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燕山腳下的一個偏僻鄉鎮上，六十年代中期的那場動盪並沒有因為這裡交通閉塞而打算放過它，它依然席捲了這片在當時來說還是淨土的地方。大約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家鄉保持了數百上千年前的良善就被消耗殆盡了！那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你看我像壞人，我提防你背後捅刀子，這種齷齪一直延續到八十年代中期還沒有消散，那些破碎了的親情也成了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
當年鎮子最西頭出了個風雲人物，這家人姓楊，是外地逃荒流落的這裡的。楊家的爹媽在六十年代初就先後死了，死時連棺材都沒混上，是用草蓆裹著下葬的，那年楊家唯一的兒子剛滿19歲，他叫楊長征。沒了爹媽的他窮得家徒四壁，只剩一床破被和一身被漿洗地辨不出顏色的舊衣服。
那時候幹活掙工分，吃的是大鍋飯，楊長征跟大夥一樣，還沒有嶄露頭角。幾年後運動來了，他的機會就來了，隱藏在人性中的惡便也暴露出來了。他膽子大，敢說話，跟隨工作組揭發批鬥了不少人。那時鎮上的領導急需如他這樣的骨幹，便刻意提拔他，每次有批鬥會都把他叫到臺上慷慨陳詞。他這人手黑，打人下重手，一些被他批鬥的“地富”分子對他既怕又恨，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羊蛋子”。
“羊蛋子”25歲那年正意氣風發，是鎮子上的風雲人物，他能喝酒、擅勸酒，成了鎮長飯桌上的常客。炒雞蛋卷烙餅吃得滿嘴流油，喝的是一塊多錢一斤的好酒，吃飽喝足的“羊蛋子”橫著走路，路人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不小心衝撞了他。別看“羊蛋子”大字不識一個，卻是個極壞的人，他擅長聽人說話，每每能從話語中找出蛛絲馬跡，這人便倒了黴，成為他下一個批鬥的目標。
六十年代末的一個冬夜，“羊蛋子”被凍醒了，他用腳踹了踹那床破爛潮溼的被子，覺得自己該找個女人暖被窩了。一個人吃飽喝足固然好，但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打光棍也實在難熬，最主要的是他老楊家千里迢迢來到這裡，根可不能斷送在他手裡，他要延續楊家人的血脈。找誰呢？“羊蛋子”沒有了睡意，他開始給自己物色女人了。
長相俊美的齊燕子就成了“羊蛋子”下手的目標。齊家祖上是大戶人家，燕子爹也是鎮上少有的讀過私塾的人，這家人在鎮上口碑甚好，當年困難時期曾接濟過不少窮人，有些人至今還欠著齊家的人情。
運動來的時候，燕子爹也未能倖免，他被批鬥了無數次。大夥都清楚燕子爹的為人，所以只對他喊喊口號，幾乎不會動手。只有“羊蛋子”不一樣，他仇視所有比他日子好過的人，燕子爹曾被他狠狠扇過嘴巴，打得滿嘴是血，所以齊家人是怕“羊蛋子”的。
為了能把燕子娶到手，“羊蛋子”沒有上門求婚，他心裡清楚齊家人是一定不會答應的，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他在連續幾次批鬥中都把燕子爹列為主要物件，懲罰的花樣也層出不窮，“羊蛋子”把他的壞發揮到了極致。
眼看燕子爹被鬥得要堅持不住了，“羊蛋子”就親自上門了。他開門見山直接說出自己的打算，燕子爹有讀書人的骨氣，他吐了“羊蛋子”一臉血沫子，讓他滾蛋，想都不要想。“羊蛋子”的威脅沒有得逞，就悻悻離開了。
再次批鬥燕子爹的時候，“羊蛋子”把齊家不少老人都帶到臺上陪綁，那天他對燕子爹說：“誰敢讓我不好受，我就叫他全家都不好受！”燕子爹沒有妥協，他已經有了赴死的決心。但是燕子妥協了，她不能再見到爹和齊家長輩們被折磨，她找到“羊蛋子”說願意嫁給他，讓他從此不再動齊家的人。“羊蛋子”自然滿口答應，他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能靠手段娶到這麼漂亮的媳婦，是他老楊家祖上的福廕。
