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悲劇

住在我們隔壁的男人是個瓦工,他是個酒鬼、煙鬼,也是個賭徒。他還是個不折不扣的不孝子,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近一年以來,他每次出去工作一個星期,就要給自己放好幾個星期的假。他用掙來的錢,招朋喚友地在家裡喝酒、賭牌,喝醉了就去離家最近的KTV唱歌。他常常夜不歸宿,或者帶著一群人整夜都在家裡賭牌,大喊大叫,吵得我們無法入睡。聽著他們的吵鬧聲,我眼睜睜地看著天色逐漸明亮,他們散了牌局,在爭執聲中紛紛離去,周圍的空氣才安靜下來。有時他們也會吵架,不歡而散,接下來的幾天他的家裡就會是一片死氣沉沉,但這種情況過不了多久就會結束,他們很快就會和好如初。

周圍的鄰居都紛紛抱怨,但沒人敢直接提醒他。因為他是個容易發脾氣的人,前幾天,一隻流浪貓在他門前一直徘徊不走,他一怒之下用晾衣杆把貓的腿打折了,至此以後那隻貓躲得遠遠的,再也不敢靠近他了。

我們從來不和他說話。他也對我們視而不見。平時遇到,他也是低頭匆匆走過。只有一次,他經過我們的窗前時,偷偷瞥了幾眼,我才開始注意到他。

男人四十歲左右的年紀,個子偏矮,身材瘦削、顴骨突出,一副耽溺於酗酒吸菸者的模樣,以及嘶啞的嗓音,他笑起來像一隻鼬鼠,但他很少笑,經常看到他臉色陰沉、暴躁欲怒。

接下來就是連著好幾天,他的家裡都是人來人往,通宵達旦,他也絲毫沒有疲倦的神色,熱情地應付著來客。

我問過母親:難道他的家裡人不會厭煩他的這種行為嗎?

母親說:他現在獨身一人。

他沒有結婚嗎?

以前他結過婚,不過妻子跟別人跑了。他一直沒有再婚。

我們都心知肚明:任何一個女人都跟他過不下去,一個正常的女人怎麼忍受得了他呢?除非是個傻子。可我忘了,這個世上從來不缺傻子。

男人的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十月末。那時,已經到了深秋季節,天氣變涼,白晝越來越短,很快就要進入到歇工期,男人明白這一點,於是在冬天來臨之前,他很爽快地接了一單活,他要離開家兩個星期。

他再回來的時候,領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女人三十歲左右,身材苗條,穿得很時髦,她有一頭很卷的淡黃色頭髮,面板白淨,化著淡妝,提著手包,乖巧地跟在男人身後。

看起來像個城裡女人!

我們都很好奇這個女人的來歷,以及他們以後的生活會怎樣發展?

起初,他們的日子過得還算和睦,男人白天出去做些零活掙錢,晚上回來開著車帶女人出去買菜,回來後兩人開始做飯,有說有笑。飯後,男人會去倒垃圾,陪女人出去散步。他們一直走到馬路的盡頭,慢慢地返回來,他們之間有說不完的話,一路上說說笑笑,看起來十分和諧。

人們也都納悶:難道男人收心了?他改頭換面要做個好男人了?

就在這種疑惑中,日子悄然而逝。夜裡再也沒有狐朋狗友們的呼喊聲,男人也沒有再喝酒、發酒瘋,甚至是喝醉後開著車出去找別的女人消遣。日子過得平靜且安寧,人們的心情都鬆懈了。

女人來到這裡一個多月後,真正的冬天就到了。男人不再出去工作,整日呆在家裡。他們倆人每天吃了午飯之後就開車離開了家。一直到了晚上才回來。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他們是和朋友聚會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幾個星期,男人的一些朋友又重新出現在門口,這些人來這裡總是帶著酒,一開始他們只是喝酒聊天,等到下午五六點的時候離開。

因為有女人在,即使有時候他們喝得醉醺醺的,也要開車離開,不能像從前一樣留宿。

但有一天下午,天色變的陰沉,到了黃昏時分開始下雪,幾個男人出去開車,撞在了放在外面的垃圾桶上,垃圾遍地。看到這種情況,女人於心不忍,只好讓他們留下來,在家裡住了一晚上,第二天,直到中午時,這群人才醒來,沒吃飯就開車離開了。

