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生死兩茫茫

「知青往事」生死兩茫茫

生死兩茫茫

作者:老熊

我上山下鄉的知青生涯在北大荒兵團,說是兵團,其實除了有32元的工資以外,有人管你不上工,和農村並沒有什麼不同,所以叫農場更合適一點。

我在那裡生活的小村子,離中蘇邊境約一百公里。在靠近邊境的湖裡邊是另外一個“團”,它的前身就是小有名氣的勞改農場。當初,北京把判刑的犯人送到這裡勞動改造,刑滿後多數並不能遷回北京,而是留在那裡,被稱作“勞改釋放犯”。不久前,電視片Discovery中有一集描寫法國把犯人流放到蓋亞那的情節,與之竟如此有異曲同工之妙。

到了文革期間,中蘇交惡,背靠邊界的農場已經不再認為是安全的地方。那些因為有前科的“階級敵人”們,就被撤到離邊境遠一點的地方,我在村子裡就來了二十多個人。其中沒有家眷的就住在宿舍,就在我們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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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的時候,隊(那時候叫連)裡的領導講了一大通階級敵人如何如何,規定了一大堆注意事項。不管是因為大家頭上都有一柄無形的劍,還是因為莫名其妙的猜忌,知青和勞改們彼此都用疑惑的眼光打量對方,各自退避三舍,仿弗中間有著一堵厚厚的牆。

畢竟人是有情感的動物,隨著時間的推移,雙方漸漸地相互瞭解,人為的隔膜悄悄地消失了。約莫半年以後,除了知青的衣服更髒更破,勞改們還整整齊齊地穿著他們常年不變的黑色衣褲和最顯眼的白布頭巾以外,已經分不出知青和勞改,其實他們根本就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再以後,宿舍也劃分不出知青宿舍和勞改宿舍,除了隊裡的領導們,階級立場早到了爪窪國。

其實,我們村裡的這二十多個勞改,多數是是因為盜竊被判刑的。有一個人是偷了幾十斤糧票,最重的一個據說是偷了五十多塊錢。按當時的價值,五十多元是二級工一個多月的工資,也不是小數目。可是以此斷送一個人的終生希望,畢竟讓人震驚。

知青們無從考察他們真實的背景,因為這在當時是領導們的機密。我們只能用自己的判斷,決定自己的行為。

我所要講的故事,並不是為了他們評說是非曲直,歷史總會沿著它自己的軌跡執行,我無力改變這一切,也許我們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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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的隆冬,住在我隔壁的一位獨眼勞改(請原諒我用這個不很恭敬的稱謂,儘管是因為我不願出賣他的姓名),被派去管理菜窖,據說他的一隻眼睛是在湖裡的時候,被脫穀機飛出的異物打瞎的。

此事真說不清領導們的階級立場到哪裡去了,要知道,這菜窖是全隊一百多個知青和勞改一冬天的食物,別說被階級敵人投毒下藥,就算是菜爛了,我們也只有等著壞血病降臨。

所幸這種事並沒有發生,獨眼著實很小心翼翼地照看著菜,唯恐有所閃失。他們在漫長的勞改生涯中早就學會了惟命是從,也學會了服從加給他們的命運。而我們也幸運地在冰天雪地的深冬時節,還能吃上沒被凍爛的洋白菜、蘿蔔和土豆。

一個嚴冬的早晨,我必須早起出車。我的一臺沒有駕駛室的履帶式拖拉機,是除了用於運輸的那臺朝鮮產28馬力輪式拖拉機,是全隊唯一不被封存的機械,我要冒著嚴寒從山上拉回柴,保證全隊的取暖。

當我在例行地用炭火加溫油底殼的時候,獨眼老遠從菜窖跑過來借炭火盆。據說是這幾天太冷,菜有點要凍了,他要給菜窖加點溫。不知是什麼匪夷所思的直覺,我特別叮囑了一句:小心一氧化碳中毒。

我還要從山上拉下無數的木柴,說完之後就匆匆地開著座騎進山去了。不幸的是,無意的話竟成事實!

