而成,也是一種非常實用的“半餐”——幹農活的人在休息的間隙,喜歡在田間地頭喝碗稀糊糊的擂茶粥,不僅生津止渴,還能消飢解乏。在我的老家,一些中老年人幾乎到了“寧可食無肉,不可食無(擂茶)粥”的地步,他們一天不吃就不舒服,整個人無精打采的。

奶奶也愛喝擂茶粥,每天清晨,我都很早起來去廚房給奶奶打下手。

奶奶先往鍋里加水放米,等我把灶火燒旺,她便坐在屋簷下的石墩上“擂”茶。那些茶葉都是她在清明前自採自炒、仔細儲存下來的,要想研磨成細膩的茶粉,就必須用到“牙盆”和“擂茶棍”這兩種工具。

牙盆是陶製的,口大、底部平窄,內壁佈滿了蛛網狀的溝紋,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被茶漬染成了深黃色。擂茶棍是用常見的茶樹樹幹削成的,枝節已經被手掌磨得光溜,呈現出一種發亮的銅色。

奶奶從容地把茶葉倒進牙盆,雙腿夾緊盆子,拿起擂茶棍,順時針搓磨盆底的茶葉。她手背青筋暴起,好像使上了渾身的力氣,直到茶葉都變成細細的粉末才停下來。緊接著,她又往牙盆中加入適量的白開水和自榨的花生油,繼續擂,最後將滾燙的米粥倒入這濃濃的茶漿,加鹽攪拌,一盆香噴噴的擂茶粥便做好了。

跟著奶奶,我也漸漸喜歡上了這種米香中又帶點苦澀的味道。

2

上小學那年,我差點把奶奶的“寶貝”毀了。

那天飯後,我照例幫奶奶端盆收拾桌子,進廚房的時候沒看清路,被柴火絆了一下,當即摔了個狗吃屎。牙盆從我手裡甩了出去,所幸最後落到了用來引火的松針堆上,沒碎。從這以後,奶奶就再也不敢讓我端牙盆了。

奶奶對牙盆和擂茶棍的感情,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我曾建議她把這些沾滿茶漬的舊工具換掉,可奶奶拍了下我腦袋,說:“把我這把老骨頭換了,也不能換它們啊。”她愛護牙盆和擂茶棍,就如同呵護自家的孩子,別人摸不得、碰不得。據說,這兩樣東西都是奶奶的“恩人”送給她的。

奶奶八九歲時,父母因飢餓先後撒手人寰,她只得跟著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哥哥艱難生活。當年,兄妹倆所在的鄉鎮土地貧瘠,山石卻多,奶奶的哥哥就去石場,靠賣力氣打石維生。等奶奶長到15歲,幹活掙的工分越來越多,眼看著兄妹倆的日子就要好起來,她的哥哥卻因勞累過度,在一次打石的時候吐血身亡。

從此,奶奶成了孤女。一位鄰居老太看奶奶孤苦無依,就常叫她到自己家來吃飯。那時候,農村家家戶戶都很窮,能喝上稀粥就不錯了,可這位老太但凡家裡有點吃的,都不會忘記奶奶,此外還教了她做飯、縫衣等生活技能。

一次,奶奶在幹活時中了暑,暈倒在田地裡。鄰居老太知道後,立即熬了一大碗擂茶粥讓她喝下。可能是擂茶粥的功效,也可能是奶奶太餓了,一碗粥下肚後,她的不適竟都消除了。從此以後,奶奶喜歡上了擂茶粥,也從老太那裡學到了熬製擂茶粥的手藝。

後來,奶奶跟老太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爺爺喜結連理。老太成了奶奶的婆婆,她常對別人說:“好人有好報,這一點都不假,用擂茶粥換了這麼好的兒媳婦,值了。”老太總共生養了五個兒子、兩個女兒,可她在去世前,卻把自己用了幾十年的牙盆和擂茶棍都給了奶奶。

