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婆婆這輩子就生了一個兒子，還是個遺腹子。她十五歲嫁過來的時候，是第三任妻子。祖爺爺已五十餘。
嫁過來不足一年，祖爺爺駕鶴西去。留下身懷六甲的祖奶奶。那個年代，大戶人家是沒有改嫁一說的。所幸十月臨盆，得了個大胖小子。也算有了依靠。
么公公十八歲的時候。祖奶奶老輩人思想，求了孃家侄女做了兒媳婦。么婆婆是個很溫和，很賢惠的女人。
么公公是個文化人，在黨委做事。思想很正，嚴肅認真，很端正的國家幹部。一件中山裝，掩不住他的溫文儒雅，溫潤如玉。
么婆婆是一個典型的農村婦女。帶點大家閨秀的溫婉氣質。
她從嫁過來開始，全副心思都在么公公身上。做的一切都是圍繞丈夫轉動，很開心，很快樂，很滿足。
么婆婆看么公公的眼神很溫柔，就是那種你只要看到，就覺得空氣都是甜的。
小時候，我很喜歡小尾巴一樣跟著么婆婆。看著她仔細地用一個鐵瓢，裝上熾熱的火炭。用一件舊衣服包住鐵瓢，溫柔地熨燙么公公的中山裝。
每當這個時候，她的眼裡帶著溫柔的笑意。一忽兒皺眉，一忽兒笑，眼睛看著衣服，就像是她的全部。
每天早上，么婆婆起來做早飯。么公公就在書房裡看書。進去的時候，書桌上一定有一杯熱茶。不燙也不涼，溫度剛剛好。
么公公總是先端起來喝一口，再緩緩地放下。用纖長的手指，悠悠然翻過一頁書。看到興起，取過旁邊的文房四寶。即興揮毫潑墨，一氣呵成。
每當這個時候，么公公對我招招手。等墨乾透，讓我拿去給么婆婆看。
我小心翼翼捧著字，一步一步挪到么婆婆身邊讓她看。么婆婆眉眼帶笑，看得很認真。一筆一劃看過去，戀戀不捨。臉上淡淡的紅暈，都是光彩。
而在很久之後，我才知道，么婆婆不識字。她看的是情意。
中午么公公不回來，在單位吃。么婆婆煮得就少，沒有那麼講究。
吃完飯，先去把海帶泡上，么公公喜歡喝濃濃的海帶湯。還有花生米得挑一挑，不要有發黴的。先炒出來，晾在桌上。么公公每天晚上喝一點點酒。用炒的花生米配。
傍晚，么婆婆照例站在院子門口的小路上。看著小路的盡頭，風雨無阻。
直到盡頭處出現一個黑點，慢慢變大。那就是他，她的唇角微微彎起，眼睛笑成一彎月牙。
接過么公公的公文包，跟在他後面進屋，把公文包小心地放好。熟練地幫他脫外套，掛在木頭的衣架上。
么公公喝酒時，總會賞我花生米。么婆婆就在旁邊倒酒，添茶。嘴角的酒窩若隱若現，笑意越濃，酒窩越明顯。
好日子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過了好多年。每天重複著，也不覺得煩。
么婆婆眉眼微蹙，輕愁淡淡。過了五個小時了，他還沒有回來。最近么公公回來得越來越晚。
他告訴她：“別怕，我總會回來。”
想起這一段時間，他中山裝上淡淡的血跡。么婆婆心裡發寒，他不會有事的，他說過。
可心裡像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回來吧！你不回來，我一個人害怕。
那晚，么公公沒有回來。第二天，么公公依然沒有回來。
第三天，么婆婆沿著那條小路，怯怯地找到么公公的單位。在單位周圍一圈圈，徘徊了很久。他說過，不要去找他。
她第一次沒有聽他的話。進去了他的單位，到處打聽。一個盛氣凌人的年輕人指了指一間屋子：“你去看看，死了沒有？”
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來。跌跌撞撞撲進那間屋子，他在角落裡，中山裝上鮮血淋漓。額頭上的血還在不住往下滴。眼神有些渙散，遠遠看到她，嘴角露出笑意。依然溫潤如玉。
她什麼都不能想，心痛如絞。飛奔過去，把他攬在懷裡。用袖子想捂住那猙獰的傷口，無濟於事。
看看外面，把他扶起來。高大的身體都壓在她纖弱的肩膀上。半拖半抱半扶，趁外面沒人，把他弄出了單位。
在半路，么婆婆把么公公藏在公園的灌木叢裡。跑回去求了爺爺幾兄弟。收拾了么公公的東西，連夜送到了江對岸，一個偏僻的山村裡。
那裡有一戶姓賴的人家，曾得過么公公的恩惠。且和家裡沒有關係。和他們說好，藏在這裡。除了他們幾個，誰來都說沒有這個人。
那戶姓賴的人家，一直到現在，還有聯絡。
那場史稱“文化大革命”的運動，持續了好幾年。么婆婆總是捧著留在家裡的中山裝出神。眼神透過衣服，飄得很遠，飄過寬闊的江面。一直到那個偏僻的小山村。
他還好嗎？還習慣吧？有人給他泡茶喝嗎？
她總是想著這些問題。可她不敢去，那些人已經來找了很多趟。
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的書房。把他的書擺好，還有他很寶貝的那些紙。用手指描摹紙上的筆跡。
花生存了好多了，他胃口那麼小。要吃很多年了。要是放得太久了，得去換新鮮的。他的嘴可挑。
婆婆總在房裡哭，她聽不得。站在窗邊，聽著婆婆壓抑的哭聲，像要把心給哭出來。紅彤彤的捧到你面前。
她把額頭輕觸在窗稜上，無聲地流著眼淚。任臉上眼淚縱橫，淚痕斑斑。
這幾年，婆媳的天空，都因為少了那個人。一片灰暗，從來沒有晴天。
大家都在說，知青回城了，運動結束了。她半信半疑，不敢打聽。站在人群外面，默默聽人們興奮地議論。
那一天，她照例在院子門口等待。明知他不會回來，可已習慣。到了他下班的時間，不去院子門口站著，心裡會空落落，讓人發慌。
等待，假裝他會回來。
當小路盡頭出現一個黑點，慢慢變大的時候。她飛奔過去，眼淚飄灑在風中，是幸福的雨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