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7日，5年前的今天，我把你送進了醫院，23天之後，3月30日中午，你從醫院去了天堂。整整5年嘍，天堂裡的5年，你該成為伶俐可愛的女孩了，不知是否保持著原來的活潑和天真、原來的熱情和溫和？5年的天堂生活，你也許完全忘記了人間的一切，甚至連我是誰都不曾記得，可我怎麼會忘記你我之間的點點滴滴？我們是愛人啊，你是曾被我稱為老婆的人，我是曾被你稱為老公的人。你要記得，人間有一種情感叫愛情，比如你我之間的感情；人間有一個居住的地方叫家，比如你我一起生活那所房子。
你一定不記得5年的今天發生什麼事了，我跟你說說吧。還記得那年3月6日一早我跟你說要出去一趟給一個兄弟幫忙去嗎？其實我對你撒了謊，我沒有給那個兄弟幫忙，相反，是那個兄弟在樓下等我，他帶我去墓地給你選最後的家。那幾天我被大家說服，不得不接受你我很快就要分別的現實，你不知道我的痛，你只知道那些日子我的眼皮老是腫的，不知道我在廚房、廁所流了多少淚。
3月7日上午你就不太好，慵慵懶懶，萎靡不振，眼皮都抬不起來。早飯沒吃幾口，中午在我的協助下，堅持給自己做了一份薺菜打滷麵。我幫你把面端到餐桌上，把你攙到餐桌上坐好，然後出門去中介公司找家政鐘點工。我一個多小時回來後，見你抱著小狗趴在餐桌上，麵條幾乎沒動（後來醫生才告訴我，那時候你處於生命終末期，很多事是沒有意識的）……我連聲喊老婆老婆老婆，你只是懶懶地、弱弱地應著，但睜不開眼看我。我急得哭了，把你攙到沙發上躺下，要送你去醫院，你雖然說不出話，但一把拽住我的手，搖搖頭，示意我們不要去醫院，我知道，你生病兩年、做了11期化療，怕極了醫院。
下午六點半左右，看到你意識越來越模糊，我打電話把孩子喊回家。孩子回到家喊媽媽，你沒有任何反應。於是叫了120，七點半左右把你送進醫院。在醫院搶救室，輸液兩個多小時後你恢復了意識，說要小便，護士讓你在床上，你堅決不肯，堅決要去洗手間。我和孩子只好把你攙扶進女廁，我跪在馬桶邊給你當支架，你坐在馬桶上，趴在我肩膀上，40多分鐘，你不願意離開馬桶，不願意離開我的肩膀，我的膝蓋痛得不行了，我怎麼勸你，你也不離開。後來才知道，你是害怕醫院、害怕病床、害怕你我的分離啊……
3月8日早上完全清醒後，我們轉到平時每個月都要去的那個病房，這裡已經很熟悉的醫生私下告訴我：“劉老師，做好心理準備了吧？你對嫂子真是盡心盡力了，我們都看在眼裡，這裡每年都走很多癌症病人，很多年沒碰到你這樣的男人了……”我問“沒有任何辦法了嗎？”幾個專家都搖頭……
之後的十幾天就像往常住院一樣，每天除了一日三餐，就是輸液輸液輸液，這次住院我沒有一刻離開病房，時時刻刻在床前陪著你，我知道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可能真的不多了。這期間我讓女兒給你準備了壽衣，而且我聽有經驗的同事建議，偷偷把壽衣放在你的病床下，一來可以沖沖喜，二來可以防不時之需。
3月21日上午，你昏迷了。醫生跟我說：“可能醒不過來了，這種情況臨床上常見。這樣也挺好，沒有意識、沒有痛苦地離開……”我不相信醫生的話，我堅信你能醒過來。我在病床上摟著你，你除了喘息聲和輕微的呻吟聲，沒有任何意識。那個時候的我已經完全沒有體面可言了，完全不顧及病房裡我的同事和其他病友怎麼看我，我緊緊摟著你，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給你說話，說呀說呀，從我們的初相識到我們幾十年的家庭生活，從我們的感情到我們的孩子，我說呀說，嚎啕止不住，眼淚止不住……醫生跟我說，現在你全靠藥物維持著，一停藥，你就會離開我。
昏迷了整整3天。這3天，你張著嘴呼吸和呻吟，儘管我和孩子時刻給你喂點水，但你口腔、嘴唇和舌頭全部爆了皮。這期間，你最好的同事勸我放棄，你姐姐、嫂子勸我放棄，女兒也勸我放棄，我的親朋好友勸我放棄，因為大家都看到你太受罪了……可是，我怎麼能放棄，我也不忍心你受罪，可我不捨得你啊，你在我的愛就在，你在我的家就在，你在我的日子就在啊。醫生勸我：“不會再醒過來了，你別堅持了……”
3月24日早上，我突然聽到一個輕微的聲音說：“我渴了……”我迅速看了看你，你真正睜著眼看我，我確定是你發出的聲音後，激動地哭了，我一邊讓孩子給你喂水，一邊跑向醫生辦公室，告訴醫生你醒了。醫生也覺得驚訝，幾個醫生跟我一塊跑回就病房。你看到那個跟我們很熟的醫生後，興奮地說：“你好啊……”後來，幾個醫生說你的醒來，創造了醫學奇蹟。