對於奶奶而言,這是一種無言的肯定。

在我們村,家家戶戶都會做擂茶粥,但大家相互品來嘗去,都誇我奶奶做的粥更香些。

奶奶從不隱瞞自己的“獨門秘方”。她常說,“擂茶粥”雖然只有三個字,卻涵蓋了採茶、製茶、研磨、熬粥這四步。其中若某一個環節做得不好,粥的味道就多多少少會受到一些影響。

奶奶用的茶葉,是她親手採摘、炒制的明前茶。米粥是用柴火熬的,她不會圖方便用電飯鍋。做擂茶粥的米粥是最講究的,幾乎決定了最後味道的成敗——大米用柴火熬到七八成熟,趁還未稀爛,用勺撈起2/3的米粒備用。繼續熬剩餘的粥水,直到煮爛,再倒入擂好的茶漿中。之後,依次添入備用的米粒、鹽,加以攪拌,擂茶粥才會呈現出米粒晶瑩,又被點點綠色縈繞的美感。嘗一口,粥汁細滑、還有米粒的嚼勁與香氣。

當然,付諸情感才是做擂茶粥最好的“秘方”。雖然奶奶從沒說過這樣的話,但我還是從她的言行裡感受到了。

我小升初的那年,我們一家從村裡搬到了鎮上生活。平時,小鎮上冷冷清清的,人少,賣東西的也少,只有幾個小商店開門。可是一到了“街日”(趕集的日子,農曆三、六、九)這天,小鎮就變得熱鬧非凡,遊走於各個鄉鎮的商販彙集於此,鄉民們也往鎮上趕,有的是為了賣自家多餘的農產品,有的則是想買東西。

每逢街日,奶奶都會抽時間準備比平日分量多一倍的擂茶粥,還做餈粑、蒸發糕或炸酥餅。到了中午時分,奶奶會熱情地邀請趕集的老鄉們來我家歇歇腳,再端出自己準備好的食物。

過去還住在村裡的時候,奶奶就是出了名的熱心腸,非常受大家的歡迎。她人好,沒脾氣,那些叔叔嬸嬸,大哥大姐總喜歡往我家跑,不是借個東西、嘮個嗑,就是把娃娃託付給奶奶,請她幫忙照顧一會兒。

奶奶趕過集,她知道到了中午,那些來鎮上趕集的人差不多辦完了事,肚子早已咕咕叫了。如果這時回家,太遠;若留在街上吃飯,一碗雲吞就要7塊錢,還吃不飽,他們大多不捨得。

所以,老鄉們在我家喝兩碗擂茶粥,吃個餈粑,再閒聊一會兒,無論是放下碗立即回家,還是再到市場裡逛一會兒,都能算得上是“完美的一天”了。

3

當年鎮子上的市場就在我家附近,那市場四周沒有圍牆,只有一個用大柱子頂著的房頂,底下是則羅列整齊的水泥檯面。除了街日,市場裡鮮少有人,但在最東邊的角落裡,常年掛著一頂蚊帳,有一個啞巴老太住在裡面。蚊帳外頭,零散地放著些衣服、蛇皮袋和幾塊磚頭架起的小灶,這幾乎是啞巴老太全部的財產了。

學校不上課的時候,孩子們喜歡到市場那邊玩,有些調皮的男生會跑到東邊,偷偷拿走啞巴老太的蛇皮袋和柴火,然後滿市場亂竄。啞巴老太在後面急得手腳亂舞,嘴裡“啊啊啊”地亂叫,我們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一次,我們又故技重施,戲弄啞巴老太,不想竟被奶奶發現了。她氣沖沖地走過來,拎起我的耳朵說:“這是造孽啊!”之後又把我們訓斥了一頓。以至於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們都不敢去市場東邊鬧事了。

後來我發現,奶奶時常給啞巴老太送米、送油、送菜,有時還把自己做好的擂茶粥送給她一份。奶奶閒著沒事的時候,還愛跑到市場去跟啞巴老太“聊天”,聽她“啊啊啊”,看她手舞足蹈。

我不解,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犯得著對她那麼好嗎?奶奶卻說,這啞巴老太是她的同鄉,“也是個苦命人”。