「知青往事」生死兩茫茫

傍晚時分,我拖著最後一爬犁木柴進到村口的時候,透過震耳欲聾的柴油機轟鳴,仍然隱約聽到外號叫煙鬼的食堂“堂長”——一位和我同車到這裡的知青,獨眼的直接“上司”——異樣的呼喊聲。透過淡淡的暮色,也看得見他在向我拼命揮手。

於是我停車跑了過去,不到近前,就聽見他喊:XXX(獨眼)煤氣中毒了!

人常說:死人沉。其實人失去知覺時一樣的沉。我們兩個人冒著被窒息的危險,七手八腳地硬把他從極窄小的菜窖口裡拉了出來,真的費盡了全身的力氣。

獨眼已經昏迷,但是看樣子還不算太嚴重,至少呼吸還是正常的,脈搏也還有力。煙鬼急忙又跑去叫來幾個人,先把獨眼抬到就近的食堂,然後報告了隊裡的領導。領導看了後,不以為然地讓我們把他抬回宿舍,說是看看再說。

當晚,獨眼一直在昏迷中,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天亮時分,我們趕緊去找領導,要求派車送去四十餘公里外的團部醫院搶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擾了領導的清夢,派車的事被否決了。但我總以為其中有個揮之不去的陰影,那就是:你們還要不要站穩階級立場!

就這樣,一個短暫的北國白晝又熬過去了。這一天,好多的知青都沒有上工,大家都默默地守候在獨眼的炕頭。相反,勞改們卻彷彿沒有看見眼前的一切,仍然做指派的事去了。

入夜後,獨眼的情況越趨不妙,昏迷依舊,呼吸漸趨粗重且不均勻,情急之下,我們又去找領導,經過死磨硬泡之後,領導們終於良心發現,同意派車,此時距事發當時,已經有一天多了。

即得令箭,剩下的事就由我們做主了,一大幫知青燒水的燒水、烤油的烤油,一通亂忙,不到半小時載著獨眼的輪式拖拉機就轟隆隆地竄向了沉沉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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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格外的寒冷。一位天津的知青老Z開車,煙鬼和我在拖車上看護獨眼。儘管老Z小心翼翼,破舊不堪的拖拉機依舊在土路上蹦蹦跳跳,煙鬼只得把獨眼的頭抱在懷裡,我又撐著煙鬼,儘量不讓獨眼搖晃。

四十公里的冰雪山路,到達團部醫院時已經午夜時分。睡眼朦朧的醫生瞄了一下獨眼的黑棉襖,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草草地檢查了一下,吩咐護士用氧氣後,徑自鑽回值班室接著睡覺去了。

我們把他抬到病床上,看著護士插上了氧氣,剩下的就只有等著天亮。無論如何,天亮後我們得趕回隊裡。這輛拖拉機是隊裡除了馬車之外唯一與外界聯絡的交通工具,能在深夜送一名勞改犯(儘管已經釋放)去醫院,已屬破天荒。假如為了一個階級敵人耽誤全隊的事情,我們三個擔待不起這個巨大的責任。坐在昏暗的走廊裡,我們三個人都默默無語,幾近黑暗的燈光下,只有三個如螢火般的菸頭在延綿不斷地閃亮。此時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企盼獨眼快點好起來,不然白天就只剩他一個人孤獨地呆在這裡了。

然而獨眼並沒有為難我們。大約兩個小時後,獨眼的喘息愈發粗重,幾乎成了吼叫,而且越來越不均勻,臉色也變得蠟黃。情況在為不妙,我們趕緊不由分說地把醫生從床上抓了起來。儘管醫生老大不情願地看了一下,還是叫來了所有的護士,進行了所謂的搶救,也算是盡了醫生人道主義的天責。在那樣一個扭曲的時代,我們還能指望什麼呢。