燕子回家說服了她爹，臨出嫁的頭一天，爺兒倆說了一晚上的話，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說了什麼。第二天，燕子爹就把齊家所有人都召集起來，他要宣佈一件事。他說，燕子從出嫁這天起就不再是齊家人了，齊家從此和燕子斷絕一切關係，“羊蛋子”是燕子自己選下的女婿，齊家不承認他的名份，從今天起，老死不相來往。“羊蛋子”不在乎這些，他只想娶媳婦，其他都是小事。燕子就這樣跟“羊蛋子”回家了，從那天起，鎮上的人誰也沒看到燕子笑過。
打從燕子跟了“羊蛋子”後，齊家人就安全了。那幾年“羊蛋子”依舊在鎮上呼風喚雨，沒有人敢惹他。到了七十年代中期，燕子已經嫁給“羊蛋子”五年了，這五年她沒回過一次孃家，偶然在街上遇到齊家人也形同陌路，誰也不搭理誰。
自從娶了燕子後，“羊蛋子”費盡心力，想讓燕子儘快給他生個兒子。可幾年過去了，就是不見燕子懷孕，他帶燕子去醫院看過，大夫說沒啥毛病，慢慢就能懷上了。“羊蛋子”百思不得其解，他弄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就大罵燕子是“不下蛋的母雞”，燕子不理他，照樣冷著臉一言不發。
時間來到1976年的10月，那場維持了十年的運動終於結束了！已經37歲的“羊蛋子”風光不再，他整天蜷在炕上哭喪著臉，連門都不敢出了。因為鎮上的人不再怕他，有幾個年輕人甚至放出話說要收拾他，其中就有齊家的後生。
而燕子還是一直沒懷上孩子，她也不再懼怕“羊蛋子”了，那段時間她常用輕蔑的眼神看著一臉頹廢的“羊蛋子”，嘴角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齊家人也不在疏遠燕子，老遠看到她就打招呼，燕子也跟他們有說有笑，只是她還是沒有回孃家。
到了七十年代末的時候，“羊蛋子”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他得了嚴重的肺癆，經常咳嗽地縮成一團，痰裡帶出的血一天比一天多。他讓燕子帶他去醫院，燕子不理他，眼睛冷冷地盯著他看，眼神像刀子一樣凌厲。
運動過去了，“羊蛋子”混吃的日子也結束了，他又不懂莊稼活，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燕子早就不和“羊蛋子”一起吃飯了，她的日子過得很滋潤，吃喝不愁，因為有齊家人輪番接濟她。她會把吃不完的剩飯給“羊蛋子”吃，“羊蛋子”在裡屋邊吃邊罵，燕子在外屋樂的哈哈大笑。
“羊蛋子”死於八十年代初，他終於沒能熬過那個冬天。臨死前的“羊蛋子”閉不上眼睛，他身上裹著一條破被子，無力地躺在炕上看著燕子。燕子知道他的心事，自己這些年沒給他生下一兒半女，他是怕死後沒人給他送終！那天燕子趴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說的是啥沒人知道，但“羊蛋子”聽完後先是瞪了瞪眼，最後腿一伸就合上了眼睛，“羊蛋子”終於死了！
大隊安排了幾個年輕人把“羊蛋子”埋了，還出錢給他打了一副棺材，很薄，但總比草蓆強，大夥都說“羊蛋子”混得比他爹媽要好。燕子不悲不喜，她冷眼看著“羊蛋子”被黃土掩蓋住，最後變成了一個土丘。
“羊蛋子”死了三天後，燕子回孃家了，燕子爹在門口等她，爺兒倆一見面就抱頭大哭，哭聲把左鄰右舍都驚動了。打那天起，燕子就住在孃家不走了，她說爹老了，她得在家照顧他。
83年的時候，燕子二婚嫁給了一個木匠，第二年，她就給木匠生了個男孩。孩子滿月那天齊家人全都去了，場面很熱鬧，燕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笑出了眼淚。
至於燕子為什麼能給木匠生個男孩，我想“羊蛋子”可能到死都沒弄明白！不過已經無所謂了，因為大夥早就把他忘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