據說,啞巴老太從小沒有父母,嫁人之後因為不會說話,不受婆家人待見。她養了三個兒子,好不容易等他們都成了家,她的丈夫卻在幾年後去世了。三個兒子都不願意贍養啞巴母親,相互推諉,無奈之下,啞巴老太四處遊走,靠撿破爛維生。這兩年,啞巴老太跑到我們的鎮上,看市場無人管轄,就在這裡“安家落戶”了。

奶奶還說,我和啞巴老太的孫女同齡,愛好也相近,所以她對我似乎比對其他小朋友要親近些。一次,我跟著奶奶到市場去,碰巧遇到啞巴老太煮了半鍋番薯糖水。她看到我們,高興得叫起來,給我盛了一碗糖水,還特地往碗裡多添了兩塊番薯。

她笑著把碗遞給我,奶奶在一旁笑著看,我沒有接碗,直接吐了一句:“不要,有細菌。”奶奶愣了一下,但很快鎮定下來,她雙手接過那碗番薯湯,之後比劃著手,好像是在解釋著什麼。接下來,她們都沒再搭理我,一邊比劃,一邊喝起了番薯湯。

回家後,奶奶認真地跟我說:“有些看似隨意的話和行為,比打人一頓還傷人。”她對我剛才的表現很失望,說他們那個年代苦命的人很多,但彼此之間都能懂得幫助和感恩。“我們能給一碗粥、一碗飯就儘量地給,如果不能,也不能夠瞧不起他們,更不能欺負他們”。

只可惜,奶奶和啞巴老太的交往沒有持續太久。鎮上的市場要管制,那些管理者不許啞巴老太再住在市場裡頭了。臨走前,啞巴老太來找奶奶告別,她在我家門口徘徊了很久,想進又不敢進,猶豫的時候碰巧遇到奶奶拉著我從街上回來。

奶奶趕緊把她迎進屋,啞巴老太略顯得侷促,她在屋裡站著,怎麼也不肯坐。她握著奶奶的手,“吱吱呀呀”地說話,我一句也沒有聽懂,也沒有看懂,奶奶的兩隻眼卻淚糊糊的。

這事過去了很多年,奶奶還常常提起,說如果當時市場沒有管制,啞巴老太現在還會不會留在這呢?

4

我初中畢業後,離開鎮子到市區上高中。從這時候起,我和奶奶便分開了。

隨著年紀增大,奶奶的身體大不如前,雖然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但去茶園採茶、製茶就變得有心無力了。但我每次放假回家,她總能從月餅盒裡掏出茶葉做擂茶粥給我喝,我問她那些源源不斷的茶葉是從哪裡變出來的,奶奶得意地說:“這是你文武叔給的。”

文武叔是我爺爺堂弟的兒子,論關係,與我家並不是很親。他早年喪父,成人之後,母親又因病去世。文武叔為人老實,不愛說話,只知道在田間埋頭苦幹,附近的姑娘都嫌他窮,又沒有雙親幫忙操持家裡的事,所以他熬到三十出頭還沒有找到媳婦。

奶奶很心疼文武叔,覺得他踏實,是個過日子的人,總想著為他張羅個媳婦。可是,介紹的人一打聽情況,都吹了。

幾年前,我們村裡來了個陌生女人,她穿得破破爛爛的,臉上髒兮兮的,頭髮髒亂得都打了結。她在村頭轉了一會兒,沒發現食物,不經意間就跑文武叔的紅薯地裡去了。她把紅薯藤子扒開,翻出還沒長大的紅薯苗子,拔起洗洗便塞進嘴裡。

這一幕正巧被文武叔撞見了,他大喊:“偷紅薯啊!”女人嚇得直往村裡跑,最後跑到了我家門口。當時,奶奶看到她就感覺不太正常,忙喊文武叔別追。奶奶攔下女人,輕聲安慰:“別怕,你餓了嗎?我家有擂茶粥,我給你盛。”

午飯過後,我們家也沒剩什麼飯菜了,奶奶就給她弄了一碗擂茶粥,女人幾口就把粥吞進了肚裡。然後,她把碗遞給奶奶,奶奶又給她裝了滿滿一碗。如此反覆幾次,奶奶又煮了兩個雞蛋,她才總算吃飽了。