晚上,這群人又回來了,他們買了酒,帶著撲克牌回來。女人因為不好意思拒絕,加上自己也喜歡這種熱鬧的氛圍,就任由朋友們留在家裡,他們一直打牌到很晚,吵鬧的聲音一直沒有斷過,直到凌晨四點多的時候,一群人才從牌桌上散了,相繼睡去。

就這樣,男人逐漸又恢復了從前的生活習慣。女人也縱容著男人的隨性和沒有節制。

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大約兩個星期之後,女人就開始感到不耐煩,她有些神經衰弱,向男人抱怨這樣的生活根本不是正常人該過的生活。

但男人不為所動,還是照常招呼朋友。為此,女人和他吵了一架,之後,女人氣沖沖地離家出走了。

過了一個星期,男人沒辦法,只好去女人的父母家裡,向女人道歉,把女人接了回來。

平靜的日子總是短暫,沒過多久,男人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家裡的人絡繹不絕,像個賭場一樣,紙醉金迷,煙霧繚繞。

一天晚上,人們很晚才散去,等到所有人離開後,女人和男人開始吵架,吵到後來,就聽到家裡發出沉重的撞擊聲,男人扔了杯子和碗碟,奪門而出,他開著車離開了。

第二天,我發現女人獨自留在家裡,她坐在床上,腰上和腿上纏滿了繃帶,男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從此之後,女人的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床上,望著外面偶爾走過的人影,或者是一直低頭看手機。她的身影顯得既可憐又滄桑。但沒有人敢去問問她到底怎麼回事?

一天午後,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她一瘸一拐地走進我們家,聲音微弱地問:有沒有吃的?

我母親見她的樣子實在可憐,直接給她做了一頓飯。

女人狼吞虎嚥地吃完了飯,坐在沙發上,還沒有離開的打算。她張望著我們家,眼神茫然、失落。

我母親也不好請她離開,就開始詢問她身上是怎麼回事?前幾天還好好的。

女人說是昨晚吵架的時候,男人一生氣直接把她推倒在烤火的爐子上,被火燙傷的,她的整個腰部和腿部的面板都被燒傷了,已經沒有一處完整的面板了,現在,她每天都要自己換藥,撕心裂肺地疼,幸虧天氣冷,不會化膿,不過也要擔心凍傷。穿衣服很麻煩,所以她只套了一件到腳踝處的長棉衣,裡面是厚厚的繃帶。

母親就問她:為什麼吵架?

她說是因為男人喝酒、賭錢,最初只是她抱怨了幾句,但吵起來之後,男人就變得像瘋了一樣,失去了控制,開始動手,她打不過男人。

母親問她:去醫院了嗎?會不會感染?

女人無奈地說:我自己已經沒辦法走路了,現在,他也不回家了,不會管我的死活,我已經餓了一天了。說著說著,她就委屈地哭了起來。

母親最怕別人哭,這會引得她同情心氾濫,母親也跟著哽咽了,問她: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女人為難地看著我們,邊哭邊說:我身上沒有錢,就這樣吧,慢慢地會好的。

母親也沒有辦法,只好轉移話題。

問她:為什麼會跟著男人回來?

女人開始談起自己的經歷。

她已經三十六歲了,二十歲的時候結過一次婚,有過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已經十五歲了。女人在幾年前就離婚了,離婚後,前夫不要孩子,她只好自己帶走了孩子,因為經濟能力有限,孩子早就不上學了,一直寄居在姥姥家,女人很少回家,也不怎麼見孩子。女人以前是做私人看護的,一直給一家退休老人當保姆,後來在網上認識了男人,就辭去了工作跟著男人來了這裡。但她最初不知道男人酗酒又賭牌,工作也不認真,每個月拿回來的錢不夠生活,還要靠妹妹和父親補貼……

所以,她才抱怨的。他們沒有結婚。女人很怕自己會被再度拋棄,所以一直很忍讓,可即使這樣,男人動起手來也毫不留情。

女人走後,母親跟我說:女人一定得有工作養活自己,不然只能受這種罪,受氣、受罪,還不如以前自己一個人生活呢!

“為什麼不離開這裡,自己去工作養活自己呢?”

母親也不理解。更不能理解的是天下怎麼會有這種男人呢?