三天之後醒來的你完全沒有了病痛，似乎恢復到生病之前的狀態，眉宇舒展，面色紅潤，眼睛裡盪漾著慈祥和溫和，老是笑，會心的笑，愉悅的笑。你說想吃東西，想吃這想吃那，這是你兩年來第一次說想吃什麼，我和孩子高興得不得了，孩子抓緊給你準備。我握著你的手問你：“老婆，這三天你幹什麼去了？”你說：“三天？我走了三天嗎？”我點點頭。你接著說：“我做了一個夢，你揹著我爬山……”聽到這裡我心裡咯噔一下，你昏迷的第一天晚上，我也做了一個夢，但我沒敢告訴你——我夢見揹著你爬山，走在一條很陡很窄的路上，拐彎的時候被一塊大石頭蹭了一下，你從我背上掉下來，我眼看著你往懸崖下滑輪……你說：“你揹著我，走著走著，我掉下來了，然後看不到你了……”之前，我經常跟你做一樣的夢，有時候早上醒來說起做過的夢，往往你說前半部分，我補充後半部分，情結竟然都能對起來，你曾跟同事說“我和他做夢有時都無縫銜接……”這一次我們的夢又無縫銜接了，可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夢。
說完夢後你問我：“這三天你是不是到處找我？”我說是。你問在哪找到的，我說：“在一個咖啡廳，我找到你的時候，你正跟朋友在那裡喝咖啡。”你笑了，笑得那麼天真、那麼燦爛，你說：“騙人，我不會喝咖啡。你肯定在冰冷的地板上找到我的，我記得躺在地板上……”你的話讓我止不住眼淚，原來昏迷的這三天，你覺得自己一直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愛人啊，你受苦受罪了……
從3月24日上午醒來到29日晚這6天，你有說有笑，讓我看到了你健康時的樣子，只是覺得像兒童一樣天真了。28日下午，女兒指著坐在你旁邊的我問你：“媽，這是誰？”你笑了，覺得女兒的問題很簡單，很不屑地回答：“他是我丈夫。”女兒又問：“丈夫是什麼？”你說：“丈夫丈夫，一丈之夫。”女兒笑了，又問你：“你丈夫帥嗎？”你竟然開起了玩笑：“帥啊，我丈夫很帥，蟋蟀的蟀。”說完自己哈哈笑起來，手裡還緊緊地攥著我的手。
聽著你和女兒的對話，我努力忍著眼淚——我知道這是你的彌留之際了。我給你剪剪指甲，左手中指剪得有點多了。女兒問你：“媽，你愛我爸爸嗎？你嫁給他後悔嗎？”你看了看我，摸了摸我的頭跟女兒說：“小愛你爸，這輩子我嫁給他，不後悔。”你的話讓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嘩啦嘩啦掉下來，你說：“老公，別哭了，以後車流眼淚了，流淚多了對眼睛不好。”我說：“老婆，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你說：“以後要好好生活，別傷心，開心些，不開心沒意思。”我說：“老婆，我記住了，你放心，我和女兒會好好生活。別害怕，也別擔心，這輩子我們沒過夠，我們還有下一個百年，好不好？”你努力抬起手擦掉我的眼淚，跟我說：“好，我們還有下一個百年……”
女兒也問你有沒有對她說的話，你回答：“沒有，都很好，好好生活。”好好生活，這是你對我和女兒說的最後的話。3月28日晚上又昏迷，29日，我不顧腫瘤科醫生的善意勸阻，請了三個科的專家來會診，請來的專家到你床前一看，都搖搖頭離開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不行了，要離開了，唯獨我還盼望奇蹟。29日這一天，應我的請求，醫生在病房搶救了你8次。
30日上午10點又搶救一次，但搶救藥物注入後，心律和呼吸也很弱很弱了。我知道這次已經無力迴天了，在我床上摟著你，一邊哭一邊跟你聊天，為你送行，你一個人上路，我擔心你害怕，我不忍心啊，那時我跟你說了很多話，你聽到了沒？我說：“老婆你別害怕，慢慢走啊，今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鳥語花香，你慢慢走，我陪著你，一定別害怕。你看，陽光多好啊，春光多好啊，一路上一定很平坦，你慢慢走啊，安心等我，別忘了我們的下一個百年……”你流出了最後兩行淚，拉著我的手的手慢慢鬆開了。我大喊了幾聲老婆，心電監護儀上已經變成直線的心律又跳動了幾次……
老憨妞啊，我的愛人，5年來我一直嘮叨著這些細節，我是怕忘記啊，我在老去，記憶力會慢慢衰退，我真怕哪一天，我也不記得從前、不記得你、不記得我們的約定啊。如果忘記了你，怎麼對得住我們的愛、對得住我們來世的約定？因為愛，我無法忘記你，為了來世，我不能忘記你。
老憨妞，我很想你，你可曾想起過我？5年了，很想跟你說過話，說說生活的酸與甜，說說人生的幸與悲，說說我很想你。很想跟你吃頓飯啊，很想再跟你坐在一起，聽你講講工作一天後經歷的事情，很想抱著你，跟你說一聲：“老婆，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