奶奶問女人叫什麼名字?家哪裡的?她說了一堆,大家卻都沒聽懂。奶奶轉頭對文武叔說:“她來了也是緣分,要麼就把她娶了吧。看她長得還俊俏,只是腦子不靈光,家人可能不要她了。好好待她,是能過日子的。”

文武叔低著頭,沒說話,奶奶又問女人:“願意不願意跟他回家?”奶奶指指文武叔,說跟他回家有的吃、有的住,不用再到處撿垃圾吃了。

女人似乎聽懂了,點點頭,從那以後,她就成了文武叔的媳婦。但這件事,對於奶奶而言,卻遠遠沒有結束。

我們還住在村裡的時候,奶奶喜歡端著碗,坐在自家門口吃飯。這裡靠近馬路,是村裡人出田、趕集的必經之路,每當有人經過,奶奶就會熱情地招呼人來自己家吃飯。有時,家裡可能只剩下擂茶粥和一些番薯、芋頭,但奶奶不會因家裡的困窘,覺得不好意思。

因為農村家家戶戶吃得差不多,又挨著住,所以很少會有人會真的進來吃飯。更多的是把奶奶的邀約當成一種熱情的問候。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文武叔的媳婦和他的兩個娃。

他們孃兒仨經常在飯點出現在我家門口,奶奶遠遠看到了,總會招呼他們到屋裡吃飯。開始他們會直接進來,後面就顯得有些猶豫。

一箇中午,奶奶像往常一樣,端著碗到門口的樹蔭下喝擂茶粥。她抬起頭,發現對面站著三個人影兒——文武叔的媳婦和兩個孩子又來了。奶奶忙招呼他們一起喝粥,可文武叔媳婦拉著兩個孩子的手,不時轉頭往家的方向望去,她的腿沒挪動,嘴也不說話,看樣子應該是被文武叔訓斥過,不讓他們總來我家吃飯,畢竟,誰家過的都不容易。

我正想出去溜達,剛跑到大門口,又看到了他們,於是沒好氣地嘟囔:“又來了。”隨即轉身往屋裡跑。

文武叔的大兒子和我同班,他看到我,立即甩開他媽媽的手,喊著我名字追了過來。文武叔的媳婦逮著機會也跟著走了進來。既然來了,就得吃飯,奶奶給他們端了擂茶粥和滿滿一大碗米飯,除了中午的菜,還額外給他們炒了一碟雞蛋。

文武叔的媳婦愛喝奶奶做的擂茶粥,可她的孩子,大寶小寶卻從來不喝,嫌有點苦味。他們臨走時,奶奶把我的餅乾塞了過去,又囑咐他們常來玩。

當時我還不懂事,埋怨奶奶總把這些人招到家裡來,說喝粥吃飯就算了,還把我的零食分了出去。奶奶意味深長地說:“我也是大寶小寶的奶奶啊!”

5

轉眼間,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和奶奶分開的時間就更長了。

遠嫁後頭一次回孃家,我想吃好多東西,當然少不了奶奶做的擂茶粥。當我跟奶奶提起我要喝擂茶粥時,奶奶佯裝生氣,語氣又透露著高興:“讓你學你不學,我能給你做幾次哦?”

“你嬸教我,把米淘好,放入電飯鍋,按這個按鈕,不用瞧火,粥自己好了。是方便了,就是煮得太爛了,不好喝。唉,不好喝。”奶奶用微顫的手抓住量筒挖米,一筒、兩筒、三筒……我站在一旁,眼睛又溼潤了,如今連挖米、淘米這麼簡單的動作,奶奶都花了將近十分鐘。那個幹活麻利的她,徹底不見了。

米下鍋後,奶奶勾著腰開啟櫥櫃,緩緩蹲下,從櫃裡慢慢挪出一個用白色麻布蓋住的牙盆,又把一旁的擂茶棍拿了出來。奶奶讓我坐在小板凳上,把牙盆卡在我的大腿中間,接著往盆裡撒入洗淨的茶葉、芝麻,讓我用擂茶棍研磨。