之後,男人隔三差五地回來一趟,住幾天就會離開,他離開之後,女人就得餓著肚子,母親看不過去,就會送飯過去,就這樣,兩個人逐漸熟悉起來,女人把自己的很多過往經歷說了出來,也說了自己的為難之處,她以前是做私人看護的,但人們總覺得她的工作是被包養的,所以,很多男人知道她的工作後並不能理解她、接受她,再加上她還有一個孩子,男人們都想遠離她,只有這個男人不介意,給了她一個家,她不想再一個人飄來飄去了,她想安穩下來。

大部分女人對於婚姻的幻想:家的溫暖和庇護。可大部分婚姻都會幻想破滅。

“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人。”

“人都會變的。”

我跟母親說:也許那個男人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只是他偽裝了自己,現在才算是露出真面目。

有時候,女人因為經驗不足,認識一個可怕的男人,既可憐又可恨,因為她們即使認清了男人的真面目,也不能狠下心來獨自離開,因為她們認為自己養不活自己,必須依賴男人才能生存下去。

我們都覺得於心不忍,就讓父親去勸男人寬容大度一點,畢竟家裡有個女人,回家也有家的氣息,為什麼一定要動手呢?父親本不想管這件事,但他看女人可憐,也只好答應了。

父親告訴男人:這樣做一點也不男人!

男人不以為然地抽著煙,不予接話。

父親說:你不可能一輩子都這麼年輕、瀟灑,總有老的一天,到時候你也需要一個女人照顧你啊!

男人似懂非懂,但收斂了幾分狂妄。

似乎是因為傳統家庭中父親的角色不明,他們總是處於提供物質基礎的角色上,以致於他們忽視了情感的付出,造成了大部分男孩長大成人後,作為一個成年男人,他們根本不會去疼愛一個女人,這是他們的一種情感缺失,換言之,他們根本就沒有學會愛的方式,因為沒有人向他們展示這一方式。

作為男人,不會疼愛自己的妻子,這會極大地影響自己的孩子的觀念,男孩長大後會和父親一樣,而女孩則會因為缺失愛和尊重,始終沒有安全感。

新年的前幾天,女人的孩子過來了。他是個十五歲的男孩,個子很高,頭髮很長,劉海一直遮住了眼睛,瘦骨嶙峋的,走起路來有輕微的駝背,他沉默寡言、表情憂鬱。

男人也留在家裡,但臉色很不好,動不動就發脾氣,男人不去買菜、做飯的時候,女人和孩子就只能捱餓,如果男人自己離開了,母親只好送飯過去給母子倆吃。女人說她也沒辦法。

至於為什麼?女人沒說,母親也不敢擅自猜測。

但這樣的日子不能長久,在新年三十的那天下午,女人的孩子獨自離開了,他一個人走的,兩手空空地走了。女人留了下來。

除夕夜,我們全家在外面放煙花的時候,男人也出來看了一會兒,他喝了酒,嗓門很大,問:這是不是要花很多錢?

父親說:一年就熱鬧這一天的晚上,花錢也值得。

男人不屑地撇撇嘴說:不好,浪費錢。

父親笑著反問他:那你喝酒呢?

男人笑著說:不一樣,那是享受生活。

父親不再和他爭辯。

新年之後,每天下午,男人的朋友們就會開車趕來,屋子裡永遠是站滿了人。男人的妹妹來過一次,但只待了半天就待不下去了,她走過來和我母親抱怨男人的自私和無情。男人的工作收入不算低,但他嗜酒賭牌,把錢糟蹋得差不多了,過年的時候,男人沒有錢買東西,跟自己的妹妹借了三千,雖說是借,可她也沒指望哥哥能還上,自己的哥哥是什麼人,她最清楚了。他們的父親也偷偷地拿出三千塊錢接濟他。

“真不知道這樣的男人,為什麼還有女人願意跟著他?到底看上他哪一一點了呢?”男人的妹妹很鄙夷地說,“那個女人,到底圖他什麼?”

她向我母親透露:男人的錢都是自己花了,根本沒有給女人,就連女人的孩子來,都沒錢給孩子,也沒有買新年的衣服,孩子最後兩手空空地走了,想想都覺得可憐。她想不明白女人是為了什麼?不僅受氣,還受罪,她怎麼想的?