約摸半個多小後,獨眼的吼聲漸漸地變得越來越微細,最終,那吼聲象幻影一樣消失在沉重的夜色中。

獨眼永遠地走了,離開了這個對他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世界,或許是沒有留戀的世界。獨眼臨終的時候,沒有掙扎,他似乎不在乎要不要在這個並不容納他的世界上多停留一會兒。但我看見了,他的真眼和假眼都沒有閉上。

「知青往事」生死兩茫茫

在他的身體還沒有變得冰冷的時候,我和煙鬼替他盍上了眼睛。驀地,我突然以為他多像服苦役時的冉阿讓,在用他同樣無光的真眼和假眼直面上蒼。

一瞬間,我突然知道了什麼叫做生與死,其實竟然是那麼簡單。不經意間,剛才還談笑風生的人,已經是是陰陽兩界,逝去的人永遠得到了解脫,卻給活著的人留下永遠永遠的失落。

假如有一天,當我病入膏肓的時候, 我寧願選擇安樂死或者耗子藥(假如安樂死不被公認的話),我不願給生者帶來太多的麻煩。但我也知道,即便我最後的安排能面面俱到,生者仍然會有無窮無盡的遺憾,那麼我就應該儘量快樂地堅持到最後一天,這可是對大家都是折磨。

是悖論?可能是的,我說不清楚,好像為了珍愛我的人們,我應該堅持下去!為了少拖累珍愛我的人們,我就應該儘快讓他們擺脫無謂的煎熬!我真的不知道我應該做什麼。

人生啊,莫不是一場夢。為了我所鍾愛的人們,就算是夢,也要把這荒誕的人間喜劇演下去。

已經沒有必要等著天亮了。替獨眼蓋上了一塊白布單後,我們轉身就走。對身後護士讓我們把獨眼推走的叫喊置若罔聞,你們TMD早幹什麼來著!所有的憤怒都發洩給了這些可能無辜的護士們。

我們三個人擠在狹小的駕駛樓裡,放任地在墨一樣黑夜中走在返回隊裡的冰雪山路上。我們全都沉默,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黑暗中,我隱約聽到煙鬼的啜泣聲,畢竟獨眼是他的直接部下。也是五尺男兒了,應該麼?不應該麼?!

數天後,我們六七個弟兄去安放獨眼。北大荒冬天的凍土堅如磐石,是無法安葬的。

據說獨眼沒有親屬,此時此刻,就算有親屬也絕無可能趕來為他送行。一具簡陋的白松棺材,被我們抬上了曾經送他去醫院的拖車上。沒有鮮花,也沒有儀式,只有這幾個同住一室的難兄難弟。蓋棺論定的時候,我們把獨眼的全部家產:一個小小的手提包和用白布頭巾包裹的幾件黑布衣服,統統放進了棺材。沒有親屬,也就沒有遺產,所有的一切都讓他自己帶走吧。

「知青往事」生死兩茫茫

拖拉機載著獨眼和我們到了被稱為豁牙子山的墳場。那天格外的冷,煙炮(暴風雪)也格外的狂烈。我們把獨眼安放在一塊最平坦的的空地上,周圍是全被白雪覆蓋的棺木和墳瑩。有人說,應該讓獨眼頭朝南,離他的家北京近一些,於是我們就這樣辦了。

離開豁牙子山十幾裡地後,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有人大叫錯了,說是應該頭朝北,因為這樣獨眼一站起來,就可以直接向南回家,不用再轉身,也不會走錯方向……

不管誰說得有理,全體人員沒有異議:我們立即掉轉車頭,去把獨眼的棺材轉了過來。

後記

一位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儘管至少在當時社會地位有著天壤之別,然而他的離去畢竟留給我刻骨銘心的回憶。那畢竟是一條生命,也儘管在那扭曲的年代。

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我們才知道珍惜。人生莫不如此,願我的朋友們,為了自己也為了所愛和被愛的人,堅強並且快樂地生活吧。

作者:老熊