我看奶奶擂了二十幾年的茶,拿著擂茶棍,盡力搜尋著腦海中關於擂茶的動作和細節。我順時針方向旋轉著擂茶棍,可不知是怎麼回事,茶葉和芝麻也隨著擂茶棍旋轉,沒有破碎,更沒有要變成粉末的樣子。

“你用力啊,使勁!”奶奶在一旁乾著急。

擂茶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簡單,按照奶奶的指示操作,情況也沒有多大的好轉。我終於失去了耐心,把擂茶棍一放,雙手捧著牙盆,往奶奶面前遞去:“你來吧,我不行。”

照往常,奶奶肯定二話不說,直接接過牙盆就開始擂茶。可這次,她有點生氣了,堅持要我自己擂。在她的指導下,我終於把茶葉擂成了粉末。看著奶奶往牙盆裡倒入適量的涼白開和花生油,我再次研磨,把它們擂成茶漿。接著,我把電飯鍋裡的稀飯勺出,放入食鹽,再倒入茶漿攪拌,擂茶粥便做好了。

這時候,我的女兒起來了,正扶著桌沿學走路。奶奶從消毒碗櫃裡拿出一個碗、一根勺子,起初我沒在意,直到丈夫推了推我,我才發現奶奶已經盛好了擂茶粥,準備餵我的女兒。

“粥裡有鹽,有茶葉,孩子不能吃吧。”丈夫暗示我提醒奶奶。此前,我們一直堅持科學養娃,對孩子的飲食很注意。

奶奶向來不是固執的人,我們跟她溝通的事情,如果不是涉及到原則,她都能接受並做出改變。這點,我深信不疑。只是有些事情變是變了,可心也傷了,奶奶為人處世,從來不傷人心,我怎能傷她的心呢?

只見奶奶吃力地把腰彎到和女兒差不多高度,微顫著手,把勺子裡的粥遞到她嘴邊,哄著:“好吃的,吃一點,吃一點。”

“讓她喂吧。”我小聲說,“為什麼要掃了她的興呢?”

不知丈夫是否明白我的想法,但他沒再吭聲了。

三十多年來,我第一次做擂茶粥,丈夫又特地嘗試了一次,但依舊不能接受這個味道。

丈夫喜麵食,未接觸擂茶粥之前,他經常說:“我佩服你們廣東人,稀飯裡放肉、放魚片、放皮蛋,還弄得鹹糊糊的,這飲食真奇怪。”接觸擂茶粥後,他覺著先前的都不叫事,擂茶粥在他看來,簡直是飲食界的“奇葩”。光是“擂茶”兩個字就能讓他迷糊半天,但這不能怪他,因為擂茶粥起初並不是這麼叫的。

小時候,奶奶給我講故事,她說古時候有個將軍率軍南征,恰遇天氣炎熱,南方瘴氣瀰漫,幾百個將士染病倒下了。當地一位老婦為感謝將士們經常幫助老百姓,主動獻出秘方“三生湯”。

“三生湯”是將生茶葉、生米、生薑等物放在牙盆裡,用山蒼樹把它們擂成糊狀,再用沸水衝製成湯。將士們服用後,有病痊癒,無病強身,後來,將軍為感謝老婦的救命之恩,根據“三生湯”的主要原料和製作特點,將它改名為“擂茶湯”。

“擂茶湯”經過時間的錘鍊,慢慢地演變成為了我們現在的擂茶粥。隨著時代向前發展,擂茶粥也在不斷推陳出新,比如春夏季節,廣東天氣溼熱,有人會往粥里加一些嫩艾葉、薄荷葉,據說可以祛火、祛溼;秋天天氣乾燥時,有人會往粥裡放金銀花、菊花;到了寒冷的冬天,往粥裡新增桂皮、桂圓、胡椒等溫補佐料,又成了新風尚……

擂茶粥並不起眼,在我們當地,無論貧窮、富貴的人家都能吃上。有時候,我覺得奶奶就像她做的擂茶粥一樣,普通、平凡,卻又治癒溫暖人心。這是鄉間樸素的善意,在牙盆和擂茶棍的見證下,一代又一代的流轉著。

編輯:羅詩如

題圖:go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