我們也不知道,只有女人自己知道吧!還是她自己也渾渾噩噩呢?

一天下午,他們屋裡的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幾個男人出去對著外面的公共垃圾桶開始撒尿。突然一輛銀色小汽車經過,加快了速度,沙子和尿液被風吹的到處都是。

男人們追著車開始破口大罵,等車走遠了,他們轉過身來的時候,褲子上佈滿了汙點。他們氣不過,拿了鑰匙就開車去追。車影一直消失在馬路的盡頭。

不知道後來怎麼樣了,但那個晚上他們都沒有再出現,他們帶來的女人後來坐著隔壁男人的車離開了。自那之後,隔壁的屋子裡又安靜了下來,死氣沉沉的。

整個春天,女人都在恢復舊傷,直到春天快結束的時候,女人才拆下了繃帶,腿上的面板皺巴巴的。女人整日在屋子裡鍛鍊走路,活動筋骨。男人時常出去聚會,但很少帶人回家。

五月的時候,他們倆人又吵了一架,因為女人發現男人在網上跟別的女人曖昧不清。男人也直接承認了自己的不忠。況且,他們沒有結婚,男人是自由的,女人管不著。

這一次,女人一氣之下,帶著自己的東西跑回了孃家。這一次,我們都覺得女人永遠不回來了才好。看清楚一個男人的真面目之後還不願離開的女人,再繼續下去,受到暴力傾向,就是咎由自取了。

隔壁的房間空了。

沒過多久,男人領著另一個漂亮的女人回來了。

這一次的女人還很年輕,看起來大概三十歲不到的樣子,短頭髮,穿著很時髦的衣服,每天早晨都會看到她坐在窗戶前的梳妝檯上化妝。

女人來了之後,男人收斂了不少。兩個人又開始了一段平靜和諧的生活。整個六月都在這種平靜的氛圍中度過。男人也在附近的工地上包攬了一份穩定的工作,他每天回家做飯,飯後包攬了所有的家務活。女人只負責在家裡等他回來,陪他說話,兩個人看起來十分恩愛。

我們都以為這一次男人要結婚了,畢竟這個女人看起來很聰明。

但好景不長,夏日,黃昏後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天還亮著,男人的那些朋友們就會趕來,一直到半夜才離開。他們依然酗酒、賭牌,吵得四周不得安寧。

於是,一天半夜,女人實在忍受不了了,提出了抗議,男人保證自己再也不犯了,但女人不相信,把他罵的狗血淋頭。最後,他們吵了起來,大吵一架之後,女人摔碎了家裡所有的餐具和傢俱,玻璃也被砸碎了幾塊。女人決絕地離開了。

七月悶熱無比,男人回家的次數開始減少。

七月就在悶熱中過完了。那個年輕女人還沒有回來。我幾次經過他們的房間前面,從還算明亮的新玻璃裡看到他們空空蕩蕩的房間,床、做飯的爐子、梳妝檯和兩把舊皮革的椅子,地板是白色大理石的,沒有人的時候,房間裡顯得清冷、空曠,好像沒有人住過一樣。但我彷彿還能看到那些女人們坐在梳妝檯前對著鏡子梳妝打扮的情景,煙霧瀰漫著,一直從門縫裡滲透出來,男人們嘈雜的笑聲和說話聲也還殘留在油膩膩的牆壁上,那裡被一層厚厚的煙油籠罩著。

後來,很久之後,原來的那個女人又回來了。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是怎麼冰釋前嫌的,反正到了九月份,原來的那個女人又出現了。她已經從之前消沉的狀態中恢復了過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

有一天,她到我們家借做飯的傢俱,順便跟我母親聊天,說起她回來的原因,她的語氣裡滿是無奈混合著小小的期待。

後來我聽母親說:因為男人的父親給男人買了一套新房子,在市裡,是一套樓房。男人很快就會搬過去,並且他答應女人會結婚,女人想到自己的情況,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就同意回來了。

那年九月結束的時候,他們就搬走了,沒什麼傢俱,只有隨身的衣物和女人的化妝包。他們走後,隔壁的屋子變成了空房,因為房東要打掃房間,我進去過一次,裡面還殘留著女人身上的廉價香水味,還有煙燻味。好像那些聲音還留在這裡,沒有散出去。

只是,女人以後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呢?我再也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